承君此诺
作者:情雅成诗 | 分类:历史 | 字数:12.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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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承君此诺
自元狩六年霍去病去世之后,西南诸国的战事却并没有平息。元鼎五年,烽烟再起,南越王相吕嘉谋反,杀汉使者及王太后。刘彻大怒,起大兵征伐。命伏波将军、楼船将军等八校尉出兵。元鼎六年冬,平南越,置南海九郡。元封三年,刘彻任用赵破奴率万骑征讨西域,先后发起姑师之战,楼兰之战,威震西域,使西域各国皆臣服于汉。与此同时,朝鲜王谋反,攻杀辽东都尉。刘彻募天下死罪囚徒攻朝鲜,元封三年夏,定朝鲜,为四郡。
在这近十年的时间里,卫青逐渐淡出了朝堂,对西南的一系列战事也没有半点参与。半生的戎马生涯,数十年的塞外征战,昔年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再也抵挡不过疾病的侵蚀。他患上了严重的咳疾,终日咳嗽不止,身体也一天天的衰弱下去,只能日日靠汤药勉强维持着。生死由命,卫青早已看得开了,平阳公主却不知为此偷偷掉过多少眼泪。她不惜重金遍访天下名医,他却始终不见好转。他眼见着她为他的病折腾的日益憔悴消瘦,却不知如何安慰。有时,深夜里他忍不住咳嗽,他只好用被子紧紧掩住口,免得声音太大把她弄醒。
已至深秋,长安的天气却还是极好,一连几天都是艳阳高照,让人感觉不出秋天的萧索。大将军府里,大片大片的梧桐叶已铺了满地的金黄,百花谢尽,庭院里的绿菊自然成了主角,迎着太阳纵情盛放。柔软细密的花瓣层层叠叠的簇拥在一起,宛如千万条绿色的绸带。那鲜亮的色彩被阳光一照,映衬得整个庭院都艳艳如春。
卫青和平阳就坐在庭院里。平阳乌发轻挽,正专心的拨弄的那把名贵的七弦琴,曲调清雅,是卓文君的《白头吟》。卫青坐在她旁边,细细的欣赏着。午后的阳光斜斜的漏进屋檐,她整个人正好被笼罩在一片阳光里,竟让他看的有些恍惚,恍然间还以为是回到了年少的时候。那时,他还在公主府,同她一起,过着一天天最平常的日子。
“一首《白头吟》,怎么只弹了下半阙?”等她收了最后一个音,他笑问。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是天下所有女子的心愿。我只喜欢这半阙的意思。”
“好一个‘愿得一人心’,姐姐和仲卿真是好雅兴!”不知是么时候,一个人笑声朗朗的走了进来。卫青和平阳见来人俱是一惊,连忙下跪拜道:
“陛下圣安。”
“姐姐姐夫快请起。”刘彻看上去心情大好,亲自扶起二人:“有日子不见,一家人怎么就外道上了?”
“陛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看姐姐?”平阳和卫青把刘彻迎进屋。
“姐姐还说呢!姐姐和仲卿在这里琴瑟合鸣,朕在朝堂上都忙的焦头烂额了!没有仲卿,西南的战事朕只好交给那些年轻的校尉,还总是觉得不放心!”
“陛下恕罪。”见皇帝提及自己,卫青不得不开口解释:“陛下一向善于擢拔年轻将领。臣如今年老多病,再不能为陛下效力。赵破奴等将军虽年轻,但只要多加历练,日后定然大有可为。”
“好了仲卿,朕又没有怪你。如今病可好些了?”
“多谢陛下挂念,已经好多了。”
“也就是这几日才好些。”平阳在旁插了一句:“他的病总是反复,这几日倒还好,咳嗽轻了些,看上去也有了些精神。”
“姐姐,朕这次来是为十日后的封禅大典。到时朕会率文武百官登上泰山祭天,朕希望仲卿也能出席。”
“这......”平阳面露难色,“泰山路途遥远,一路上恐怕太过颠簸,仲卿他......”
“知道姐姐不放心。朕都安排好了,姐姐与仲卿同车一起去,朕会命人在车轮上加上草甸,也叮嘱了太医要时时照拂。泰山钟灵毓秀,汇聚天地灵气,对仲卿的病也有益处。仲卿到底是大将军,封禅大典少不得他,就算不能登上山巅参加祭天仪式,但作为百官之首。随行泰山总还是要的。”
天子的话说到这里,卫青和平阳也知道无法再行推脱,只得领旨道:
“诺”
泰山当真无愧于五岳之首。也许是造化的钟情,不知历经多少鬼斧神工的雕刻,才成就了这番神秀巍峨的气势,独一无二,无与伦比。
天子一行人鲜衣怒马,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泰山脚下。刘彻命人在山下东方筑起九尺高的封坛,行封祀礼。其后又挑选了少数大臣,与他一起登上泰山之巅,将于次日旭日东升之时,行登封礼,祭天。
卫青并没有参加登封礼。刘彻说得不假,泰山果然是灵秀之地。就算置身于山脚下,山间清冽的空气也让他觉得舒服不少。趁着皇帝登山祭天的空闲,卫青便携了平阳一起,沿着泰山脚下漫步而行。
连日祭祀典礼的喧嚣终于过去,此刻间太阳还未升起,周围的一切竟显得分外安静适意。卫青披着那件藏青色大氅,自得的呼吸着山间的空气。平阳亦是一身天水碧色,衬于这山林间显得十分清爽。
“登封礼就要开始了吧?”
“但愿能早些回去。”平阳似乎并没有心思回答卫青的话。她的心思全都在他又见反复的病上。山间朝暮气候变化太大,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果然,一阵急促的凉风过去,他又猛烈地咳起来。
“你看你。”平阳拍着他的背,嗔怪到:“非要出来吹风不可。山里那么凉,要是病再加重了怎么办!你就是非要让我着急!”
“没事......没事。”好容易平静下来,卫青望向平阳,嘴角勉强扬起,声音却发涩:
“将军的杀戮太重。自古以来,为将的都没有太长的命数,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生死自有造化安排,你也看开些。”
平阳没有答话,却一下把头扭过去不再理他。卫青注意到她的双肩微微颤动。
“你别......别哭啊,”卫青忙从后面搂住她。大将军征战一生,再大的危险都没有怕过,却从来都最怕她的眼泪。
“放开,要你再整日胡说!”平阳赌气的想挣开他,却动弹不了。
“我不说了,不说了好不好?”
“等封禅一结束我就去跟皇上说,要先回长安去。”
“怎么了?”
“我不喜欢这里,比灞桥差的多了。”
“是吗?”
“我喜欢那里的春天。有古柳,有湖,还有大片的青草地,开满了花......”
又是灞桥,那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纵然自古灞陵伤别,她心心念念的却始终是那个地方。半生的时光,在那里,有他与她无尽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快乐,抑或忧伤…..那里,有他出征时的旌旗猎猎,马鸣萧萧,更有她无数次的期盼与守候。灞桥的古柳低垂入水,每一片叶子,都浸染了她铮铮的琴音,一如远处的骊山,静默而坚定,亘古不变。
“好,你说的都好。”山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他顺手为她拂好。
“明年春天,我们还去那里,我还带你骑马......”
卫青没有再说下去,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喉中泛出丝丝腥甜,他知道,是咳出了血。
“平阳,下一个春天,若是我还等得到……”
“‘白首不相离。’你的心愿,我怕我实现不了了。”
这些话,他并未将说出口。
缓步徐行,不觉来到山的一片背阴处。这里树荫更浓更密,几乎透不进一寸日光。半高的山坡上,是一座荒冢。斑驳的石板早已生了裂痕,长了青苔,枯叶满布,就连上面的字迹也已依稀不清,很难辨认出来。
平阳用手一点点拂去字迹上覆盖的灰尘。是两个陌生的名字。
“这似乎是战国时的将军。这个…..应该是他的妻子.”
卫青伫立于冢前,久久不动。他的鬓发已经斑白,经过刀剑风霜的打磨,眼角和额间皱起了几层沟壑,只有那双鹰一样的眸子依然闪烁着光彩。也只有在这双眸子里,才能依稀寻到大将军昔年意气风发的影子。
他凝视着眼前的荒冢,眼中有光闪动。
“平阳”卫青终于说话了。
“嗯?”
“嫁给我,可曾觉得委屈?”
“你呢?”平阳浅浅莞尔,反问:“选择我,你可曾后悔?”
“能娶你做我的妻子,是卫青一生的幸福。”
“于我又何尝不是?”
“可是我让你等的太久。卫青一生戎马,自认不负家国,却独独负了你。现在,要比你先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我……舍不得。”
““与子偕老”的誓言,这世上能实现的有几人?我要的从来不是白首不离,只是一心一意,能得一人之心,平阳此生足矣。”
“卫青,我要你答应我。”在这陌生的荒冢前,平阳语气郑重。
“你说。”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就像他们一样。”
“我答应你。”卫青知道,按祖制,公主本应葬于景帝陵旁。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这一次,我来等你。”
阵阵的朝鼓声从山顶传来。抬头望去,一轮红日从泰山之巅跃起,万丈光华刹那间喷薄而出,照映着天地万物,灿然生辉。。
元封五年,大将军卫青薨。
平阳公主至死未曾再嫁,死后与卫青合葬于茂陵。
承君此诺,当守终生。
全文终
2013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