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界
作者:宝花满掬 | 分类:历史 | 字数:17.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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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2):灵明不昧脱幻术,古寺受教别奇僧。
孙位小心翼翼地踱了过去,走到自己的马旁,倍感亲切,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马的前额。马儿也通人性,用鼻子拱拱孙位,发出唋噜一声,表示亲昵。不料楼上窗子露出一个脑袋,正是潘福,见到孙位大喊一声:“他回来了,在后门!”
孙位感到不妙,急忙解开马的缰绳,刚要上马,忽听得“咿——”的一声长鸣,虽不甚响,却无比刺耳,只觉眼前一黑。孙位使劲挤挤眼睛,再一看,大事不好,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模样,街道、楼阁、房屋、行人悉皆不见,到处杂草丛生,树木繁茂,不时有狐、狼、兔、狗、羊、鹿种种不同的野兽跳来跑去。再看自己手中的缰绳,竟然拴着一只蛤蟆,咕噜咕噜地趴在地上。
孙位大惊之下突生急智,心想:“我必定是中了邪法幻术,故而眼前所见皆已变样,幸亏我在此之前拉住了马的缰绳。”当下不顾一切,抬腿便欲骑上那蛤蟆,却跨不上去。心道:“是了,我虽见它是小小蛤蟆,却实是高大马儿,故而不似这般轻易骑上的。”便奋力上跨,果然跨上了蛤蟆。当下卯足劲拍了一下蛤蟆的屁股,那蛤蟆呱地一声窜了出去,飞快地跳了起来。说是跳,骑在上面却甚感平稳,便如在马背上一般。孙位已然分不清路径,但见到处是树,到处是草,便任由蛤蟆自己乱跳。
孙位只觉得蛤蟆跳得飞快,诸多野兽、林木纷纷被抛在身后。自己堂堂七尺之躯骑在一只半肘长的蛤蟆身上,这感觉当真怪异之极。
刚开始孙位回头还看见几只狼和一条小船大的蜈蚣,在嗷嗷地追赶自己,不多时便消失得没了踪影。
孙位不敢放慢,不时地拍打蛤蟆屁股,一直不停地跳啊跳。渐渐天黑了,周围的野兽也越来越稀少,最后除了胯下的蛤蟆,连一只野兽也看不见了。孙位让蛤蟆停下稍微歇歇,吃些草再跳,跳累了再歇,一直又跳到天亮。也不知过了多久,孙位竟伏在蛤蟆背上睡着了。
昏沉中,孙位感到全身一疼,继而周身冰冷。悠悠醒来,见自己躺在一条浅浅的小溪里,马儿正在一旁饮水,原来是自己摔下马背了。孙位忽又心头一喜,知道邪术已破,自己已然恢复正常了!
孙位也喝了几口水,爬起来,但觉浑身酸痛,还好骨头没有断,只是到处是淤肿和擦伤。看看四周,不知是哪里,却见此处峰峦叠嶂,山色葱翠,溪水潺潺,清澈宛转,着实风景秀美。再看远处日薄西山,一抹晚霞似红绸般轻浮在天边。孙位定神想想:“我从昨天正午到现在,已经跑了半天一夜又一天了么?”
孙位此时全身无力,已上不去马,便将马牵到一堆大石旁边,先爬到小点的石头上,再爬上大石,从大石再爬上马背,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
转过十几个弯,面前一条小路从山上铺下。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路面变成石阶。又沿石阶而上,不久竟来到一座寺院前。此时日已西沉,小月初升。借着月光,可见院墙斑驳,长满青苔,寺门已经褪色,门檐上的莲瓣瓦也已残破,间或以扁石填补,门楣上一块本色木匾,想是将原来的漆、字刮去,墨书四个大字“无心禅寺”。
孙位翻滚下马,跌跌撞撞走到门前扣响门环。不多时,大门打开,走出一个年轻的沙弥,向孙位合十道:“施主请进,师傅在等你。”
孙位奇道:“你师傅是谁?他知道我要来么?”
沙弥回道:“我师傅法号上妙下契,今晨禅坐起来,说傍晚有贵客要来,施主快请进来吧。”
孙位心道:“我并不认识这妙契和尚,竟是个未卜先知的高僧么?”身子已然有些不稳,便由那小沙弥搀扶着进去。
进到一间寮房,小沙弥扶孙位坐下,只见桌上已摆好饭菜,小沙弥合十道:“请施主先用斋饭,师傅稍后便来。”
孙位也合十道:“多谢小师傅,还未请教小师傅上下。”
小沙弥道:“贫僧法名悟真,施主请用饭,我去帮施主喂马。”说罢转身出去了。
孙位吃过饭,精神稍复,想起这几天的遭遇,恍如梦幻。正自发呆,沙弥悟真敲门进来,进屋后站在一旁,随后进来一位老僧,枯瘦高大,一身灰布僧袍打满了补丁,已经洗得发白。再看他面部,两条白眉弯垂过耳,耳长及颈,眼如铜铃大小,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令人不敢直视,颧骨高耸,鼻似鹰嘴,下颏如月牙般向上微翘,竟似画中的阿罗汉一般。
孙位知是悟真的师傅妙契和尚,心道:“原以为画中罗汉乃画家夸张笔法,不想竟真有这般相貌的人。”待要起身施礼,挣扎了一下居然未能站起身来,只感到全身酸痛无力。妙契忙道:“施主身体不适,不必多礼。”孙位只得坐着不动,双手合十道:“弟子孙位见过老禅师。”孙位向来喜佛好禅,早已受过三归依戒,为佛门在家居士,是故见了僧人自称弟子。妙契合十回礼,坐在孙位身边,伸手拉过孙位右腕,为其把脉。片刻说道:“施主只是劳累过度,受些皮外伤,不打紧。”说罢取出一颗黑色药丸和一个小瓷瓶,让孙位服下药丸,并吩咐悟真为孙位清洗伤口,再敷上瓶中药粉。处置妥当,叮嘱孙位好自休息,有话明日再说。
孙位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午后,感觉疼痛已经减轻许多,身上也有了些力气,悟真给他端来饭菜吃过。孙位和悟真攀谈了一会儿,知道这古寺中只有他师徒二人,已经在这里九年了,此处极少人来,平日师徒只是参禅打坐,唯究一乘。二人谈罢,悟真引孙位去见妙契。
孙位随着悟真出来,见院内杂草丛生,似乎多年没人整理过了,昨晚天黑,加之孙位疲惫已极,并未留意。寺院不大,只有两进院子,前院是大雄宝殿,后院是座戒台,院子的两侧均是寮房。二人来到大殿门前,悟真为孙位推开门,自己却并不进去,向孙位合十后即转身离去。孙位迈进大殿,四下环顾,不禁“咦”了一声,原来这大殿正中是座大莲花台,台上却无佛像,四周也不见任何佛像,只见妙契迦趺坐于莲花座西侧的蒲团之上。
孙位上前见礼,妙契请孙位坐下,问起孙位受伤经过。孙位便将自已和李义南到秦州成纪楼吃饭,如何偶遇凶案,李义南追凶不归,自己蒙成纪楼掌柜临终嘱托传话,却在伏羲庙中意外找到信函,之后巧遇并解救受害的店小二,自己偷回成纪楼遭遇幻术,以至于骑蛤蟆逃命,最后来到古寺等事一一详陈,却不提自己和李义南的身份,只说是好友二人相约出游而已。
妙契待孙位讲完哈哈一笑,说道:“施主宅心仁厚,素具善根,故能于遽遭幻术之际,灵心不昧,竟能自知缰绳所系是马而非蛤蟆,更能克服常人之情见,及时上马逃脱,实在难得。”
孙位道:“禅师过誉了,弟子不过一时侥幸得脱,况且当时慌不择路,哪里顾得了许多。”
妙契摆摆手道:“施主不必自谦,老衲见施主颇具慧根,日后或可明白大事。”
孙位合十道:“弟子愚蒙,一向只是沉迷书画山水,哪有什么慧根。此番西行,所遇人事颇多古怪,倒是让弟子开眼界,增历练。从前弟子也听说过幻术、障眼法之类,以为不过是江湖术士的小把戏而已,不想却如此厉害。”
妙契道:“施主所遭可不是江湖术士的戏法,这幻术也可说是一种法术,照施主描述应当是‘眼见为实’之术。”
孙位怪道:“眼见为实?弟子当时所见明明件件是虚,物物非实,如何却叫‘眼见为实’之术?”
妙契微笑道:“施主所言甚是,施主身陷幻术之时,所见确实并非真实,然施主如今所见便是真实么?”
孙位被妙契这一问,愣在那里,不知面前这老和尚所说何意。
妙契又问道:“如果施主初生之时便在幻术之中,还会自知是幻否?”
孙位答道:“若从生下便在幻术之中,当然不知是幻。”
妙契说道:“正是,世人从诞生之日,便用这双眼睛认识外面世界,乃至长大成人,亦复如此。长此以往,我们不但自己全然信赖了这双眼睛,也将此种以双眼认知世界的经验告诉后人,所以才有‘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之说,便是要人莫信他人所说,须得自己亲眼见到才是真实。然而这双眼睛是否真正靠得住,却鲜有深思。”
孙位瞪大眼睛,认真听妙契所言,自从在伏羲庙中,听闻了孟、何二人关于八卦易经的诸多高论之后,自觉大开眼界,但如今妙契所言,更是闻所未闻。
妙契续道:“好比我们看庙会杂耍,其中有旋火轮的把戏,其实并没有一个火轮在那里,只是一个火把而已,因为火把旋转快了,便看成了一个火轮。我们的眼睛此时所见是一个火轮,却并非是实。同理,我们看待这世上的万事万物,也因为有一个更大的‘旋转’,才误将诸多的‘火把’看成了一个个‘火轮’。所以《金刚经》云:‘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孙位怔怔无语,心想:“妙契禅师的话,如同从门缝向黑屋中窥视,似乎见到了点影子,却又十分不清,不知何故令我有这般感觉。当时我甫中幻术之际,因为缰绳已经在手,方能审知绳端是马非蟾,不然又怎能得脱困境?待我骑于马上,眼中所见仍分明是只蛤蟆,可见幻术之难测。也许真如禅师所言,即使生来所见一切,亦都是幻化么?却又如何能见到真实呢?”半晌才回过神来,见妙契正看着自己,忙合十道:“大师所言理深,振聋发聩,只是弟子愚鲁,仍不明白为何这幻术叫做‘眼见为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