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作者:孤独麦客 | 分类:历史 | 字数:4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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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两路(三)
“卢嗣业,写份安民告示。”四月十二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八千余人抵达温池县,随军的文士除了铁林军判官陈诚之外,就只有新来没多久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
一般来说,节度副使才是藩镇节帅的首席幕僚。这种副使与一般的文人不一样,需要学习大量的兵书知识,但遍数四州之地,竟然没有一个符合要求的人才,故只能空着,颇为遗憾。
卢嗣业是进士出身,正儿八经都圣贤书长大的。被河中封氏举荐到定难军幕府后,也抓紧时间恶补了一番兵书,但时间尚短,看不出成效。
邵树德将他的努力看在眼里,但不行就是不行。他的能力,做一个节度掌书记是够了,但当节度副使和行军司马还不太够格。而这两个职位,向来是幕府最有实权的两大位置。
“写得直白点,让人看懂就行。”邵树德又吩咐道。
“谨遵大帅之命。”卢嗣业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身材不高,但气质颇佳。许是近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看起来不像一般的清贵进士那么自傲。坐下来后,只一会便将告示写成。
“大帅。”卢嗣业将写好的底稿递给了邵树德。
邵树德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大帅特晓谕尔等,各安生业,不得罢市。军士若劫掠百姓,皆斩!”
“好,写得不错,直白浅显,通俗易懂。封隐,着人张榜贴出去。”邵树德吩咐道。
卢嗣业手下几个低级僚佐上前,分别誊写了多份,然后交予封隐,张贴至城内各处。
此番西征,出发之前大家就都知道了,打的不仅仅是军事仗,还有政治仗。
韩朗、康元诚二人,攻杀节帅李元礼之后,纵容军士劫掠,造下了许多孽。邵大帅既任东面行营招讨使,那么自然会打出“吊民伐罪”、“除暴安良”等大旗,收揽人心。
而他打出的这些旗帜,说实话也挺有说服力的。至少在定难四州,老百姓安居乐业,赋税也轻,生活在慢慢好转,同时还接纳了不少内地州县活不下去的难民到银州垦田。比之横征暴敛的关东诸镇,比之抄掠人民的沙陀兵马,邵大帅简直就是圣人好嘛!
温池县虽然不到一天就被攻破,但那是因为他们兵少,定难军也没给他们太充裕的准备时间。就过程来说,其实打得蛮激烈的,守军是尽力了。
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很不开心。这年头的武夫,互相之间靠恩义、利益联结,树大根深,关系网层层叠叠。韩朗这人他没听说过,晚唐朔方节度使一窝子姓韩的人,彼此之间定然是亲族,可见这个韩朗能成事,并不是侥幸。
韩氏,在灵州的关系网不可小视啊!
“粮草转运得怎么样了?”在屋里转了一圈后,邵树德又坐了下来,问道。
“禀大帅,大部已转运至盐州。绥、银、夏三州还在持续往宥州调运物资。”李延龄答道。
宥州,现在是定难军的钱粮器械转运枢纽。绥州的军械钱帛、银州的粟麦、夏州的牛羊器械,都需一一运至宥州存放。幕府行军司马吴廉,带着司仓、营田、支度诸曹司的官佐,几乎就常驻那边了。三州动员了上万父夫子,平夏党项各部亦出动了近万丁口,大车、驮马、骆驼齐上阵,数百里运至宥州总粮台,如此循环往复。
而宥州那边呢,一开始征集了数千党项,后来发现不够,没藏、野利二部又动员了大批壮丁健妇下山,帮着往盐州方向转运物资。
到了盐州,还有一堆麻烦事。南路主力、北路偏师,都需要大量夫子从事运输保障工作,为此盐州党项又被动员了起来,没藏氏甚至还动员新近投过去的东山党项派人下山,帮着运输粮草器械。
对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二人,邵树德还是感激的,欠了太多人情了。对了,嵬才苏都那边也很上道,不但遣魏蒙保带了大量人马过来助战,还进献了不少牛羊充作大军补给。牛羊是会自己走路的,只需很少的人手就能赶着走,这极大减少了军粮的消耗。
定难军,如今基本就是草原、汉人军队的混合后勤模式,也往前输送谷物,亦有牧民赶着无数牛羊随军,甚至不少军士还吃乳制品,反正后勤有点乱,基本是逮着啥吃啥。
讨完灵州,自己要与幕府官佐们好好商讨一番了。目前的后勤补给模式,还可以,能运行下去,但似乎还有可以优化的部分。
另外,当初自己想在宥州建仓城,可惜时间仓促,没干成。结果没料到灵州局面变化得这么快,快到让他措手不及,这是一个失误。
不过打下灵州后,宥州仓城倒也不急着建了,最紧迫的还是在盐州建仓城,这个位置太关键了。南下可以去被吐蕃部落控制的会州,亦可以去邠宁,北上可以去河套,西可以增援灵州,东可以应援夏州,地处要冲,必须建一个规模很大的仓城,同时派大将镇守。
建完盐州仓城后,再扩建夏州本有的仓城,城外亦可新建一个。银州那边,最好也新建一个仓城,一旦对北方用兵,就得银州仓城提供补给。
这些后勤兵站体系,都要一一完善。
其实之前陈诚等人曾提议,打下灵州后,可以将幕府迁过去,因为那边的农业条件太好了,塞上江南。但邵树德否决了,因为绥、银二州户口较丰,是他的粮仓和钱袋子,平夏党项、横山党项也是自己统治范围内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若去了灵州,沟通东面甚是不便,唯有夏州,在绥银、灵盐的中心,正好两头兼顾。
“盐州到温池县160里,温池县到灵州140里,长途转运,军士、民壮甚是辛苦。”邵树德说道:“先在温池等一等吧,看看灵州韩朗会不会过来。”
灵州六县,鸣沙、温池孤悬于外,离得甚远。怀远、保静、灵武皆在大河以西,河东就一个回乐县,也就是灵州城。折嗣裕率领的偏师已至河西活动,收取那些州县应该问题不大,韩朗会怎么办呢?坐视偏师在自己的大后方活动,还是出兵围剿?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毕竟兵少,内部也有问题。
以多打少,以强击弱,这就是邵大帅的兵法。
敌人兵多,而且素质高,那么这仗就要尽量避免。或者想方设法削弱敌人的力量,降低他们的士气,同时将己方状态调理到最佳,然后再打。
行兵弄险,将一场战斗弄得起伏跌宕,荡气回肠,即便最后赢了,这种仗也不符合邵大帅的理念,那是对自己和他人不负责。
邵某人穿越前也觉得古代征战很热血,很出彩。但从军这么多年以来,才发现一百场有九十九场是十分枯燥的,看起来都平平无奇。但凡有些亮点的,都值得文人大书特书,可哪那么巧让你碰上?
这次打灵州,以三万士气鼎盛之师,讨伐一万内部犹疑、缺乏钱粮、士气低落的叛军,就是明摆着欺负你,平推,你能怎样?
“下令,野利遇略领义从军前出,往灵州方向挺进,一日但行二十里,不得快。卢怀忠所领之武威军,前出至温池以西三十里,作势攻鸣沙。经略军,令其加速行动,押运粮草器械至温池。铁林军在温池停驻两日,等待粮草。另,铁林、武威二军四千骑卒尽出,搜索前进,遇敌之斥候、信使,立刻围杀。如义从军、武威军遇警,迅速支援,定要将来袭敌军留下来。”一系列命令很快下达完毕,屯驻在温池方圆数十里范围内的一万多大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四五月份,春粮刚种下,去年的存粮也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不信韩朗能在乌龟壳里窝着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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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泼大雨之中,七千余军士艰难地抵达河岸边。
康元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黑沉沉的天幕,沉默不语。
邵树德猜得没错,灵州乏粮,但他们仍然不敢主动进攻。定难军在西北的名气着实不小,在关中讨黄巢,数战数捷。回夏州后,北伐草原,西平宥州,还通过政治联姻等手段收服了几个党项大族,声势搞得很大。
而且他们有三万多人,看起来也挺能打,由不得韩、康二人不小心翼翼。
“拓跋将军,你说邵贼用兵不好诡道,喜起堂堂正正之兵。今温池已陷,定会领大军往苦水河而来,此当真?”康元诚令军士搭了个雨棚,躲到里面后,看着跟在自己身边拓跋思恭,问道。
拓跋思恭从河西党项破丑氏那里借了两千步卒来援,算是有了那么点说话的分量。此时听康元诚发问,立刻回道:“好教康都将知晓,邵贼此人喜用骑兵,每至一地,必遣游骑搜杀斥候、信使,骑卒大队则抄掠乡里,因粮于敌,疲惫对手。待其坐困愁城,缺衣乏粮,士卒家人被执,怨声载道之时,再领精锐步卒而上,决一死战。”
“此贼好狠的用兵手段。”康元诚叹道:“幸得拓跋将军参赞,方能洞悉邵贼奸计。”
拓跋思恭苦笑,洞悉又有什么用?邵贼骑兵太多了,他的战法也很古怪,不似大唐骑兵惯用战法,也不似党项人战法,颇有点契丹骑兵的精髓。
大量骑兵散出去,成群结队,抄掠乡里,断你补给,杀你斥候信使,这谁顶得住?
倒也不是说一定不能破解,至少拓跋思恭就想出了办法。坚壁清野,将粮食全部收到城里,同时毁掉草场。大队骑卒的消耗是很惊人的,如果没法就地补给,就无法深入敌境抄掠。
但如果仅做到这个程度,仍然不不够,因为他们有辎重部队转运粮草,可以给骑兵补充。所以你还需派出精锐骑兵袭击他们的补给线,如此双管齐下,才有可能遏制邵贼的骑兵战术。
可惜灵州没有这样的条件。
虽然大雨瓢泼,但灵州军士卒依然在军官的威压下,冒雨修建城寨。
他们选的位置不错,离州城不远,同时正对苦水河最适宜的渡口。既阻河为固,又与州城互为犄角,同时有一千五百骑卒,随时巡防河岸,一旦发现定难军渡河,立刻半渡击之,确实是相当稳妥的做法。
韩朗、康元诚二人如今的战略只有一个,那就是拖。灵州固然乏粮,但他们也期望补给线漫长的定难军缺粮。只要不是短时间内大败,相持一段时间后,说不定邵贼就粮尽退兵了呢?
没别的选择,只能赌一赌了。
远处忽然响起了马蹄声。大雨如注,草地松软,但骑士仍然跑得这么快,定然有急事!
“都将,是灵州信使。”数名亲兵上前,接过信使手里的急件,递给康元诚。
康元诚打开一看,脸顿时黑了,道:“邵贼遣骑军绕道北边渡河,定远军已降,怀远县多半也不能保,如今我军是腹背受敌。”
拓跋思恭闻言脸色也是一变。绕道北边,还是大队骑卒,那么河西党项破丑部、米擒部受到的压力就大了,会不会不敢再增派人马了?或者派出的人马被邵贼骑军突袭干掉?
韩留后刚用盐州刺史的职位拉拢了破丑氏,用河西党项兵马使的职位(领定远军使)拉拢了米擒氏,局面稍稍有所好转,结果就遇到这种事?
“康都将,此时万不能自乱阵脚,亦不能令军士们知晓这等消息。”拓跋思恭谏道:“稳固营寨后,静等邵贼而来,以拖待变。”
康元诚点头认可。拖,拖到邵贼退兵,然后说不定有机会追杀,反败为胜。甚至一路追到盐州,收复盐池,令邵贼再不敢西窥。
处于弱势的一方,也就只能这么做了。希望韩留后能解决突入河西的定难军大队骑卒吧,如果任他们四处流窜,那确实是一股巨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