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种种虽已死，一旦参与过，总会忍不住设想，假如同样的情形再发生一次，我会如何抉择？

我们活在现实，又瞻望遥远。如果可以将过去揉碎再捏随意变更，当下也会应时而变。过去是现在的起因，起因跳跃，结果怎会一潭死水？惟有现在变好，才能寄望遥远的未来鲜花满地。

重塑过去是对当下困境的逃避。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为了可能如意的十之一二，我们奋力向前。遭遇挫败本是生命的应有之义，偶尔回望做个美妙的假想也是为了汲取力量再次上路。作为前进的指引，理想应运而生。

理想，既是对现实的庇护，更是对生命意义的加持。

赵盾心怀理想，念念不忘。追问之前，就是在总结现实对照理想。他意图改造过去，那是因为——之后的他已经飞渡江海，跟从前大为迥异。对过往的评断不复当年认定的无怨无悔，他的胸口不时涌上复杂的情绪需要平复。

“大将军感慨良多，对往事一一概述总结，不知是因何事触发？”赵盾的长篇大论总算停歇，贺文终于觅得空隙提问。

返回赵府后，赵盾从来没有跟贺文吐露过此类感想。他刚回来那阵是最艰难的时候，应该有满腹的感慨急于倾诉，可是没有。贺文以为，一切已经过去。没想到，今日他竟回顾得如此彻底。所以贺文推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离家归来后，早该总结回想。只是诸事繁杂，无暇顾及。”

回到之后，一系列现实问题等着处理，他忙得焦头烂额。赵穿之事，他既担心又庆幸且内疚；想到对夫人的冷落，对儿子的疏忽，又焦虑不已。事情堆积，情绪交织。这一切都阻止他去回忆。

“还以为是小少爷要成婚，大将军感慨他长大了，这才想了许多。”当年，替大将军择好亲家，准备成婚时，老将军也跟贺文谈了许多。

“这也是部分原因吧。”

这六年来，赵盾尽力挤出时间跟儿子相处。跟他分享过往，讲国政大事，分析诸侯形势，回顾晋国霸业初成的盛况。眼见他参与到儿子的成长中，百合很开心，开朗了不少。他也大受鼓舞，乐在心中。岁月如梭，赵朔就要组建自己的家庭。他这个做父亲的，有种看着果树开花结果的自豪欣喜，难免感触许多。

“大将军成婚前，老爷也在我面前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不知怎的，贺文忽然想要接过赵盾的思路延伸回顾。不只是大将军，还要把老将军囊括在内。这两段回顾加起来是赵家两代人的人生，也是他一路走来的足迹。

赵盾点头，表示很有兴趣，贺文便侃侃而谈——

“老爷跟我说，看到少爷娶妻，他半生的愧疚终于可以放下。少夫人亲娘早逝，从小她就挑起了照顾弟妹的重担，管理家事，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嫁给少爷，正可弥补少爷从小没有家庭护佑的缺憾。所以，你们两人一定可以恩爱和谐，白头到老。”

“当年家族抽签，决定由他辅佐公子重耳。本以为是上签，不想竟过了十九年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险些没有活着回来。去往翟国，认识少爷的母亲，婚配过后，夫妻琴瑟和谐，还有了少爷。他说，那几年是他人生最明亮欢快的日子。虽在异乡，毕竟有妻有儿，不再漂泊。那段日子，算是流亡生活中难得的宁静祥和。”

“谁知公子外公去世后，舅舅无情，非要将他们赶走不可。不得已，老爷只得将少爷母子撇下，护着公子再次踏上流亡之路。在各诸侯国之间辗转，受尽冷眼，多次遇险。幸好，苦尽甘来，重新回到绛城。”

“老爷只得少爷一个儿子，安顿下来后，准备派人去接少爷母子。谁想，文公感激老爷当年的救命之恩，要将女儿许配给老爷。国君恩情浩荡，怎能回绝？于是，去接少爷母子的事情就被推后了。”

“夫人嫁过来后，主动提出要将少爷接回来。因为看到老爷为此事矛盾痛苦，她善解人意，不想老爷为难。其实，老爷也有难处——”贺文知道，回来之后的赵盾对老爷有许多不谅解。他是下人，不便插手这些事情。但是，反正是回顾从前，也不避讳他掺杂个人意见了。

“如果他主动提出，怕夫人多想。夫人身份尊贵，万一心生怨念，恐怕又让国君不满。所以，他只能深藏心事。但是，他对少爷母子的想念是不言而喻的，否则也不会左右为难。”

“夫人虽贵为公主，刚出生，父亲就在外流亡，她对家庭的温暖非常渴求。为了守护家庭，也为了让丈夫安心，她愿意成全老爷。老爷感激夫人的大度体谅，顾全大局，从此，对夫人更是体贴宠爱。”

“这一点，正是我从前不能谅解的地方。”赵盾淡淡说道。

从前的种种锋利粗粝，经过时间的冲刷沉淀，只觉风清云淡，根本不成其为事。为何当初的自己会硬生生的去钻牛角尖，执着于仇恨，累人累己。

“老爷虽尽力补偿少爷母子，然而经历过的磨难只能抚平却难以磨灭。所以，老爷对少爷的婚事就格外重视。几经挑选，反复比较，终于定下这门亲事。老爷对此寄予厚望，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老爷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回想三十多年前的事，仿佛就在眼前，贺文不禁感叹。

“没想到，对我的亲事，爹竟然寄予了这么多的期待。这些事情，我从来不知道。”想到这，赵盾的内心异常苦涩。父亲在时，他与百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父亲走后不久，两人竟形同陌路。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责怪他的淡漠绝情？

“老爷不擅长表达感情，这一点，少爷跟老爷一模一样。”贺文笑起来，“有什么话都闷在心里，哪怕一直想着对别人好，硬是憋着不说。”

“不，我不如我爹。”赵盾断然否决。“我爹对人好，他会付诸行动，坦坦荡荡，清清楚楚，绝不拖泥带水。而我——”前方一叶蓬草随风飘舞，赵盾盯着它纷飞的方向，呆愣半天。“迟钝木讷，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对待别人才算真的好。”

“少爷千万不要贬低自己，你是对自己要求太高。”贺文也是语气坚定，态度坚决。“你跟先且居将军，可说是兄弟情深。对先克是关怀备至，对先府也是一路关照有加。臾骈将军走后，你还经常去探望他的家人。如今，又经常陪伴夫人和小少爷，你已经做得很好。”

赵盾在心里默默说道：“我做得不够，远远不够。我想要保护的，最终都没能保护。如果我真的做得好，先克不会死，芳菲不会带着遗憾离开。百合，也不会被冰冻在冷宫十几年，现在才得见天日。”可是，说这些，谁明白？他只能硬生生的收回肚子，独自咀嚼。

“承蒙贺叔错爱，处处为我开解。”赵盾笑着说道。贺文是赵家的亲人，将赵盾视同儿子，给予他子侄般的关爱。谁会忍心苛责自己的孩子呢？

“不，我虽疼爱府上的每个孩子，不代表我没有是非对错。”贺文拍拍赵盾的肩膀，说道：“大将军，老爷走后，是你撑起了这个家。因为你的操持庇护，这个家才有今日的繁荣热闹。你是当之无愧的大将军，也是赵府上下信服的主人。我是旁观者清，你是当局者迷。所以，我通透，而你——”

贺文笑笑，指着赵盾的胸口，“大将军是因为执迷，所以不悟。”

“我？”赵盾指指自己的心口，“执迷不悟？”

贺文冲他用力点点头，两人相视大笑。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十六年前的首阳山，今天依然青翠葱茏，活力四射。不管这里曾经有过惊心动魄，或是一直平淡如水。只是站在面前谈笑风生的人，辗转更迭不知多少。

在时间的长河里，将军、农夫、士兵、仆从，都在各自生命的小溪里演绎悲喜。如果把他们的溪流平摊在时光的地图上，微乎其微，几不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