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治者为何不争取更多积蓄，反而急着花光呢？”少年很困惑。

“这是人的天性所致。”赵盾笑笑。少年的思想质朴单纯，哪里知道人性的复杂曲折？

“比如说，一个出身贫寒的孩子，由于家中缺衣少粮，他自然就会节衣缩食。哪里有免费便宜的东西，他自然第一个知晓。一文钱他都能当成几文钱来花，并且还真的让他买到实用廉价的物什。”

“一个出身富贵的孩子，自然知道哪里有好吃好玩的，哪里的东西最美最贵。他的吃穿用度与贫寒出身的孩子绝对不一样。他不会去想，我要把一文钱当成五文钱来花，我手上的一千文钱就能当成五千文钱来用，可以用很久。”

“这就叫‘贫不学俭，富不学奢’。”赵盾想，以个人为例，浅显易懂，相信儿子会明白。“人的天性好逸恶劳，趋利避害。匮乏时，自然会努力争取。富足之后，便要极尽享受，穷奢极欲。统治者也是人，也会遵循这样的规律行事。国家的命运因之起伏，所以，历史总是这样轮回往复。”

“这样看来，一个国家想要永远强大恐怕是不可能了。”少年的热情忽然被浇熄，身为晋国人的骄傲似乎一下就被削弱。

“就像一个人不可能长生不老一样。”跟赵朔交流，让赵盾体会到了身为父亲的骄傲。可以为儿子开拓视野，评断时政。儿子不时发问，求知若渴，父亲就能体会到为人师的满足感。

“这么说，我国霸业已经持续许久，那——”少年仍不死心。父亲对诸侯国的形势分析，对前朝的回顾，对人性的剖析，都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要他承认，他出生成长一直引以为傲的国家，就要渐渐衰弱，实在难以接受。

“世事无绝对，还有许多变量隐藏其中。”赵盾又笑了。跟年轻人谈天的好处就在于，他们流露出来的纯真，让你不忍只告知他淋漓残酷的真相，还想给他更多的希望。

“国家有自身发展的规律，像个封闭圆环般周而复始。一旦有外力干涉就不一样了。比如，有个国家对我国虎视眈眈。两国相争，只有决出胜负才罢休。为了争取胜出，就要战胜这个敌国。敌国的存在就成了国家发展的外力。”

“这个外力反过来会推动内政变革。只有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安抚民心，国家实力强大之后才能战胜对手。在这个过程中，骄傲自满就会暂时被压制，力争上游的动力被激发，从而推动国力不断向前。”

“就算是已经处于衰弱通道的国家，遇到强敌，也会被迫团结一致，共同抵御外敌。团结一致的过程，就是凝聚力量，调动所有人力财物资源，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的过程。在这过程当中，国家实力增强，很可能就会走出困境，迎来新的发展局面。”

“太好了！”少年被父亲描绘的图景吸引，欢呼起来。“意思是，在与楚国的争斗中，我们还是会占尽上风，我国在中原的霸业仍然可以持续下去。”

“这个……取决于两国国君的所作所为。”看到少年的面庞因为自己给的希望重新被点燃，做父亲的也是乐在其中。

“据我所知，楚国的君主不到二十岁就继位。灭庸北上，与我国争雄。去年，借攻打陆浑的戎人之机，大兵亲临天子边境。虽说后来知难而退，可是他的野心可不小。”

“对内，他还平定困扰楚王室多年的若敖氏家族的叛乱。他比他的父辈更有魄力。再有，他还大胆启用贤士能臣，大力发展水利农业。这一切，都是为楚国的崛起积累人力物资，实在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

“爹把楚国说得那么好，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少年有些不以为然。楚国那么厉害，最近不也是没有从我国手上讨到便宜？

“不能高估自己，更不能低估他人。如此，你才能走得更远。”赵盾忽然敛容正色道：“对自己的评断，要尽量客观持平。现在的晋国，新君继位，重新组织诸侯会盟，算是从泥淖中走了出来。从前，我们走了一截滑坡路，现在算是重新回到正轨。国力仍在，如此而已。”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我们停滞不前，楚国奋发图强赶了上来，那就变成敌强我弱。如果我们一直自强不息，自我鞭策，楚国追不上我们，我们依旧是霸主。”

“也就是说，现在还不能下定论，是楚国最终会赢我国，还是我国一定能赢楚国？”赵朔渐渐明白，没有答案才是最终的答案。

“正是。”少年终于不再执著于非此即彼，能够接受各种可能性。今日，算是给儿子上了成功的一课。赵盾的心头，顿时涌上老父亲的骄傲。“如果谁认为自己已是最强，必会骄傲自满，懒惰懈怠。那么，很快就会被对方抓住机会，迎头赶上。谁一直戒骄戒躁，努力改善民生，发展农业军事，谁就是胜出者。”

“爹说的这些，君主会明白吗？”父亲说得头头是道，就是不知道国君是不是这么想。

“会明白的。如果他们不明白，现实会教会他们认清自我，看清形势，砥砺前行。”赵盾的目光越过赵朔，看向远处。国家的成败荣辱关乎国君尊严，相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利害得失。

“如果他们都明白，我相信，我们的国家一定会比从前更强大。楚国就算再努力，毕竟是荒蛮之地，不可能超越我国。”赵朔深情的说道。

身为晋国人，当然希望自己的国家国泰民安，在两国争斗中占据有利；身在将军府，身为将军的儿子，赵朔很自然的为晋国的强大呐喊助威；晋国霸业初成以及随后的发展延续中，他的爷爷和父亲可是不可或缺的一员。他以他们为荣，所以，他由衷的希望晋国繁荣富强。他的渴求程度远远比普通人强烈。

“刚刚才说不可低估他人——”赵盾点点赵朔的额头，“这是骄傲自满的第一步，进步的一大忌。”

“哦，明白了，孩儿一定用心铭记。”赵朔吐吐舌头，与父亲眼神交汇，父子俩相视大笑。

“这样好了，咱们不妨一试。”赵盾与儿子从未有过如此会心的交流。跟纯净无暇的心灵碰撞过后，人都变得年轻有活力起来。“你说，现在我俩掰手腕，你赢还是我赢。”

“自然是——”赵朔看向父亲，有些犹豫，“父亲宝刀未老，还能带兵打仗，而我——”

“不能高估自己，可是也不能一味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啊。”说着，赵盾站起来，“总要试一把才知鹿死谁手，是不是？”

“嗯。”赵朔用力点点头，“容我先舒展筋骨，再跟爹决出高下。”

“这样才对。这叫勇气，也叫气势。不管输赢敢去应战，绝不退缩，这才是铮铮男子汉。”赵盾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百合走到庭院，准备招呼父子俩用膳。正好瞧见两人掰手腕。两张脸都涨得通红，眼看赵盾就要把赵朔的手腕掰倒，一转眼，赵朔又掰了回去。赵盾咬牙切齿苦苦支撑……过了一会，父子俩又说到什么，笑容在两人脸上洋溢，一股暖流淌过她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