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回到将军府三天后，消息传遍朝野。此时，灵公遇害超过五日，已经入殓，正停柩待葬。赵盾宣布回归正是众望所归，于是顺利恢复大将军和执政大人的职务，亲自督办丧葬事宜。

新的国君也在紧锣密鼓的物色当中。襄公只有灵公一个儿子，灵公又无子嗣，只得从襄公的兄弟中挑选合适人选。

襄公有个异母弟弟，名黑臀，其母是周王室之女。早年，他曾在东周做人质。其人老成持重，人品为人称颂，从政经验丰富，可说是名正言顺。于是赵盾派赵穿去往东周将其迎回，拥立为国君，是为晋成公。

这一年十月初三日，晋成公到武宫庙祭拜祖先，宣布继位，执掌晋国国政。

晋成公本与大位无关，只因侄子被杀，群臣拥护，才得问鼎宝座。他的上任，可说是临危受命。少不了要安抚朝野，施恩重臣，以示拉拢团结，以期君臣一心，晋国大治。

对内，晋成公下令，恢复公族制，推恩及卿士。

具体做法是：卿士的嫡长子列入公族之列，给他们分田地，让他们担任公族大夫。嫡出的其它儿子，担任馀子。至于庶出的儿子，则担任公行。

所谓公族，即国君之外的同姓近亲。国君的儿子、孙子及其后人，统一称为公族。公族的壮大，虽然很可能威胁嫡系的势力，无论如何，他们终归和嫡系是一家人，给予他们特殊的地位待遇，可以防范外姓夺取权力。

由于历史原因，晋国公室对公族的态度很微妙，少的是拉拢，更多的是防备警惕。所以，晋国公族一度非常微弱。

晋文公执政后，为获取公族支持，特命胥、籍、狐、箕、栾、郤、柏、先、羊舌、董、韩等十一个公族执掌近官，就是拨乱反正，再次重用公族。

晋成公此举，无疑是把文公的举措更进一步——不限国君后人，只要是卿士，但凡有德之人，皆可列入公族。未来卿族人选的考核提名、为国家选拔人才，公族大夫掌握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从此，外姓卿族也能世袭祖辈父辈的权力、名声、资源，一出生就享有其它外姓没有的特权。

对外，新君立下志愿，要把失去的中原盟友一一争取回头。

对卿大夫来说，公族制的推行无疑是对他们莫大的恩惠。一经推出，立即引起强烈反应。

流亡归来的赵盾对赵氏公族一职的安排，引起府内的激烈反响。

“什么，你要让赵括担任公族大夫？”老夫人第一个反对，“赵朔是你的儿子，你是正卿，理应由他担任这个职务才对。”

“老夫人此言差矣。”赵盾解释道：“君主施恩于卿，无非是想稳定卿族。封地授官是表彰其对国家的贡献，还能荫其后代子孙。人心施报，必然效忠君主，戮力同心致力国家发展。”

“这个我明白。”老夫人点头，“可你是正卿，这个位置自然是留给你的嫡长子赵朔才对。”

“君主所为，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卿族子孙后代享受先祖荣耀时，记得感恩先君恩典，饮水思源，知恩图报。而我——”

赵盾指向自己的胸口，“本是翟人，生在翟国，长在翟国，成年后才来到绛城。只因老夫人恩赐，将我立为赵氏继承人，才有今日的权位尊显。否则，我一个庶子凭何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我不过是将本应属于弟弟们的东西还给他们罢了。”

“可是，这对赵朔太不公平了。”老夫人语气迟疑。

老夫人有顾虑是正常的。赵朔出生时，恰逢父亲执掌军政，赵府双喜临门。他被视为福星，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突然被告知，国君施恩荫及对象竟然不是他，不知他会不会有想法？

“老夫人不必担忧。朔儿虽未成年，好在乖巧懂事。我自会将其中原委说与他听，相信他能领会。”除了身体瘦弱之外，赵朔的性格人品，赵盾非常满意。

“百合把他教得很好。尊重长辈，爱护幼小，帮忙照看堂弟堂妹，教他们识字吟诵。看到他，就像看到当年的你，弟弟们都喜欢跟着你。”老夫人对赵朔赞不绝口。

“一转眼孩子就长大了，还聪慧识礼讨人欢喜，我却忽略了。”赵盾感叹道。

自从登上高位，拥立新君一波三折，勾心斗角，与秦国摩擦不断。内外事务纷繁，耗费了他大部分的时间精力，根本无暇看顾家中。

“你忽略的不只是孩子。”老夫人深深的看了一眼赵盾，这一眼，意味深长。“我不知道你跟百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把她当成空气完全不理不睬，冷漠决绝，我这个旁观者都替她难过。”

“唉——”说着，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我跟你爹只得十四五年的相处时光。可是，那十来年，我每天都过得幸福满足。因为你爹细心体贴，把我当成知音，有事总会说与我听。我有个小病小痛，他更是嘘寒问暖。他走之后，每每追忆从前，总觉温暖感恩。得夫如此，还复何求？”

“百合是你的结发妻子，十八岁就嫁进赵家。生了三个女儿，最后才有了赵朔。生儿子之前，她承受了多少白眼？一个女人，在这偌大的将军府，”老夫人抬头仰望高高的厅堂，感叹道：“如果没个儿子，她要如何生存？男子可以有无数新宠爱妾，女子只得一个丈夫，一生守望。”

“她出身官宦之家，知书达礼，没有半点骄纵蛮横。虽说性格柔弱了些，可你已经是呼风唤雨的大元帅执政大人了，要的不正是这样的女子？柔顺温婉，体贴入心，为你看顾好家园，让你再无后顾之忧。”

“赵朔是她的儿子没错，生儿育女本是女子本份也没错。可是，除了母亲，她还是个人，有血有肉有感情需求的女人。你不能把她当成工具，生完孩子就弃若敝屣，漠不关心，形同陌路。”

老夫人仿佛忍耐许久，瞅准时机一吐为快。

“我，其实——”老夫人一番话说得赵盾无地自容。想要张口辩白，可是……两人之间的曲折百回，又岂是外人能明了？

“你的感情归属，就算是你的亲生母亲也无法强求。”老夫人说累了，歇了歇继续道：“你最爱谁，中意娇艳还是妩媚或是清雅，旁人都无可置喙。以你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的都是手到擒来。可是——”

说到此处，老夫人的眼睛里有火花在迸裂。“百合是你的正妻，她生下赵朔，赵朔就是嫡长子。就凭这一点，她就应该得到嫡长子母亲应该享有的礼遇。尤其是你亲自释放的善意和关怀，而不是漠视。”

“她嫁到赵家二十多年，有一半的日子跟你还算和谐融洽，还有正常的交流。自从生下赵朔后，你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我曾经问过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你？她说不知道。”

“如果你有心，就给她一个机会。就算她做错了，也该让她知道错在哪里，如何改正。你的部属犯了错，受罚过后你都会再用，为什么对自己的枕边人要如此严苛？”

“我知道，我知道。”老夫人越说越激动，言辞越来越严厉，赵盾已是冷汗涔涔。

刚回来这阵，先君的葬礼，扶立新君，一系列的大事占据他的身心。他曾想过要做的事迟迟没能展开行动。没想到，刚有空档就被老夫人抓住，耳提面命了一大版，简直令他如坐针毡。

“光是知道是不够的，还要去做，去弥补。”老夫人大力强调，“这十多年，她几乎不曾外出，把自己关在府里，更多时候则是呆在房中。越来越自闭孤独，一天天憔悴。再这样下去，恐怕身体越来越弱，意志愈加消沉，尤其是你离家的十天……”

“我明白，真的明白。”赵盾用力点头，表情诚挚，眼神坚定的看向老夫人。“刚回来，国事繁杂，同僚拜访问候频繁，忽略了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一定会和百合好好交个心，因为——”赵盾忽然心酸眼涩，“离家的十天，我想了很多，也包括这件事。”

“那就好，那就好。”笑意在老夫人的脸上扩散，“从前忙着国家大事，无暇顾及其它。如今逃过一劫，仿如重生，更要珍惜眼前人，多关心身边人，知道吗？”

赵盾抿嘴点头。

重生之后，想得最多的，便是从前忽略的。被他忽略得最彻底的，就是他的结发妻子——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