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骄阳
作者:沈处默 | 分类:历史 | 字数:10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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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劝谏成功(4)
此时的苏从,终于有机会冷静下来整理自己的仪容。从走进宫门那刻起,他流了两次泪。这是他这一生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流泪。更意外的是,这个外人竟是堂堂楚国国君。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如此轻易就能掉泪。泪水来势汹汹,像决堤的河水似的,四处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一进门就哭,是因为长时间站在门外,积累的情绪突然爆发而至。他凭栏而立时,脑海里闪过许多生活片断。他在楚国出生,长大,服侍先君,再当上将军。他父亲是将军,他的叔伯兄弟个个都是行伍出身。从小,父亲就教导他,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保护这片国土不受外敌入侵。所以,身披战袍时,他一身骄傲。
可是,军情如此紧急,他曾发誓要用生命守护的这片土地,它的主人,对这片土地的民生竟如此冷漠?他感到十分震惊。对他而言,如果没有了这片土地,他便没有立足之地。他和他的亲人*妻小便是亡国奴,他的童年将无处安放。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片土地,是他生命的依存,是他的家。他不能失去,绝对不能。
他忧心忡忡的迈入宫门,一眼就看到楚王自得其乐的模样。他很自然的流下眼泪,没有一点矫揉造作。一个满腔热忱的人,全身心的爱着自己的国家,突然意识到有点自作多情,顿觉十二万分的委屈无助和尴尬。
第二次,就在他跟死神擦肩而过,突然又被拉回来之后,他重新活了过来。他气愤难挡,替自己不值。一直以自己的职责为荣,谁知竟是为这样糊涂的国王卖命,他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瞎了眼蒙了心,守护的竟是这样昏庸的君主,他感到羞耻。
劫后余生催生了他的勇气,于是他破口大骂。他悲愤交加,泪水滂沱在一旁推波助澜。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恨,任它熊熊燃烧,火光冲天。那一刻,他不再是臣,眼前的君也不再是君。他是恨铁不成钢的师长,骂不成器的弟子。骂他玩世不恭,不负责任。怨他糊涂,不懂体恤众人苦心。恨他无情,铁石心肠。
他骂得越狠,恰恰说明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连带的对这片土地的家长“爱之深,责之切”。他急于要为这片土地的安宁,献出自己的生命。他并不想要“忠臣”的虚名,他只想要自己的国家平安。
国家危在旦夕,他竟只能在宫室大殿和一个昏庸的国王打嘴仗。对一名将军而言,这是多么严重的侮辱?他的怒气背后,有无能为力的无奈,也有对自己的深深不满。
此刻,楚庄王的脑海绝不可能一片空白。两次三番与苏从的交锋过后,酒气被惊得四处逃散,脸色被激得由红转白,心被气至胸口差点破口而出。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放肆的骂他,一字一句像真刀真枪戳得他遍体鳞伤。
三年了,那个完全信任周遭人事的少年,成为一国之君已经三年。他试图回想,前面两年是如何度过的。似乎每天都差不多,一年跟一天没什么差别。猎物还是那几样,服侍的美人长得都差不多。酒的滋味一样苦涩,空虚也是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蔿贾的一番话确实触动了他。他将自己关在书房苦苦思索。最后,他发现,没有他,照样有人可以处理这些事情。若敖氏无所不能,他何必给自己找事做?他努力欺骗自己,没有他参与的两年,国家不也照样运转?
外敌只说要来,又没真的来。打仗费时费力,他何不乐得清闲,等对方打来再说?若敖氏想要把持朝政,就让他们累死,做死,他何必在意?他只需享受免费的江山,一边舔舐昔日的伤口,日子便可日复一日的轻松度过。
就在刚刚,这个知书达礼的苏从,竟对着他破口大骂。这是从来未有之现象。从小到大,他被父亲庇护,母亲小心呵护,不曾受过半点苦。所以,被斗克等人挟持时,他惶恐不已。虽然被解救出来,他仍以无辜受害者的身份,缩着脑袋,躲在硬壳里,自怨自艾,不愿面对现实。
他大可把苏从杀了,但是他无法回避苏从所说的事实——再不采取行动,楚国恐怕真的会亡国。这不是危言耸听。他清楚的记得,当初那场害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宫廷政变之所以能够施展,乃是因为成嘉和潘崇去平定巢国叛乱。
那些小国不是第一次背叛,他们的反复无常,他已经见识过。他们唯利是图,有机会就下手,没有道理可讲。何况这一次天灾降临楚国,那些蛮族怎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苏从说的对,如果楚国因此亡国,他没法向列祖列宗交待。光是父亲,他都无颜面对。父亲身背骂名,却从未挫伤他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父亲经常叫他进书房,对着地图,给他讲黄水、淮水各流域。父亲说,楚国一定要靠近华夏民族的起源地,才算真正插足中原事务。如今刚近淮河,便要打住?难道他要做扼杀父亲遗志的凶手?
他骑马射箭样样都是好手,父亲在世时,对他夸赞不止。父亲说,将来楚国大业后继有人。他清楚记得父亲的神情,那样骄傲。众位大臣也纷纷点头。那些人中,包括成嘉、潘崇。为何自己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消沉、颓废、郁郁寡欢、萎靡不振、怯懦、懒惰。
他逃避现实,不是因为他本贪图享乐。身为一国之君,锦衣玉食、美人美酒和亭台楼阁本就稀松平常唾手可得。他逃避的唯一原因,他曾经问个不休,却因太过深入,他避之不急。直到此时,他突然醒悟:他一直逃避的其实是自己!他缺乏的是勇气——正视仇恨和畏惧,跟若敖氏周旋到底的勇气。
若敖氏让他又恨又怕。他害怕若敖氏再度加害他,他却无力对抗,结果下场更惨;身为一国之君,他要负责大事决策。若敖氏经验丰富,意见肯定非常有份量。他恨他们,想跟他们背道而驰。但他没有经验,万一出错怎么办?他不甘心,却又不得不听命于他们。
对若敖氏的恨与怕是他身上最沉重的两道枷锁,将他死死镇压。他动弹不得,无所作为,所以干脆什么事都不管。不管,他则不用作为弱者听任若敖氏摆布。
可是,听命于若敖氏就是弱者吗?因为权势过大,若敖氏对王位难免有觊觎之心,但是他们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如果暂时抛开仇恨,只当他们是平常贵族,利用他们的才干为楚国开疆拓土,有何不可?如果他们的谏议可行,则予以采纳。如果不行,广纳良策择其善者而从之,相信他们也不敢动用武力维持己见吧。
除了若敖氏,楚国还有许多人才可用。只要广纳天下人才为我所用,将来扶持他族势力,趁机削弱若敖氏,岂不是一举两得?
是自己太急于求成,反而画地自限。一味沉浸在个人恩怨之中,完全忘记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才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不是苏从说得如此不堪,是自己本就如此不堪。
大兵压境,将军已经急得向君主哭诉,君主还在不知死活的饮酒作乐,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这还不叫糊涂,什么才配称为糊涂?大片国土,难道真的准备拱手让人?
不!楚庄王坚定的对自己说了三个“不”字,他不能做楚国的历史罪人。父亲离世未满三年,如果有知,他一定会跳起来,掴这个不孝子一巴掌,定要将他打醒。
不用了,父亲!我已经醒了!谢谢你派苏从把我骂醒。我记得,从前你曾在我面前夸赞过他,说他聪明懂礼,足智多谋。今天他的表现,足以匹配你的赞誉。他不顾身家性命,将我狠狠痛骂,彻底将我从自怨自伤中拉了出来。
从今往后,楚国会因我的觉醒而崛起。中原霸主之位,便是我剑指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