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骄阳
作者:沈处默 | 分类:历史 | 字数:10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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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虚位以待
四位大臣去世后,摆在襄公面前最迫切的问题就是——将空缺补上。这些职位事关重大,补充什么人关乎晋国未来的政治格局。
公元前633年,晋文公在被庐举行阅兵。阅兵仪式结束后,“三军六卿”成为晋国的行政中枢。
所谓“三军六卿”,即国君之下,由上、中、下三军构成议政机构。每军设将、佐各一人。中军将为正卿,排名第一。其次为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坐到这六个位置的人,成为整个晋国除了国君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他们是直属国君的内阁,出将入相,执掌晋国军政。无论行军打仗,或是内政外交,均由他们会同国君商议共同决策。
文公执政后期做了两次改动。曾有过“五军十卿”、“四军八卿”。襄公继位后,最终选定“三军六卿”固定不变。
三分之二的位置空缺意味着重组“六卿”。四个位高权重的职务虚位以待,谁能跻身其中就意味着能成为晋国权势熏天的利益集团。尤其是前三名,在晋国军政大事裁定中拥有权重更高的话语权。这是一次利益重新分配的历史时刻,旧臣遗老、元勋之后、名臣贤吏,个个跃跃欲试。
自曲沃武公、晋献公、晋惠公到短命的晋怀公,他们执政期间,得到重用的大臣元勋,我们姑且称他们的后人为“老臣派”。文公执政后重用的以“五贤士”为代表的重臣元老的后代,我们则称之为“新人派”。
“老臣派”的代表有:荀林父、箕郑父、士榖、梁益耳、先都、先蔑、蒯得。
最值得一提的是荀林父。荀林父的爷爷叫荀息,荀息是晋献公时代的股肱之臣,闻名青史的“假途灭虢”就是因为他的精心谋划才得以实现。此后,他被晋献公重用,成为春秋晋国有史记录的第一位相国。
“骊姬之乱”时,身为太傅兼托孤大臣,荀息力排众议,一力扶植两位年幼的太子。为了晋国公室,可说是鞠躬尽瘁。无奈,在宫廷政变中,两名太子均被杀。他深感有愧献公重托,自杀取义。
荀息死后,其子逝敖没有得到重用。
文公即位后,狐偃以荀息忠节仁义,请文公录用其后以鼓励众臣。故此,身为长孙的荀林父得到任用。虽说也有不少机会崭露头角,无奈家族与文公渊源不深,不得大用。
一朝天子一朝臣。文公执政后,用人思路十分清晰,只用功臣旧部。那些父辈站队与文公对立的,不得重用也是情理之中。
“新人派”都是文公旧部元勋的后人:狐偃的儿子狐射姑、赵衰的儿子赵盾、先且居的儿子先克、胥臣的儿子胥甲、栾枝的儿子栾盾。
“新人派” 中,先克还未弱冠,胥甲和栾盾资历较浅,狐射姑和赵盾年纪资历都合适。如要问鼎上位,后两人最有希望。
重组“六卿”对“老臣派”无疑是天赐良机。他们虽已入朝为官,有的甚至已经进入“六卿”,可是他们的父辈离开朝堂太久,声势几不可闻。没有父辈的庇护,他们势单力薄排名靠后,并没有掌握话语权。
相反,“新人派”的父辈个个位高权重,他们刚去世不久,余荫仍在。如果“新人派”顺利继承父辈的爵位名声,一旦他们站稳脚跟,定会大力扶植自己的子侄兄弟。三代足以成势,晋国未来的政局都将由他们把控。到那时,“老臣派”不仅难以跃升,恐怕在朝中都难有一席之地。
鉴于此,“老臣派”决定先发制人。
以箕郑父和先都为首,他们召集士榖、梁益耳、荀林父共同商议,计划分三步打击“新人派”。
首先,买通襄公的近臣,刺探襄公意图。势在己方也就罢了,如果襄公偏袒“新人派”,他们会想办法扭转局势。其次,拉拢朝中大臣,尤其是摇摆不定的‘骑墙派’。对他们许下承诺,如果站在他们一边,事成之后必予厚禄高官作为报酬。
再次,派人密切监视狐射姑、赵盾和先克的动向。“新人派”中,这三人最具威胁。要对他们进行严密监控,尽量让他们不得接近君主,不得为己方利益申辩求情。一旦他们有所行动,即刻来报。
最后,如果已经确定形势于己方不利,凭他们的力量难以改变君主的决定,则联合朝中党羽集体上书游说君主,形成逼宫之势。相信到时君主定会有所表示。
与“新人派”相比,“老臣派”除了年纪长资历深之外,他们胜算的最大筹码是襄公。
试着站在襄公的立场看。先君突然离世,秦国又在此时发难,他资历浅显经验不足,不得不继续任用文公时代的旧臣,依靠他们抵御外敌,维持国内稳定。不久,先轸战死,害怕重臣离心,他更是摆出姿态,宣布以国葬之礼将其下葬,还令先且居接替其父之职任中军元帅。
这一系列的举动,无非是为了向朝野上下表明:国君不敢忘记先君遗老们的赫赫功勋,请他们继续为国承担重任,分担国事。
可以说,襄公执政这六年,他的权力是受到很大制约的。他本人的性格柔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身不由己。
全部启用自己的亲信爱将用起来肯定更顺手,但是当时外部形势急迫,根本不具备条件让他舍弃这班老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应他们,安抚他们,争取平稳过渡。
在这些久经沙场的元勋面前,身为国君的他都要谦让三分。先轸当众与他冲撞,他都隐忍不发,也是时势不由人使然。
如今的局面,只要是个稍微有点野心抱负的国君,都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削弱旧臣的势力,引入其它背景的官员占据“六卿”席位。
这样做,一来可以改变过去处处受制于人的局面,二来也可平衡朝臣势力,避免一家独大或几家专权,顺势加强君主集权。
入选“六卿”名单的官员,不可能是稚嫩青涩出身低微的小吏,必须是有一定家族背景和从政经验丰富的人来担任。如果“新人派”被排除,最佳人选自然是“老臣派”无疑。
所以,依据常理推断,襄公很大可能会选择与“老臣派”合作。他定是张开怀抱欢迎这个天赐的良机,趁机将横亘在面前的大山不动声响的全部移除。待到权力集中在手,他就可以放开手脚治国。
相比“老臣派”的蠢蠢欲动,“新人派”这边,除了狐射姑,其余四人显然还沉浸在对逝者的追思当中,无暇顾及其余。
赵盾不幸也在其中。父亲的谆谆教诲还言犹在耳,他还没来得及领会“知天命”的奥深精微,命运又一次把他推到不得不被迫接受的残酷事实面前。明明已经好转的身体,明明已经矫健的步伐,为何在刚刚领悟到天命的时候,就被老天爷夺去了性命?
赵盾再次怀疑有人动了手脚。君主曾为此事派人到赵家排查,也去了先府,他也参与了调查。
先且居是中军元帅,父亲赵衰是执政首席,他们两家一向门禁森严。家中雇请的仆人、小厮、杂役无一不是层层筛选,有人作保才得入职。事前两家并无雇佣新手,事后也无人失踪。他们又把调查范围扩大到栾枝和胥臣两家,结果与先、赵两家情形相同,没有任何异常。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最后只得作罢。
笼罩晋国的这场劫难,再一次向世人展示了天意的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如果说赵衰的死对晋国而言失去的是治国栋梁,那么对赵盾而言失去的则是至亲血脉的灵魂指引。
母亲走后,父亲成为他唯一的血脉亲人。父亲一走,世上所有人对他而言都成了外人,都有隔膜屏障。
儿时在翟国,父亲是他如山一般的坚实依靠;回到绛都,他用尽力气去恨父亲,也不过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等他冲破牛角尖走出暗巷,仇恨剥离,以一个男人的角度重新审视父亲时,他才发现,这样的父亲多少人梦寐以求,他却不知珍惜弃若敝履。
父亲正直质朴,宽容亲和,襟怀坦白,光明磊落,是个不可多得的谦谦君子。身居高位却从不仗势凌人。忠诚护国,礼遇属下,扶持同僚,从不拉帮结派,经营党羽。
得知赵盾母子在翟国的境遇后,他满怀愧疚。多方托人给赵盾请来最负才华盛名的先生,给赵盾指点功课,教他学习礼仪。他还时常过问赵盾的学习进展,找机会与赵盾交流。提点赵盾为人处事的原则立场,灌输政事方略,将自己的经验教训倾囊相授。
父子俩在银杏仙子见证下的那场对话,更是处处闪耀他的智慧见识,蓄满父亲对儿子的关照热爱和殷殷期盼。
他未何不早早察觉父亲的好?为何沉浸在自怨自艾中虚掷时光,而不是敞开心扉与父亲坦诚相交?回想起与父亲每一次的会心交流都受益匪浅,弥足珍贵。可惜父亲已经离去,永无机会再叙,哪怕是梦中相见也是奢望。
从今往后,他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与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和母亲想必已经重逢。虽是“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但是他们身处一界,可以再续前缘。他们有时间弥补遗憾,携手未来,也算圆满自得。
他们的儿子则注定一人享受他生命中的灿烂辉煌,承受不期而遇的黑暗潮湿,直至生命之火暗淡无光渐渐熄灭。
同样是痛失至亲,年纪最幼的先克却不得不第一个走出阴影站起身来。
父亲走后,年迈的奶奶病倒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家中上下愁云惨雾。身为先氏嫡出的仅存血脉,刚满十六岁的他,在这危难之际,被迫挑起将军府的大梁。
先克虽年幼,却比同龄人早熟。出生在将军府,爷爷和父亲都手握重兵,家中来往客人皆是朝中要员。他们谈论时政,谋划定计,他都耳濡目染。享受着权力恩泽的同时,也早早了解到失去权力的可悲。
他还未成年,父亲还没来得及带上他引兵打仗,让他有足够的经验坐上一定的位置,便匆忙谢世。为此,他哭过恨过,还把家中院子栽种的花草拔个精光以泄心中不满。清醒之后,他注意到,各种流言充斥在他周围。
这些流言似真似假,若有若无,归结为一点就是——晋国的卿族势力将重新划分。包括先家在内的一派很可能要败下阵来。他这个没有父亲庇护的孩子,可能要从特权阶层沦落为普通官宦阶层。他们先家两代人创下的光耀门楣的伟业不能再庇护他了!
不!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要想方设法保住先家的权力荣耀。至于如何保护,他想了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盾。
自从先且居在病榻前将先家老小托付给赵盾之后,他便隔三岔五的往先府跑。不是送来珍贵药材给先老夫人进补,就是问候先夫人家中是否还有欠缺。他对先家上下可说是关心备至,情意拳拳。
可是,父亲走后不久,这位赵叔叔也失去了父亲。从此之后,他再没现身先府。只是派人到先府问候而已。想来也是伤心蚀骨,只能躲在家中疗伤。
先克知道,此时不便打扰赵盾。可是流言四起,仆从懈怠。奶奶和娘又是女流,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实在是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这位赵叔叔了。
赵叔叔沉稳持重,与他们先家又是世交,唯一可能帮到他们孤儿寡母的就只有他了。他一直在朝中做事,父亲生前和几位叔叔伯伯对他评价都颇高。这一次权力交锋,如果他能站出来打前锋,谋得一席之地,先氏的地位显然就有保障了。
思及此,先克决定去赵府。说走便走,他跨上“奔霄”呼啸而去。他的举动被先都派去盯梢的人看到。他们马上跟上先克,看着他走进赵府,派出一人迅速掉头上报主人。
接到消息后,“老臣派”人员很快聚集起来,大家纷纷发言。
“依我看,咱们干脆直接面见君主言明利害。君主本来就想削弱先君旧臣的势力,如果我们说出来,他肯定就顺着台阶把事情给定了。”荀林父认为,单刀直入比转弯抹角更有效率。
“不可不可。”一向谨慎自持的梁益耳摇摇头,“虽然各种迹象表明,君主应当会偏向我方。可是如果我们毫不掩饰的和盘托出,在君主看来,刚刚脱离旧勋遗老的牵制又要受我们掌控,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还助了我们的对头一臂之力。”
“梁兄所言极是。”先都一向冲劲有余,思虑不足。他也赞成梁益耳,认为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自毁城池。
“这样——”城府最深的士榖发话,“要他们守到先克离开赵府为止。依据他们商谈的时间判断事情的严重程度,之后再作打算。”
等到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五人中职位最高,年纪也最长的箕郑父缓缓说道:“目前虽不能轻举妄动,但是——”他望向梁益耳,“你借个由头与君主见上一面,越早探明君主心意越好,等近臣的来报太被动了。”
他站起身,似乎忘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他们那边,狐射姑不动声色,赵盾大智若愚,都不好揣测。先克年轻冲动,是最好的突破口,盯紧他即可。”
方向已定,大家便分头行动。
赵府。
“赵叔叔好,克儿有礼了。”接过仆人递过的茶水,先克轻啜几口,一直提在胸口的心才慢慢平稳下来。
“克儿如此急促,想必是有紧要事?”先克白净稚嫩的面庞红通通的,鼻头满是汗珠,想来定是快马加鞭而来。
“克儿听到些流言蜚语,十分不安。”站在赵盾面前,如同见了父亲般,先克有些拘谨畏惧。“特来向叔叔请教。”
“我虽是你的长辈,也算是朋友,不必如此拘礼。”赵盾冲先克笑笑。出身武将世家,看来家教颇严。先克见到长辈都十分恭敬,甚至有点刻板。
“那克儿就据实以告了。”先克这才放开胸怀,把所听所想都说了出来,“现在到处都在说,要变天了。说是要重新划分卿族势力,而且——”望向赵盾,赵盾冲他点头,他继续说道:“听说前前朝的那一派似乎占了上风。这样一来,我们这边恐怕就要……”
先克不敢直接说先家利益受损。尽管他担心的正是自己的利益得失,对外人说起还是要含蓄些好。
先克说话吞吞吐吐,神情犹豫,恐惧担忧写满他稚嫩的脸庞,赵盾不禁恻然。
先家两代执掌兵权,可说是文公以来晋国数一数二的权势阶层。身为家中独子,先克的前途可谓一片光明。有祖辈庇护,顺利占据“六卿”一席,假以时日,在晋国政坛闪闪发光,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可惜命运无常,他还未成年便失去父亲。父亲一走,他似锦前程的最大依靠轰然倒塌。又遇重臣接二连三的去世,晋国政坛风云突变。忽然之间,他像一叶扁舟,无依无靠,随风飘流,前途未卜。
赵盾成了他唯一可以诉说心事的对象,也是他未来的最大依靠。
“克儿,外面的传闻说风是雨,不必理会。”赵盾认定,事情未成定局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不必当真。
他虽一直沉浸在痛失父亲的悲伤之中,可是最近这些事情,朝中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他想不知道都难。他曾派人暗中查过,“老臣派”的几个大人物已经伺机而动,只是目前还没有大的动作。在此之前,他不能动。兵法有“谋定而后动”之说,对方还未出牌,他不着急亮出底牌。
先克毕竟年轻,自己的想想所为,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可是看这孩子如此惶恐不安,忍不住还是要安抚几句,“你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轻举妄动。家中现在只得你一人支撑,切记要保护好自己才是。你还有祖母和母亲要照顾,做事说话一定要谨慎小心,千万不要让她们担心。我既答应过你爹,自然会想尽办法护你周全。”
先克认真的听,努力的想,赵盾后面的几句话像是话中有话,似乎他已有了打算。他不敢多问,只得应承道:“谢赵叔叔提点,克儿一定安分守己。一切听凭赵叔叔处置。”
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两人随意聊些家常,先克忍不住吐露真情:“我爹走后,奶奶病了不说,娘也是每日背着我偷偷哭。想我家如果就此没落,我一人又无力回天,如何面对列位祖先?”说着他长叹口气,又摇摇头。
这才是先克的真实感受。他希望继续享受权力的泽被,他害怕从此“泯然众人”。可是,生在这样的家庭,谁又能免俗?富贵权势绝不仅是为了他一己私欲而已。先家老小的贵贱,后代子孙的前途命运,全靠他一人维系。他肩上的担子是他身为先家长子与生俱来的,他身不由己。
看来刚才的一席话还未能让先克放下惊惧,赵盾只得把话说得更细更明白。“克儿,你我两家世交,先父与令祖父是肝胆相照的知音故旧。他们一起逃亡,一起回国,辅助国君成就晋国霸业,可说是风雨共患,富贵共享。”
“令尊忠正义气,我一心仰慕,与他更是情同手足,投缘融洽。他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我当着你祖母和母亲的面发过誓,今生今世一定全力庇护先家。有我赵盾在一日,一定不让先氏一脉有任何闪失。”他表情肃穆,义正辞严。说完,脸色又缓和下来,“我这样说,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先克被赵盾排列整齐、逻辑严密、气势跌宕的话语震动了。身为晚辈,如果此时还有怀疑,便是质疑赵叔叔的人品了。他‘扑通’跪下,郑重的说道:“克儿失言,今后一定谨遵赵叔叔教诲。”
将先克扶起,赵盾在他耳边轻语:“回去吧。这几日就好好待在府里,哪里也别去,切记!”仿佛担心隔墙有耳,他摇头暗示先克不准多问。
先克告辞,赵盾交待他慢走,有空再来一叙。自己则埋头书房,静静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