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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骄阳

作者:沈处默 | 分类:历史 | 字数:107万

第1章 终偿所愿

书名:赵氏骄阳 作者:沈处默 字数:5596 更新时间:2024-10-14 21:12:05

大雪纷飞。翟国国王的宫室里,两位朝臣正向国王禀报冬天来临前牛羊用草的准备以及牛羊避寒筹备工作的完成情况。除此之外,屋里还站立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他面容青涩,苍白干瘦,衣衫单薄,神情忧郁,瑟瑟发抖。

听完两位大臣的汇报,国王示意二人退下,这才招手示意男子过来。

“坐下吧。”国王指指面前的坐垫,神情淡漠。

“谢大王。”男子恭敬的答谢,他努力挺直背脊,眉目仍是低垂。

“今日又是因何事而来啊?”显然男子因为类似的事情来过不止一次,所以国王很不耐烦。

“我娘不知怎的,又惹恼了‘梨夫人’,被罚跪在院子,这天寒地冻的……”男子越说声音越小,说到后来,眼泪就要掉下来。

翟国国王虽值暮年,仍热心追逐女色,内宠颇多。‘梨夫人’正是他新近宠爱的夫人。其人气质清冷,容貌姝丽,身段诱人,又兼婀娜多姿,肤白如脂,故得名‘梨夫人’。除却一副好皮囊,所有天下恶女子有的毛病,她都一应俱全:刻薄成性、喜怒无常、心狠手辣。

宫中内外对她是恨之入骨。无奈她的两面工夫做得好——在国王面前温柔贤淑,低眉顺眼,曲意承欢,故得擅宠,赏赐无数。众人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能躲就躲,以求自保。

国王这才注意到,年轻男子仅着两件粗布葛衣,在这冰天雪地甚是突兀。听他说话可怜兮兮的,不由生出一丝怜悯,语气变得缓和起来。“这样啊,我等会派个人去劝劝‘梨夫人’。你先回去,不定这会她怒气已消,你娘已经没事了呢。”在国王看来,不过是女人使使小性子而已。

只听‘扑通’一声,男子对着国王跪下,眼泪扑簌而下。是人都知‘梨夫人’性格狠戾,怒气来得快却收得慢,这一时半会是不会停止责罚的。“求国王立马派人去,否则,我怕我娘……”男子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刚才已经好言相劝,这会还来步步逼紧,国王觉得自己的威信被挑战,变得暴躁起来。“叫你回去就先回去,啰嗦什么。”说完,他脸扭向一旁,不再搭理男子。

男子无奈,哭声渐歇。眼见在这耗着也不是办法,只得起声告退。

离开宫室,走在呼啸的北风中,寒风凛冽,他却不觉得冷。他的心被一刀刀的凌迟,痛得无法呼吸。他恨,恨老天爷为何对他如此残忍?恨明明身为王室宗亲的母亲为何要受这般凌虐?恨那个已经面孔模糊的父亲为何一去不复返?

等他走回低矮湿冷的住处时,母亲已经先他到家。不是因为国王派人去说情,而是母亲已经晕倒,被人抬了回来。

他赶忙收集稻草,连同家里仅有的褥子,一起盖在母亲身上。母亲额头滚烫,看样子是发烧了。他开始烧水煮姜,一面拿过白巾浸过冷水敷在母亲额头,等着母亲醒来。

等待的时候,他坐在一旁,细细看向母亲。母亲眉头紧蹙,脸色发青,头发纠结,两鬓已是银白。短短几年,那个面庞清秀一头乌黑秀发的母亲,已经面目全非。

一切的一切,要从父亲离开那天说起。

那时候的天很高,云很白。他的世界也日日是晴朗碧空,清澈明亮。每天,他跟小表妹手牵手去宫里开设的课堂习字。下午时分,他们通常会去山坡放飞小草。小草长得很高,叶子宽宽,两侧有细密的凸起,不小心碰到就会划伤手。

他们通常会小心翼翼的把小草两侧整齐的撕开,一手放在中间往前拉,一手则将撕开后的两片往后梳拢推移,中间那片就像箭一样发射出去。

这是他和表妹的秘密。有次被草割伤手后,他们共同创造了这个游戏。从此以后,只要一有空,他们就比试谁的草飞得远。比试累了,他们就躺在草地上看白云朵朵。如果刚好有羊从身边经过,他们便会追逐小羊,羊‘咩咩’的叫,他们乐呵呵的笑。

这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躺在草地上数云朵。突然跑来几朵乌云。在草原长大的孩子都知道,这是快下雨的征兆。于是两人没命的奔跑,尽管很努力,还是被雨淋了。怕被大人责骂,两人决定先回哥哥家。因为小表妹认为,姨妈比妈妈温柔,或者侥幸不会被骂。

令他们意外的是,两位妈妈都在表哥家,她们还相互拥抱,脸色戚然。两个孩子偷偷走进屋子,两个大人竟然都没发觉。她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

“前几日,父亲便对我说起,要夫君他们离开。”说话的是妹妹,鼻音很重,“可没想到,竟然要他们明天就走。”

“自从爷爷过世之后,父亲对他们是冷嘲热讽,今日如此,也是预料之中。”姐姐比较冷静,但是听声音,显然也是哭过了。

大人的情绪感染了两个孩子。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直觉告诉他们,一定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哥哥一直示意妹妹不要出声,还紧抓住妹妹的胳臂。女孩子年纪毕竟小,距离又近了些,看到妈妈哭得红肿的眼睛,她很害怕,胳臂又被哥哥压得很痛,不觉‘哇’的哭了出来。

两个大人这才猛然惊醒,赶紧寻找声音来源。两人冲过来一把抱住自家孩子,仿佛遗失已久终于寻获的珍宝般,紧紧拥在怀中。又似有千言万语无处可诉,只得放声大哭。

第二天,两位孩子的父亲连同他们的几位朋友离开翟国。他们并没说要去哪里,只说等机会合适再把他们一并带走。临行前,父亲给小男孩留下一块青铜制作的盾牌,上面打个孔,用红线穿过,系在他的脖子上。父亲还嘱咐他,要他乖乖听话,照顾好母亲。

父亲在时也很忙碌,经常与几位朋友商讨事情,偶尔还听他们提及什么曹国、卫国。闲暇时,父亲也会带他和母亲骑马,看星星。有次父亲摘了一把小黄花送给母亲,母亲微红着脸,笑得跟花一般灿烂。

父亲走后,小男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此不用再去习字作文,每天都可以追着羊羔跑,追随蒲公英的方向撒欢,偶尔采上几朵五颜六色的小花,再把它们任意扔掉。

后来,他们从宽敞明亮的宫里搬了出来。母亲早出晚归,一天天消瘦下去。表妹也不知所踪。

最后,他每日清早就被叫起来放羊,烧水,清洗血淋淋的猎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他都累得倒头便睡,没有力气再抬头看蓝天白云,只有起早摸黑和疲惫不堪。他心心念念的父亲渐渐远去,再没出现过。

小男孩渐渐长大,身形像父亲,可惜营养不良,瘦骨伶仃。有一次,他在宫里打扫,听到宫人们在议论,似乎国王要把母亲许配给北边偏远戎国的某个王侯。母亲不从,一心要等父亲回来接她。为此还与国王争执,惹得国王差点降罪。

男孩从来没听母亲说起此事。可从那天起,他决定恨他的父亲。他发誓要把全部的爱都给到母亲。这一生,他要用尽全力照顾好母亲,与她相依到老。

尽管日子很苦,全赖母子俩的坚忍,还算平顺。不幸的是,从‘梨夫人’得宠那天起,正式开启了母亲的梦魇。

这位夫人指定要母亲伺候她。经常打骂不说,还动不动罚跪。不管刮风下雪,下雨打雷,把人一推到院子就不管了。下人看不过去,要来规劝,反而惹得一并被罚。从此,母亲受苦便没人再敢开口求情。

他知道后就会去求国王。开始国王很上心,总会请人去调解,后来发生得太过频繁,也渐渐不耐烦,慢慢只是随口敷衍而已。母亲的晕倒,令男孩痛苦的同时,引来更多的担忧。要是今后同样的情形再发生,他该怎么办?如果没人帮忙,他要怎么做?

正在此时,躺在床上的妇人悠悠醒转。她转过头看到男孩,努力挤出一丝笑,“盾儿,你回来了。”

这一年,赵盾十八岁。她母亲叫叔隗。今天白天,他下跪求助却不肯去解救母亲的,正是叔隗的父亲、赵盾的亲外公、翟国的现任国王。

十九年前,晋国国君献公宠爱的戎国女子骊姬,掀起了一场屠杀太子、驱赶公子的宫廷内斗。太子申生被诬陷自杀身亡,公子夷吾奔往梁国,公子重耳则逃往母亲故国翟国避难。晋国经历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风雨飘摇,后世称为“骊姬之乱”。

赵盾的父亲赵衰与先轸、狐偃等几位贤人,追随公子重耳踏上了流亡异国之路。

他们到达翟国时,时任翟国国王是公子重耳的外公。他热情招待了自己的外孙,并劝他们一行留下。还将小儿子最小的两个女儿分别许配给公子重耳和赵衰,公子重耳配妹妹季隗,赵衰配姐姐叔隗。君臣又同为连襟,彼此相处融洽。本计划就此呆下去,一边窥伺晋国时局,以图进取。

谁想天有不测。公子重耳的外公过世之后,小儿子继承王位。叔隗和季隗的母亲是家世颇雄厚的犬戎公主,也不幸撒手归西。自此之后,这位新任的国王便翻脸不认人。认为这一众闲人呆在翟国只是躲懒不前,催促他们离开。

重耳一行离开之后,翟国国王的枕边是新人换旧人,这对失去母亲和丈夫庇护的女儿更是早已不放在眼里。

历经骊姬的儿子奚齐、骊姬妹妹的儿子卓子两位短命的君主之后,秦国扶持重耳的弟弟夷吾回晋国执政。

在翟国国王看来,当年父亲留下重耳实属看走了眼。君主之位已由他弟弟执掌,他还有什么机会荣登大位?重耳不过是个失了势的流亡公子,赵衰则是流亡公子的一个随从,他的儿子就是个放羊砍柴的杂役,所以,他这两个女儿算是白嫁了。

小的还好,起码嫁的是个大国庶子,还是他的外甥。至于大女儿嘛,嫁个随从就罢了,前几年还想趁着年轻给她找个出身不俗的人改嫁,可是她舍不得她夫君,更不愿撇下自己的孩子。为此,还跟他争得面红耳赤。

想想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所以翟国国王——赵盾的外公,对母亲和他完全没有骨肉至亲的关照,只把他们当成打扫干活的仆役。甚至因为她母亲不肯改嫁一事,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血缘关系,他们不提,无人知晓,还以为是他们命贱,得罪宗室,所以才会被处处为难。

赵盾扶起母亲,把她散落的头发往耳后拂去。他拿过帕子沾上水,轻轻为她擦拭。叔隗慈爱的看着儿子。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亲人,看着他渐渐长大,她满心安慰。

这些年,吃过多少苦,挨过多少打,跪过多少次,她从未想过放弃。包括父亲要她改嫁,条件是她必须舍弃这个儿子,她坚决不从。

她和赵衰相处的十一年,是她青春燃烧的十一年,她从心里爱着他。爱他的谦谦有礼,温柔敦厚,缱绻情意。有他在身边,再冷的天,都是温暖的,是心底深处的温暖。每当她觉得再也忍不下去,想要一死了之时,他总会及时出现在梦中。待她醒来时看到一张酷似他的脸,她又可以勇敢的走完一天。

爱是一种救赎,令她坚定而勇敢。

可是,如果日日都这般难过,她是否还熬得过去?老天爷,请你开开眼,让苦难终结,让乌云散尽,命明月升起吧!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子,需要一场喜悦抚平他们心头的创伤,需要一场久别的团聚消融他们冰冻的心。

不知是沉睡已久的老天爷睡醒了,还是命运的主人偷偷易了主,忽然间,云开雾散。

这一年,秦国国君派军队护送公子重耳返回晋国。时任国君是重耳的侄子,后世称为晋怀公,则被重耳派去的人杀死。公子重耳取而代之成为晋国国君。

赵盾母子并不知道晋国发生的大事,他们埋头生活,几乎与世隔绝。最近他们的生活有了一点点改善。近来,乖戾的‘梨夫人’脾气收敛了许多。仍会责罚下人,却很少针对叔隗,有时甚至叫她走开,眼不见才心安。赵盾仍旧每日去宫中打扫庭院,给野兽剥皮这些脏活已经很少让他做了。母子俩觉得很欣慰,无比庆幸老天爷的眷顾。

这一日,翟国国王还将他们母子俩召唤进宫,派人引了座位给他们坐。母子俩很是惶恐,尤其是赵盾。上次在宫里的遭遇还历历在目,他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个冷漠的外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母子。

“近日起居饮食如何啊?”倔强的女儿面容憔悴,旁边的外孙则一脸愁苦心事重重,这位翟国国王忽然惊觉自己的好像犯了大错。前段,他收到消息,外甥重耳归国执政。有秦国的扶持,晋国一切井然。那个昔日的随从赵衰,也就是他的大女婿,如今已是国君辅政。

剧情反转令他惊目咂舌。目前还没有迹象表明,赵衰要如何处置他的这位夫人和儿子,但是,敏锐的政治嗅觉告诉他,他最好做一些弥补。否则,如果对方决定要接回母子俩,看到他们这副模样,追究起责任来他可能承担不起后果。

“一切均好,谢大王关心。”叔隗心想,这些年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不是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来一番虚情假意的说辞?心中愤恨,嘴上依旧应承得体。

国王看看叔隗,再瞅瞅赵盾,“我看这样吧,最近空出一间屋子,是前几日归老的臣子的旧宅。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你们母子俩搬过去吧。”顺便派人好好服侍母子二人,把他们手上的活都停了,养个面色红润再说。

“住得好好的,大王何必如此费心?”这位政治上投机取巧、斤斤计较的父亲,何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叔隗不得不防备,她怕又有什么诡计。

“这些年,老父忙于政事,对你们母子疏于照顾,你们受苦了。”硬来可能会被拒绝,国王语气放缓,改为怀柔。“给个机会给父亲好好补偿你们吧。”

哪里是忙于政事?明明是忙着左拥右抱是真。叔隗心中这样想,话却没有出口。本想再顶撞几句,把这些年的不满一泄而出,回头看看儿子,本是风华茂盛的年纪,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彷徨无措和愤世嫉俗。她心疼儿子,决定接受这样的好意,哪怕可能包藏祸心。什么苦日子都过了,还有什么更可怕的?

叔隗不做声,国王心里有数,这就是默认了。“好了,你们先回去,我派几个人过去帮你们收拾。”对母子俩,他本也没有多少感情,不过是一次收效未知的补偿而已,他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呢。只是迫于形势恐怕会对自己不利才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他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要和他们说,索性赶紧把他们打发走。

走出宫门,看到几名大臣聚在门外说着什么。他们与这些人向来没什么交集,而且从他们那里从来得不到好脸色,母子俩加快步子要离开。

一位年长的朝臣叫住母子俩:“公主请留步。”一边说着,还朝他们走来。

“公主”两字陌生得像前世般遥远,叔隗没有意识到叫的是她,她拉着赵盾的手,快步向前。

“公主,小少爷,请留步。”这位大臣不死心,不依不饶的跟了过来,还提高了声音。

赵盾用力拉住母亲的手,两人都停了下来,眼睛里装满问号,看向说话的人。

“恭喜公主,恭喜小少爷。”来人面带笑容,语气恭敬。

“谢大人关心。”叔隗以为是恭喜他们搬到大屋。看在他语气真挚的份上,她礼貌性的回了话。

母子俩态度敷衍,脸色淡定,这位大臣觉得有必要强调自己的恭贺之情。“恭喜公主多年守候终于得偿所愿。”

叔隗很疑惑,“得偿所愿?”她停下脚步,眼睛直直盯着这位大臣,“请大人明示,我不太明白。”

“公子重耳归国任晋国国君,附马执掌晋国辅政大印。想来不久就要迎公主和小少爷回国,共享荣华富贵。”大臣细细道来,仿佛自己也与有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