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兵日记
作者:雷森道 | 分类:历史 | 字数:112.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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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人间不见黑山姆(上)
人世间哪怕一个再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在他的一生里,上老也至少会赐予一两件让他感觉无比辉煌和荣耀的记忆。
三天来,“山谬•哈定”就像是掉进了一个用蜂蜜沾满了钻石的神奇山洞,正幸福地沐浴在上老恩赐的这种辉煌之中。
1717年4月27日凌晨四点,被整夜吓人的暴风雨折腾得一宿没睡好的伊斯坦小镇郊外贫苦的农民哈定,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后打开了房门,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站在大雨中瑟瑟发抖。
十分钟之后,哈定粗鲁地夺下年轻人手里的缸子扔到桌上,拉起他跑到马厩牵出自己的老黄马,把哆哆嗦嗦的年轻人扶到马背上,在他的指引下来到了伊斯坦海岸的白色大峭壁。
年轻人叫戴维斯,是个木匠。他乘坐的那条大船凌晨时分在暴风雨中完全失控,一头撞上了伊斯坦大峭壁!已然粉身碎骨了。
说实话,哈定还是有着农民基本的淳朴和善良。他的第一个念头确实有救人的成份。至于要救人为啥不多叫上些左邻右舍一起去……或许只有洞悉人心一切隐秘角落的上老才晓得了。
可哈定后来的行为就完全是贪婪了!不过倒也不能全怪他,因为海滩上几十个或完整或残缺的人,其实都已经是尸体了。所以在挨个查看的过程中,哈定和那个戴维斯就顺便把尸体的口袋都翻了翻,把怀表戒指银钮扣银皮带扣啥地顺手都揪了下来……
老黄马装不下了,他俩就赶快牵着它往回走。把东西都堆到家中屋地上,立刻再返身往遇难海滩跑……直到上午十点哈定第三次去往海滩的时候,哈定的哥哥“亚比亚”和七八个邻居才陆续加入。于是没多久,大半个小镇的人都在往大峭壁下的海滩狂奔!
今天是4月29号。岸边、浅滩、甚至岩石缝隙和沙土下面藏着的钱币和货物也都被翻找得差不多了。哈定就和几个水性好的年轻人在更深一点的海水里捞东西。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因为大伙都知道,治安官道恩先生要不是去追捕另一条海盗船上的幸存者,早就跑来宣布失事船上的一切财物属于英格兰了。
所有“捡宝者”中最大的赢家和传奇当属哈定。他得到消息最早,捡到东西最多,现在正想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拼一下!此时哈定面向海滩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水里!朝六七呎深的水下潜去……
运气依然不错。水下光线的反射中,哈定看到不远处有一枚半埋在沙床上的银币在闪闪发亮。双手划动双脚猛蹬迅速游了过去,银币一入手,凭手感就知道又一比索进账。哈定心中一喜!抓着银币赶快向水面浮去……
这……这是……?
哈定一出水就懵了!水面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条小艇。艇上站着几个陌生人,正用水手刀指着附近的几条小船,又用刀尖指指岸上,明显是要这些捞宝人马上离开这片水域。一个东方面孔的人则指指哈定又指了指自已的小艇,意思是让他上船。
哈定瞄了一眼那些人手里的武器,乖乖地游到小艇边,伸手被两人拉了上去。
“你叫哈定?”那位缠着黑色额带的东方年轻人声音有点沙哑。
“是,先生。”
“听他们说,是你前天早上第一个知道这条船出事的?”
“是,先生。”
“费什,下水吧。”东方年轻人扭脸对一个印第安人说了一句,又转头看着哈定……
“现在把你知道的所有细节一字不落地说出来,你可以诚实,或是撒谎!”
东方人说到“诚实”这个词时,把一块大得吓人的金币轻轻放在船板的左边。说到“撒谎”这个词时,把一支凶得吓人的短刀“笃”地深深插在船板的右边!
“诚实!我选诚实!先生,上帝可以作证我一直是个诚实本分的人!”
“嗯,我相信上帝会奖掖你的诚实。说吧,哈定先生。”
“是,是……27号早上大概五点多……”
哈定讲得异常仔细,东方人听完之后,就对他描述了两个人的体貌特征和服饰,问哈定有没有从那些尸体中见到这两个人。听到哈定再三肯定地说没有之后,东方人似乎稍稍松了口气,还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这期间那个印第安人不停地入水出水,每次出来都对那个东方人摇摇头。哈定本以为这些人也是来捞财宝的,可那个印第安人连一个铜板也没捞上来。最后他爬上了小艇,用很确定的口气说:“这片区域肯定没有!”
东方人似乎有点激动,他声音发颤地问:“费什,那你说他会不会还……”
印第安人摇摇头:“说不准,未必。那边水下的底流很强,难说不是被吸到深海里去了。”
小艇把哈定送到岸边的时候,他又意外地得到了另一块同样大的金币!东方年轻人说,这是保密的奖赏。他不希望今天他们之间的对话被小艇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哈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点头点得太猛了!有点晕……
站在岸边,插在衣兜里的手摸着那两块又大又厚手感超好的大金币,看着小艇朝远处一条大帆船划去,哈定先生心里的幸福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鳕角的形状就像一只伸到海里的鱼钩,伊斯坦小镇就是这只钩子中部的一个聚落。小镇不大,镇民又不富裕,所以开在东南角靠近镇郊的“纽斯杂货店”生意自然不会太好。
这几天全镇的人都疯了!都在拼命往大峭壁那边的海滩跑。这间杂货店的店主夫妇当然也不想错失一个发财的美梦,所以下午的时候,店里只留下了他们13岁的儿子。
小纽斯正无聊地玩着手机……嗯……手动弹簧捕鸟机,忽然从店门外走进来几个人。客人要了几瓶啤酒和一瓶葡萄汁,就在狭小的店铺里或坐或站地喝着。一位东方人模样的手肘撑在柜台上,边喝啤酒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纽斯聊天。
“小掌柜,我以前在商船上有个伙伴,他曾提到过伊斯坦一个叫玛丽娅的姑娘,你认识吧?”
“先生,镇上有六个玛丽娅呢。您要问的姑娘是多大年龄的?”
“呃……这我还真不大清楚,应该20多岁吧。”
“那也有三个呢。他还说别的了吗?”
“噢,对,我朋友说这个玛丽娅是整个鳕角最漂亮的姑娘。”
“最漂亮的?天哪!他说的不会是‘比林斯盖特海女巫’吧?她可不到20岁,死之前才18岁。”
“比林斯盖特海女巫?她……死啦??”
“是的先生。她是哈利特家的玛丽娅。不只是鳕角,人们都说在波士顿和纽约也从没见过她这么漂亮的姑娘呢。而且我觉得她是小镇上最亲切最善良的姐姐了。真可惜呀!年初的什么时候,她在谷仓里生下一下男孩,可没多久那孩子就死啦。镇上的人都是清教徒,没人能容忍她这样的罪行!玛丽娅被拽到广场那里鞭打示众,还把她关进了镇公所的小黑屋里……”
“……请接着说,小掌柜……”
“后来她不知怎么跑了出去,但人已经疯啦。她家里人也不管她,她就在比林斯盖特海边、田野高地、和小镇街上流浪了一个多月。她那时可真吓人哪!衣衫破烂满脸污泥,头发和指甲又脏又长……遇到时我都不敢看她了。小镇上的人都相互告诫要提防她,说她是个女巫!会偷走别人家的小孩子!因为每次看到有人抱着婴孩,她就会站在那里怔怔地一直瞧一直瞧……”
“嗯……”
“可我觉得玛丽娅不像个邪恶的女巫,先生。因为她一直是个善良的好姐姐。而且她都疯成那样了,我也没听说她伤害过谁,反正比我们谁都更有礼貌。每当有人好心给她点吃的,她总会给人家行贵族小姐的牵裙鞠躬礼,还笑嘻嘻地说:‘善良的人啊,我的王子会来接我的。那时他就会用大把的宝石和金币酬谢您的这块面包。相信我吧!他就要来了……’”
小纽斯看到那个东方人深深地垂下了头,声音黯哑地问:“后来呢……”
“后来……就在前些日子,我去乔尼家玩的路上看到她坐在小教堂门口,正把脸埋在膝盖上使劲地哭,一直在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他骗了我……他不会来了……不会再来了……不等了……我实在没力气再等了……’”
“……”
“然后就在那天,听人们说她从小镇东南海边那个高高的‘远望崖’上跳了下去……”
小店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没人喝啤酒了,也没人说话。
好半天之后那个东方人才低声说:“谢谢小掌柜,这是我们的酒钱。”
东方人掏出一块小纽斯从来没见过的,大得吓人的金币放在了柜台上。
“这……我想我找不开零钱先生,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找您多少……”
“不用找,这是你的了。谢谢你陪我聊天,也谢谢你的善良,没像那些人一样随便说别人是女巫。”
“啊???这……”小纽斯觉得自己心跳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东方人摆摆手问:“远望崖怎么走?”
“噢……不远的先生!您出门往东南走,抬头看见海边最高的那个山尖顶上就是了!”
“谢谢。”东方人说完就带着四个人转身朝门口走去。
“您最好别去那儿!先生!”小纽斯死死攥着那块大金币,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朝门口大喊。
“为什么?”
“我中午和乔尼在那边山上采黑肉柿,下山的时候,看到山坡另一侧有个脸上全是血,黑色的衣裤破破烂烂,样子很可怕的人正朝山上爬呢……”
“梅里尔!不许他把这事儿再告诉任何人!再给他两块金币!快快!!”
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帅到不行的青年也旋风般地冲出门去……紧紧握着这三块他从没见过的巨大金币,小纽斯被今天这毫无防备的幸福给揍懵了!
这世界每天都是这样。有人在得到,有人在失去。幸运的农夫哈定和小纽斯们因别人的失去而得到。也或者,还有不幸的人正在因别人的得到而失去……
就比如一个幽静的小镇上,几个天使般的花季女孩被一个变态的连环杀手残害了。这当然是女孩们的不幸,更是女孩们家庭永远的不幸。这种不幸甚至会蔓延波及到她们的亲戚、朋友、邻里……以致于整个小镇都被笼罩在这不幸的阴霾之中!
可破案前后的许多年中,大量的外地记者、警员、和好奇游客的涌入,却使小镇上几十年都生意清淡半死不活的商店旅店酒馆们赚了个盆满钵满!却使几位本来毫不出奇的小镇低阶警员成为耀眼的明星从此平步青云改变命运!
谁的失?谁在得?这里得与失的规律,到底是遵循着唯心主义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数”?还是唯物主义的——“物质不灭能量守恒”?
你敢去问那些抱着满捧钞票乐得合不拢嘴的店老板和那些功成名就意气风发的警员们,他们真的希望小镇从来就没发生过这个悲惨恐怖的事件么?就算你问出他们嘴里那些虚伪又崇高的答案了,你问得出他们内心隐秘角落里那个真实答案吗?
正在狂奔的荣兵没心思想这些,正在打字的老道不敢想这些。因为这甚至都已不是细思极恐的问题了……
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处的海面,人间四月天倏忽已成云烟过眼。
这时代的植被太茂盛了!越来越暗的上山之路令荣兵开始焦躁!
“摩昂、梅里尔、查理,你们仨继续仔细找,他别是昏倒在哪片草丛或树下咱们没看见。上校,咱俩赶快上山顶!快!”
这是一座植被茂密又高又陡的孤峰。那种据说曾把米国外交官差点整失聪了的“声波武器”——几只闲极无聊的西印度短尾蟋蟀,正在紫茎泽兰和柱花草丛酒吧里飙着高音K歌。美洲绿鬣蜥的颜色与它周围的植物根本分不清楚,等你走到近前,它才“嗖”地突然逃蹿!用很缺德的动作吓得你心房一阵难受!
手脚并用地拽着倾斜生长的水手花刺和灌木枝,终于爬上了高高的“远望崖”顶……
夜风骤然猛烈起来!一轮圆圆的满月之下,在离荣兵五六十米的远处,那个人正吃力地从一棵枯死的海红豆树下艰难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他面前那一轮皓月和灿烂的星空蹒跚而去……
没有一根发丝的时间犹豫了!
“打他腿上校!”
荣兵狂吼一声就向左避开了枪弹的射线,在草没小腿凹凸不平的狭小崖顶朝那个人猛扑过去!
“嘭!”
那人猛地扑倒在地!却仍是一声不吭地手脚并用继续向着眼前的那片星空爬去……
抓住他的腿了……抱住他的腰了……可经历了恐怖的船难而且极可能这三天来水米未进的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啊??
嘶吼着的荣兵被那人拖着朝崖壁边缘绝望地挪去……
那人伸手扒着探出峭壁的最后一块石头时,终于发出了嘶哑冰冷而又陌生的声音……
“放手!除非你想跟我一起下地狱!”
“滚一边儿去!你是大美女吗?谁特么有心情陪你玩‘油价破挨家破’!我跟你拼了啊啊啊……!!!”
太阳穴上的两条怒龙在疯狂地舞动!荣兵已经竭尽全力甚至就快脱力了!却依然无法阻止那颗已经奔向星空的心,自己的身体也被拖着朝危崖边一寸寸挪去……
放手?还是不放!这是个问题……
“买只狗”静静地驶过维尔京的小多八哥群岛。
豪威尔大夫走出船舱,摊开手掌给大家看……是一把满是暗红色污迹的小手术刀。
“这次是格柔眼尖在他身下发现了,他又不好意思和一个小女孩硬抢。罗宾,赶快想办法吧,我能治他身上的伤治不了他心里的伤啊。”
“谢谢大夫。”荣兵转头对老德克说:“大叔,等会儿让老艾海伍朝‘拖而拖拉倒’航行吧。咱们这次就接上玛姆大婶和安东尼大哥。”
“想通了?以前不是老说再等等,等咱们有了自己的基地再说吗?”
荣兵点点头:“想明白了。唐娜姐说得对——时光易逝人间无常,珍惜眼前人不待多一秒。人不能老是怀着那种‘等我成功了再带着幸福来找你’的念头。别说有可能永远成功不了,就算你幸运地等来了成功,也许你想珍惜的人却已经不再等了……”
医护舱内,菠萝格木桌上的灯光随着航船的起伏在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曾经的“黑山姆”
曾经的“公海罗宾汉”
曾经的加勒比义盗团威风凛凛的领袖
曾经的史上最强大海盗船的船长
曾经的帅到让无数女孩疯狂的海盗王子
此刻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从左至右的大半张脸毁容了。被一截带着不规则断茬的桅杆给完全戳烂了!
右腿膝盖以下截肢了!那里本就有伤,又挨了查理的一枪。荣兵虽然再三哀求豪威尔大夫再想想办法,但大夫果断地拒绝了——要么截肢,要么死!
声带严重毁损。太夫做截肢手术时,听着他那连续不断的凄厉黯哑的嚎叫声,吓得荣兵手哆嗦得差点按不住他的左腿!
当值的吉欧哲已经退了出去,室内安静异常,只有舱外的水波划过船身时的汩汩淙淙声。
荣兵忧郁地倚着门框,带着复杂的神情望着吊床上这位似乎和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的友人。两人谁也不回避谁的目光,就那样互相望着。一个神情复杂难明,一个眼神空洞无物。
“贝勒,我有很多话想说。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都在想该怎么和你说。可我一面对你时就说不出来了,全堵在这儿……”荣兵指着自己的心口。
“……”
“先谢谢你吧。当时在远望崖顶要不是你心软犹豫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给你陪葬了。”
“……”
“还记得在拿骚吗?两个神经病整夜不睡地聊啊聊的。我给你讲过我在鲨堡地牢里想死的时候,老爹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当时你不是也特别感动吗?贝勒,你也再仔细想想,既然你已经不怕死了,为什么不敢再活一活呢?”
“……罗宾,如果我曾有幸与你做过朋友,放手吧,求你了!我想换个世界躲起来。因为我在这个世界里的每一秒,整个人都像是被按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煮!”
终于开口了。贝勒的嗓音完全换了个人。之前那嘹亮好听富于磁性的声音,现在变得虚弱黯哑如同寒枭夜啼。不但难听至极,甚至还有点可怖!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贝勒……”
“我相信你能理解,你是我的挚友。可你没法感受。这种煎熬没有语言可以形容给你听。亲手毁灭了自己最爱的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亲手撕碎了自己的梦想!亲手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好兄弟啊!每一个都是善良淳朴的人!每一个都是勇猛忠诚的战士!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他们憨厚的笑脸……全是他们热切地望着我的样子……”
“……”
“被巨浪抛出艏楼的瞬间,我亲眼看到他……就卡在两块断裂的甲板中间……被穿透了胸膛卡在那儿!!我感觉他的目光似乎还在望着我……他半张着的小嘴似乎在求我救救他!小金……他就像我的儿子……”
“……”
“为什么我就不能听你的话早点去找玛丽娅?!为什么我就没让那十位非洲兄弟也都上你的船!?我为什么就不让你在长岛带小金走?!为什么我在惶急和痛苦中强行让维达号驶进暴风雨?!为什么为什么我他妈这都是为什么呀!!!???……啊——啊啊啊啊……!!!”
贝勒攥紧双拳用不像人声的嗓子撕心裂肺地嚎叫……
荣兵使劲闭起眼睛用力摇晃着头……他是想把贝勒描述的小约翰•金那幅画面赶快甩出自己的脑海!
1717年5月11号凌晨,舷窗外一片漆黑。船舱里的小油灯还亮着,已经几天水米未进的贝勒使劲睁着空洞无物的眼睛瞪着棚顶。他不敢闭上眼睛,那些折磨人的画面就躲在他眼睑后面呢,一合上眼,它们马上就会成群结队地攻进他的视野,钻入脑海,渗透血管,直达心房……
已经成功走过一半……不,应该有一多半了吧?再坚持一下!他确信以自己现在失血过多的虚弱身体,不吃不喝一定捱不过两天了。所以现在到了哪儿,为什么停船,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根本进不了他的意识。
船舱门开了,一阵奇怪的“咔哒咔哒”的声音慢慢由远及近,在吊床边停了下来。思维已进入半停顿状态的他也隐约觉得不对,没有人把脸探过来和他说话,船舱里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忽然有个声音从吊床旁很低的位置发了出来……
“贝勒先生您好,我叫安东尼,很荣幸能够成为您的室友。”
过了好一会儿,贝勒才毫无意识地侧过脸,把空洞的目光挪了过去……昏黄的灯光里,地上有个人,一个双手和膝盖处都绑着一块木片的奇怪的陌生人。
天亮时分,“拖而拖拉倒”罗德镇北郊几位帮助过玛姆大婶的好心邻居,都在自家的门口看到了一封信和一些其他东西……
萨莎大婶怔怔地看着女儿茱迪从那个咖啡色的钱袋里拿出了1镑6先令11便士,这是几年来陆续借借还还之后,玛姆大姐还欠她的钱数。其实到底应该是多少,萨莎自己早都记不清了。
茱迪又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金丝绒小口袋,打开之后,忽然“啊”地捂嘴轻呼一声!
口袋里是一颗小指甲大的璀璨瑰丽的红宝石!还有一张字条。茱迪颤抖地展开字条读了起来……
“……所以才会走得这么急,原谅我没能和您道别。或许以后我还会回来看望您的。红宝石是侄子送我的,他承诺来历清白堂正,所以请放心。我把它送给茱迪做她下个月新婚的礼物。侄子不肯说它的价值,而您知道我一向贫穷,也不懂得这些东西。如果它太过寒酸了,请您千万不要嫌弃。就像善良的您在这么漫长的时光里,从来也不曾嫌弃过您贫寒的朋友玛姆。如果它很珍贵,也请您不要不安,因为无论多么珍贵的宝石,也比不上您在最我艰难的岁月里曾给予过我的,那些无比珍贵的友谊……”
5月13日黄昏,蒙塞拉特岛上高耸的苏弗里埃尔火山也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的汪洋之中。荣兵背靠着板壁坐在医疗舱外,听端着小瓷碗正一勺一勺耐心地给吊床上的人喂着玉米糊糊的安东尼用平静的语气讲述着……
“……妈妈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所以我每次都是把沾满血的裤子用被子遮住不让她看到。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她出去作工了,我就赶快爬到外间用清水洗干净。我没法脱掉它,只能在身上直接洗。也没法晾晒,每次就这么用体温把它焐干……。呵呵,贝勒先生您知道吗?我可真幸运啊!居然一次都没被妈妈发现过!我早就不怕死了。从那个叫‘蝮蛇’的海盗双手同时开枪把我的双膝打得粉碎的那一刻起,我就像个哭累了的婴儿渴望安宁的睡眠一样渴望着死亡。可我不敢那样啊!我不怕死,我怕想像妈妈那颗为此而痛苦碎裂的心……”
荣兵不敢再听了。他悄悄起身走出舱门,站在夕阳下的船舷边,扭头朝西北方碎金漫洒的海面望去……那边的更远方有他来到这片时空踏足的第一个岛屿,那座岛上还有一位像玛姆大婶一样善良的老人,曾经在他最最困顿甚至绝望的岁月里,用他金子般的心温暖着他,拯救了他……
老德克默默地把手搭在他的肩头沉声说:“罗宾,我知道那边还有一位让你惦记的老人。下次吧,也就几个月。等‘麦德道哥’造好,咱们是得去一趟波多黎各了。不但那位老人的恩情要报,咱们七个在那座岛上还有笔五年的旧账!也该连本带利算算清楚了!”
5月15号上午,“买只狗”远航归来,缓缓地靠上了马提尼克港湾的深水栈桥。
德克公司租下的大院离码头很近,舷梯还没放下去,就看到小豹子杰奥在前珍茜姐在后,从码头街上匆匆跑了过来。
进港开始就蒙上了面的小托尼快乐地朝姐姐使劲挥着手,他身边的荣兵却已脸色发白!他举起望远镜朝珍茜姐只看了一眼就颤声说:“家里……好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