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请息怒
作者:娘子息怒 | 分类:历史 | 字数:239.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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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美梦
正月二十九。
傍晚时分,金国河间厢军战俘田庆余走出齐国军统人员苏晟业的值房,将一把短匕贴身藏好,眯眼望着暮色中的战俘临时营房。
他与苏晟业的接触,已是半个月来的第五次。
此刻正值放饭,这也是战俘营内为数不多值得期待的时刻.营内饭食,竟比他们被俘前的伙食还好些。
酉时中,伙食组的战俘四人一组抬来两只硕大饭桶,内里装着满满两桶粥饭,粥饭内不但有绿油油的野菜,还飘着一层米油,色香俱全。
今日负责送饭的战俘,和田庆余原属一队,那战俘见了熟人,不由咧嘴一笑,向刚刚回到营房的田庆余提醒道:“田老哥,今日粥饭内有肉干,这齐军还真疼咱.”
确实,以前当兵为金国卖命,一年中也只有除夕才有可能见着些荤腥.如今倒好,做了齐国俘虏,反而能吃到肉粥了。
送饭战俘讲了这么一句后,继续去往其他营房放饭。
田庆余所在的‘丙贰捌’营房内马上热闹起来,大伙纷纷揣上自己的吃饭家伙往饭桶旁凑了过来。
“滚!挤你母,打仗时如娇弱娘们,吃饭时却勇猛的很!滚后头去.”
一阵带着些怪异口音的大骂,打断了难得的惬意氛围却见一名粗壮金人,啪啪两巴掌抽在一名挤在饭桶前的瘦小汉军脸上。
接着,数名金人晃着膀子走到了前头,粗暴的将一众汉军推搡开来。
打骂汉军的那名粗壮金人名叫翰达鲁,是此次南征副将完颜斜保的亲卫,也是丙贰捌营房内脾气最为暴躁的一个。
众汉军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仅有六人的金人以盛饭马勺在饭桶中一阵翻搅,待桶底肉干翻到上层后,那翰达鲁不顾烫手,伸出结了厚厚一层泥垢的手浸入粥饭内。
原完颜宗弼的汉人随军录事,颠颠上前,挑了满满一碗珍贵肉干,亲自端给了四平八稳坐在床沿的完颜斜保。
其余金人这才围在饭桶旁开始进餐,却连碗都不拿,饭桶成了几人的碗.当然,他们同样尽挑着粥里的肉干吃。
汉人录事伺候完斜宝,这身走回饭桶前,习惯性的躬着腰、撅着臀,笑的一脸谄媚。
翰达鲁斜乜一眼,微微侧身,让出了些许空间。
那录事笑的愈加肉麻,分别朝六名金人作了深揖,这才获得一个率先吃饭的资格。
营房内的汉军,站在外围就那么看着
在金国,金人地位远超汉人,便是那辽人、奚人地位都在汉人之上。
积威日久,有些汉军对眼前场景似乎已习以为常,有些人便是不服,也不敢吭声。
说起来,此次南征,金人表现同样不佳.就像呵斥汉军‘打仗时如娇弱娘们,吃饭时却勇猛的很’的翰达鲁。
你们不照样跑了三天三夜也没逃出生天,被人家楚王捉回来了么?
切,乌鸦莫说猪黑,俺们打不过齐军,你们也照样不行!
都做俘虏了,伱们还神气个屁.当然,这些心里话只是无声吐槽。
丙贰捌营房内的人员构成很复杂,临时安排在一起的百人中,以河间、黄龙汉军为主,足有八十余人。
还有完颜斜保以及六名金人。
除此外,还有负伤了的南京路汉将韩尝以及数名亲卫,同在此间。
正月十四溃退时,韩尝从马上摔下,折了一臂.如今经过军医所的诊疗,已用柳木做了夹板固定,需百余日骨头才能长好。
今晨,与韩尝一同被俘的亲卫李登峰,刚刚找过战俘营大夫,想要为上官讨要一些能加速骨头愈合的草药。
那大夫却道:“草药已不起太大作用,想要骨头快些好,便多喝骨汤、吃肉。”
这道理李登峰如何不懂,但眼下他们是俘虏啊!
又不是在南京大宅中,哪里能寻来骨头和肉.
不料,今晚的餐食中就有了肉干。
可瞧着这帮金人贪婪的模样,不将粥内肉干捞净不打算停手,救主心切的李登峰着急了。
拿着饭碗,从金人身旁挤过,小心掂起马勺,尽量挑些荤腥盛入碗内。
饭桶旁,正以女真语粗声交谈金人忽见一个汉军在他们还没吃饱时,竟敢旁若无人的凑过来盛饭,不由同时安静下来,以不善目光在李登峰脸上睃巡一番.
金军内部等级森严,便是作战之时,金汉两族的伙食都不一样,同席吃饭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那录事见翰达鲁脸色阴沉,忙呵斥李登峰道:“谁允你吃饭了!快退下去!”
李登峰身为韩尝亲卫,不管是在军中还是在金国南京,从来也算被人看重的角色,如今眼看已做了俘虏,那金人完全不将自己、不将韩千户放在眼里,不由恼道:“如今咱吃的是齐粮,凭甚还要分个三六九等!”
“大胆.”
录事一声怒斥,能听懂汉话的翰达鲁却斜乜李登峰一眼,突然问道:“你想吃粥?”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多日来的憋屈,一瞬爆发,李登峰也顾不上管对方是不是金人了,据理力争道。
翰达鲁却阴鸷一笑,忽地伸手夺过了录事手中的饭碗不待李登峰反应过来,翰达鲁便猛地将那饭碗掼在了李登峰头上。
粗陶碗破片在李登峰额头划出一道血口,滚烫热粥混着艳红血水糊了满脸,李登峰不由大怒.却舍不得将手中打给韩尝的带肉粥饭砸回去。
可那金人却不管那么多,见翰达鲁动手,另一名金人抬脚直踹向李登峰胸腹,将后者踹飞六七尺远。
手里的粥自然是洒了,李登峰捂着肚子想要起身时,却先咳出一口血来。
剩余韩家亲卫顿时大怒,纷纷起身,却又先看向了坐在营房一角的韩尝
左臂用纱布吊在脖子下的韩尝,终于缓缓站了起来,视线越过金人,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完颜斜保,语调低沉道:“完颜将军,这是何故?”
完颜斜宝一脚踩在床榻上,一脚自然下垂.转着圈吃完热烫粥饭,才从陶碗上沿瞟了韩尝一眼,接着放下碗,用衣袖蹭掉嘴角饭渍。
一套动作不紧不慢,将韩尝晾了半天,斜宝才对几名亲兵道:“吃饱了没?吃饱便让旁人吃.”
说是这般说的,但完颜斜宝面对韩尝时的轻蔑态度,无疑对翰达鲁等人是一种鼓励。
却见翰达鲁又从粥中捞出一块肉干进嘴嚼了片刻,忽而一扭头,啐了一口。
好大一滩浓痰夹杂嚼碎肉糜吐进了饭桶内,一口尤不过瘾,对另一只饭桶做了同样腌臜事,几名金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回了完颜斜宝身旁。
汉人竟敢和女真勇士抢食,这.便是翰达鲁对汉军的惩罚。
营房内鸦雀无声若说方才那些河间、黄龙汉军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思,现在却全剩了愤怒。
毕竟,这是大伙好不容易得来的带肉饭食。
许多人不由又想起了多日前,挂在阜城东墙外的那面字幅,以及河间汉军营正石德生临死前的怒吼‘汉儿不为奴’‘金人不将咱们当人看’。
压抑气氛下,那名录事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只陶碗,持了长柄马勺,小心将浮于粥饭上层的秽物刮开,腆脸朝众多汉军一笑,讪讪道:“无碍,无碍,还能吃”
不知是为了证明,还是真的饿的受不住,录事刮开秽物后,竟真的盛了一碗,蹲去墙角自顾自吃了起来。
酉时末。
往常送来的饭食粒米不剩,今日,丙贰捌营房内的饭食却剩了大半。
营房外,就有淮北军军士把守,是以营内发生的事,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却未作任何干预。
他们进来收走饭桶时,有一名淮北军士仿似不经意的和田庆余对视一眼。
戌时初,淮北军第五团老卒张传根拎着一个包袱来到丙贰捌营房内。
这张传根已算丙贰捌常客,自从那名断了腿、被淮北军军医所收治的张小尹被送进营房后,老张隔三差五就来探望。
这次和以往一样,张传根又没空手来,包袱内有一碗肉馅扁食、几块方便面和几条干乳酪。
简单叙话后,抽时间过来的张传根就要告别,临行时特意对田庆余道:“近日多赖田老弟照应小尹了,日后必谢。”“军爷客气,我只是尽了袍泽本分。”
张传根并不知晓田庆余和军统之间的某些联系,但小尹正骨固定后,行动不便,全赖这名热心的河间老兵帮忙照顾。
而张小尹也是有眼色的机灵人儿,张传根刚离去不久,他便将袍泽们统统唤到了床边,拿出刚得来的食物
那晚扁食约莫有三四十个,便是每人一颗都分不到。
张小尹捏起一颗,只小口咬下一半,便递给了身旁的田实仓,并道:“田大哥,给,都尝尝。大伙别愣着了,来,都尝尝.”
今晚,因翰达鲁那口浓痰,一大半汉军都没吃晚饭。
一人半口扁食,屁用不挡但这种分享的态度,对比方才金人的霸道,显得分外亲近。
一帮人当即围在了张小尹床畔,扁食在大伙手里传递,话匣子也打开了。
“咦,这肉扁食也是那张大叔省下的伙食?齐军竟然每日吃这个?”
“嘿嘿,小尹啊,虽然这次你摔断了腿,却也算因祸得福.”
“是啊!我听说老张至今没有成婚,且他对小尹疼爱的很,小尹你不如认个干爹吧!往后,你和你娘也算有了依靠”
七嘴八舌的低声交谈中,听闻有人提议小尹认干亲,马上迎来一阵附和。
大家都是汉人,风俗相近、语言相通,似乎认干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有些人却止不住无声一叹,虽同为汉种,但老张的家乡淮北和小张的家乡榆州,相去两千里。
更为关键的是,今次河北一战,齐金必成敌国。
想要认这门亲事,几无可能,除非张小尹留在齐国,可他心心念念的母亲还困在榆州浣衣院呢。
他回去后,必然再被征调从军.
若以后再和老张这样的齐军士卒在战场相遇,不免又是生死搏杀想起此事,许多人不由一阵伤感迷茫。
反倒是躺在床上的张小尹似乎并不担心未来,那双机灵眸子反而落在不远处的李登峰身上。
方才李登峰被砸了头,又挨了一脚,脸色发白,精神萎靡。
但他韩家亲卫出身,放不下身段往张小尹这边凑不只是他,韩尝亲卫几乎都是这般模样。
既眼馋张传根带来的食物,又羡慕张小尹身旁的气氛,却又不好意思主动和他们搭讪交谈。
张小尹瞅了个空,抓了两条干乳酪,忽高声道:“喏,李大哥,乳酪。听军医所的大夫说,吃这个也利于折骨愈合,给韩千户试试吧.”
李登峰不由一怔,他和张小尹不熟,没想到对方竟主动赠他乳酪。
要知晓,在战俘营中,这乳酪还是很珍贵的,特别是人家张小尹自己也有骨伤的情况下。
若照李登峰的脾气,这乳酪说甚也不能收,但需要进补的却又是自家大人.一时他婉拒也不是,接受又不好意思。
张小尹却已将乳酪抛了过来。
李登峰手忙脚乱去接,却不料,那正飞在半空的乳酪,突然被一只脏手拦截。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那翰达鲁
“.”
原本热烈气氛顿时消退,翰达鲁完成了乳酪拦截后,又看向了张小尹床头的方便面
那汉人录事适时出现,却见他扒拉开人群后,一把将方便面揣入怀中,同时斥道:“收受齐军所赠,类于通敌!你不想活了?下次再有齐军送物件,需交与完颜将军处置!”
说罢,录事不管众多汉军怒目相视,推开人群,迈着轻快步子,屁颠屁颠走向完颜斜保献宝去了。
不多时,金人所居的营房一角内,响起了‘嗑嚓嗑嚓’咀嚼面饼的脆响。
“狗日的!都被齐军俘了,还他娘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
河间汉军田实仓,终于低声说出了所有人压抑在内心的话。
田庆余却在睥睨众人后,以嘲讽口吻低声道:“那又有甚法子?这间营房内,咱们汉军足有八九十人,那完颜斜保却只七人。如此悬殊人数,咱们都不敢反抗,活该被人欺负!”
这话相当刺人。
众人面色一阵红白,一名身材魁梧的黄龙汉军却低声辩解道:“谁愿这般?奈何家眷都在北地,若眼下顶撞了他们,回去后,他岂会放过咱们.”
“回去?让他回不去不就得了!”
田庆余语出惊人,周围登时一静,便是那名魁梧军汉也没忍住悄悄回头看了完颜斜宝等人一眼,随即压低声音道:“田老哥,你这话是甚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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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甚意思。完颜大帅的亲卫队将失步黎,你们还知晓么?”
田庆余却突兀转折道,田实仓抢先答道:“自然知晓!失步黎号称黄龙府第一勇士、百人敌!”
“他,昨日死了.”
“啊!好端端怎死了?”
众人皆一脸错愕,前几日,好多人还在营地内见过失步黎,虽然他被俘时受了伤,但并非致命伤,怎会突然死了?
昏暗油灯下,田庆余环视众多围在张小尹床边的各地汉儿,低沉道:“失步黎于昨夜在甲拾陆营房内暴毙!甲拾陆营房内,连同失步黎等八名金人,一夜之间全部暴毙!”
即便与完颜斜保同在一营内,众人也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呼。
一人暴毙尚有可能,八人一夜之间全部丧命.不可能是巧合。
“甲拾陆营房内的弟兄们好胆魄!”田实仓一句话戳破了窗户纸,大家都猜到了这个唯一可能,只不过由他的嘴说了出来。
那魁梧军汉的关注点却在另一边,只听他低声道:“齐军不管么?”
“管甚?有几名受伤弟兄,今早还被接到了军医所疗伤,好吃好喝.”
‘受伤弟兄’大约是昨夜甲拾陆营房内发生了打斗所致,随后田庆余又感慨万千道:“齐军,终归也是汉儿,他们心里,是向着咱哩。”
这句话说罢,迎来好长一段沉默。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数十名汉军慢慢都转过了头,盯着远处角落。
那边,吃饱喝足的完颜斜保已合衣躺在了床榻之上,六名金人正在分享那几块从张小尹处抢来的方便面,不时说上几句金语,偶有低笑。
那汉人录事,明显融入不进去,却偏偏腆着脸赖在旁边,偶尔有方便面碎渣从金人指缝漏下,录事便赶紧弯腰,仔细捡起丢进嘴里,再笑着拍上一记马屁。
或许是远处的目光太过灼热,录事有感,转头看来,却见一帮汉军齐刷刷的看向自己这边,目光幽幽,宛若白山黑水间的虎狼.
录事没来由心头一紧,紧接便是大怒.金人鄙夷自己也就算了,这帮腌臜汉儿军汉,竟也敢用这种目光看自己?
“看甚看!再敢看过来,小心剜了你们的招子!回去将尔等妻女都送去浣衣院!”
录事起身怒骂
这边,田庆余马上收回目光,低声道:“先忍着,待睡熟再说”
众汉军默契的收回了目光。
见汉军被骂后马上认怂,录事愈发来劲,继续跳脚大骂。
六名金人只随意往汉军这边洒了一眼,便继续了他们的交谈。
倒是躺在床榻上的完颜斜保闭眼斥道:“再敢聒噪,扰老子好梦,老子杀了你!”
录事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喝骂戛然而止。
随后,完颜斜保翻了个身,想要续上刚才的美梦.梦里,有哀婉求饶的汉家小娘,有裹满全身却还拿不完的绫罗绸缎,有亭台楼阁在熊熊大火中的瑰丽剪影。
这便是梦里的东京城。
汉家噩梦,却是无数金人都想再重复一回的经历。
美梦中,完颜斜保渐渐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