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请息怒
作者:娘子息怒 | 分类:历史 | 字数:239.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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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5.第366章 南北密约
酉时二刻,晚阳余晖斜映进衙堂,满堂金黄。
高坐正中的陈初恰好处在光线不及的阴影中,他能看清外间来人,但来人却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原本,这是一个极其适合观察对方的角度,可陈伯康步入堂内时,陈初却没忍住上身前倾,诧异道:“是你?”
“外臣陈伯康,见过齐国楚王.”
此时陈初全身隐在阴影中,因身体前探,只露出一颗脑袋,光线反差强烈,在陈伯康的视角中,好似只看到一张脸浮在空中,说不出的诡异。
二十多天前,在霍丘县的田野上,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那会儿陈初‘吹’自己是淮北楚王,陈伯康‘吹’自己是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
回归淮北之后,陈初曾细想过此人身份.最初,正是他好像无心的一句话,勾起了大宝剑的旧恨,三月十三那晚,罗家店旁的健字营又莫名其妙的离开了营房,在事实上为陈初等人的行动提供了便利。
若他果真是陈伯康,倒是有这能力可他借刀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
尽管来人是陈伯康的可能性已非常大,但陈初还是招来小乙,耳语几句后者领命离去。
随后,陈初往椅背上一靠,玩味道:“陈大人你不怕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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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国虽有使者往来,却也只在皇帝驾崩、新皇登基这种大事才互遣使者,这陈伯康一身布衣,无有随从,一看此行便是他的个人意志,而非国家意志。
陈初将他杀了,也就杀了.
陈伯康逐渐适应了堂内明暗交错的光线,抬眼朝陈初瞄了一眼,慨然一叹道:“楚王鱼服去我淮南,老夫没有为难您吧?”
“当时你便知我身份?”即便已回到了自己的地盘,陈初也不禁一惊。
两人初见时,陈伯康自然还不知道陈初是谁,但他带有暗示性的话,似乎是说当时他什么都知道这么一来,陈初去淮南,陈伯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陈伯康来了淮北,若伱陈初喊打喊杀,会显得很不讲道义。
但这种误导人心的话题不能深聊,不然容易露馅,陈伯康果断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楚王可知,那罗家店惨事,老夫费了多大心思才替楚王遮掩了下来?”
陈初皱眉沉思间,陈伯康已接着道:“那罗金义罗员外乃我朝大理寺卿万俟卨岳丈,若非老夫居中谋划,将罪嫌统统按在了霍丘知县娄喻兴身上,周齐两国必生战端!”
这话不假,若齐国朝堂确认此事为淮北所为,便是为了平息万俟卨的怒火、为了顾及周国朝堂的脸面,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小规模冲突、甚至发展到两岸战云密布,都是可以预想的结果。
陈伯康如此分析一番,陈初好像欠了他天大情份一般,陈初自是不想承他这份情,不由呵呵一笑道:“要战便战,我淮北还怕你不成?”
陈伯康却一叹,道:“哎!楚王兵精粮足自是不怕,但如此一来,岂不成了我汉家空耗?于楚王欲要驱除鞑虏的大计不符啊.”
“.”
某一瞬间,陈初还以为自己身边出现了南朝细作。
‘先金后周’的战略只有淮北系极其核心的几人知晓,如今齐周皆奉金国为上国,陈伯康却一语说透‘驱除鞑虏’,实属大胆。
陈初盯着陈伯康看了几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陈大人,金国为大齐上国,你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怕我将你押去金国处置么?”
陈伯康不见丝毫慌乱.他能有此判断,却来源于许多公开信息,譬如陈初去年为保西军军士,在东京城弄出那四国运动会。
譬如,阜城动乱时,闯金齐界河追杀乡绅。
还有,楚王掌控齐国朝廷后,取消了上供‘女子’这一执行了多年的政策。
比起天下大势,这些都是小事,但综合起来看,却能窥出这位年轻权臣极其看重汉家尊严,且对金国缺乏畏惧胆敢越金齐界河追杀一事,便是佐证。
陈伯康有五成把握陈初日后必和金国反目,表面上却做出了十分笃定的淡然,却听他平静道:“老夫今日既来淮北,是生是死全凭楚王发落。但我有一句,请楚王细思.老夫若死,这淮南西路换任何一名经略,都没有老夫在此位可令淮北安心。”
“哦?此话怎讲?”陈初来了点兴趣。
“老夫可与楚王立下密约,有我陈伯康在淮南西路一日,绝不会与淮北刀兵相见!若来日齐国与金国不睦,我淮南可为齐国后方!”
“呵呵,陈经略好大的口气。先不说你会不会食言,只说你周国有皇帝、有秦会之,这淮南西路怎会任你经营成一言堂?”
“说起此事,还要谢过楚王。”
陈伯康抬手作揖,进堂后首次露出了笑容,“楚王淮南一行,将沿江乡绅、官员一扫而空。老夫刚好可借此掌握淮南”
陈初眯起眼睛,顿了顿却道:“如此说来,陈经略借我之手行了那铲除异己之事,就不怕我将此事公之于众么?”
“楚王,外臣还是方才那句话,淮南有我,与淮北有利无害。”
陈伯康说罢,陈初陷入了沉思.
此时看来,陈伯康非常清楚罗家店一事的真正凶手,却又费心帮陈初遮掩,确实避免了齐周交恶。
陈伯康或许是知晓淮北强横,不可轻启战事,但万俟卨和朝廷的脸面要顾,才无奈之下让娄喻兴背了锅;也或许,就像他方才所言,不忍‘汉家儿空耗’。
不管是何动机,几年内齐周需谨慎避战,是他和陈初的共识。
若陈伯康接下来果真这么做,可避免将来淮北主力北上作战时,背后被人捅刀子.
但是,这种生死存亡的大事,仅凭他主动讲出借陈初之手铲除淮南乡绅这种把柄,远远不够。
日光西沉,堂内光线你逐渐黯淡,陈初吐出几字,“若你我密盟,这还不够.”
陈伯康似乎已有准备,点了点头,却答非所问道:“今次来淮北,老妻同行,想来此刻正在楚王府上.”
“哦?”陈初意外的看向了陈伯康。
陈伯康自从入堂至今,陈初也没请座,五十多岁的老头了,站到现在早已腿脚酸麻,干脆弯腰揉了揉小腿,道:“虽各为其主,老夫也已年过五旬,楚王就这么一直让人站着,合适么?”
“呵呵,我又没说不让你坐。”
“呵呵,一见面楚王便喊打喊杀,老夫哪里敢坐?”
说着不敢坐,陈伯康却拖着麻木右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随后费力的将右腿搬到左膝上,揉着小腿叹了一声,道:“我家小女,幼年走失,老妻多年郁郁不乐,这是她一块心病.”
“陈经略,你莫非入戏太深了?”陈初失笑道。
当年临安商报拿玉侬的身世做文章恶心人,明眼人都知此事九成九是假的。
好不容易酝酿出哀伤情绪的陈伯康被陈初打断,不由一脸尴尬,却还是道:“总之,老妻不知怎地就认定楚王这陈侧妃是我家小女,若楚王应允,老夫便作契书认下女儿”
绕了半天,陈伯康这是回答了方才陈初‘这还不够’的问题。
对于军国之事,感情牌这种只可锦上添花的东西最没有用,陈伯康话中也只有‘作契认女’才是重点。
有了签字、摁手印的契书,陈伯康才算真正有把柄交到了陈初手中。
周国若不傻,怎也不会任由一位女儿嫁给了敌国权臣的官员任封疆大吏以前的报道真假无从考证,但有了契书,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以后,若陈伯康食言,陈初大可将契书交与周国朝廷,届时只怕这齐周两国都容不下陈伯康。
不料,陈初思索了一会,仍旧道:“还不够”
“.”陈伯康几乎将命都押给陈初了,后者还嫌不够?
到底要纳多少投名状?
“你还想要甚?”
“我淮北蓝翔学堂正在招募教授,早闻陈经略两子个个惊才绝艳,不知我淮北能否请来一人教导学童?”
“.”
这是要质子呢!
天下这盘大棋,陈伯康自从命人在临安商报上发表那篇暗示与玉侬存在血缘关系的小作文时,他已‘以身入局’了,只要能成就大事,日后便是被齐周两方大磨盘碾的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可儿子.以他对儿子的了解,只要他说出口,儿子定然义无反顾,可老妻那边怎么交代?就像今日老妻说的话,‘你为国做事,难道要搭上全家么?’
正踌躇间,却听外头一声惊呼,“师公,你怎来了此地!”
烛火下,却见一儒雅中年和一名年轻人联袂到来,那年轻人受惊不小,快步上前后,急忙挡在了陈伯康身前
年轻人正是司俊卿当年随胡佺秘访蔡州后,便留在了当地,作为双方联络纽带。
司俊卿是胡佺的学生,而陈伯康是胡佺的座师,依此而论,司俊卿喊陈伯康为师公名正言顺。
稍稍落后的儒雅中年见此景,和上首陈初对视一眼,随后笑笑上前朝陈伯康见礼,“晚辈景安,见过陈公。”
方才陈初让小乙外出,便是找陈景安去了,为的是辨别陈伯康身份真假。
陈景安没见过陈伯康,特意带上了司俊卿,并且没有告知后者来官衙的原因.此时,猝不及防之下,司俊卿一眼认出来人,且万分紧张的模样做不得假。
简单一件小事,便彻底确认了对方身份。
在场的都是人精,陈伯康也看出了陈景安的意图,先拍拍司俊卿以示安抚,接着转头看向陈景安,笑道:“你便是号柳川的景安?我陈家千里驹,果然一表人才,哈哈哈。”
“.”
两人根出同源,论辈份,陈伯康还大了陈景安两辈,是以他直接喊陈景安的名字很合情。
可这幅长辈口吻,却让陈景安憋闷.还他娘‘我陈家千里驹’!
人家柳川先生三十好几的人了,被他当成小孩一般.
这边,司俊卿紧张兮兮的护在陈伯康身前,似乎是担心师公会被楚王拿下。
陈伯康看向这道挺拔坚毅的背影,心生触动.胡佺、司俊卿早年间都是奉他之名来往淮北,这司俊卿二十多岁,和自家二郎年龄相仿,人家父母若知爱子驻留敌国,难道就不担心?
凭甚人家儿子在蔡州留得,自家二郎便留不得?
想到这些,陈伯康缓缓起身,朝陈初拱手道:“楚王所说的条件,老夫依了。”
司俊卿惊愕回头,不知师公和楚王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
陈初也有些惊讶.熙攘世人,有人爱财、有人爱名、有人爱权,但都比不过对子女的爱来的纯粹厚重。
本以为陈伯康不会让儿子轻涉险地,没想到他竟真的答应了。
不过,人家交出的投名状越重,想要的东西也就越多.
并且,若淮南淮北若真的能达成某种默契,陈初相当乐见其成。
即便做不了盟友,能暂时不做敌人,也是极好的。
“陈经略,说吧,你想要什么?”
陈伯康用两息思索,笑道:“老夫需十株淮北四色海棠树,用以贿赂上官,保稳我这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之位。罗家店一事,朝廷舆情汹涌,仅仅一个娄喻兴平息不了怒火,那言官如同苍蝇一般烦人,要求朝廷治我失职之罪。”
这老头此时罕见的诚恳起来,陈初听了却摇摇头,“十株没有!最多可给你四株”
“也好。”本就抱着狮子大张口、讨价还价打算的陈伯康也不纠缠,又道:“为保淮南安定,需那黄金豆补种一季,好不使淮南出现饥荒动荡。楚王需提供种苗、熟识如何耕作此物的农夫来淮南指导”
这次,陈初想了想,却道:“陈经略,那黄金豆有甚好种?你们淮南不如种木绵吧!”
“木绵?”
“对,我蔡州纺场每年都要从广南东路,荆湖南路大量购买木绵绒。我们农研所培育的耐寒木绵种交与你们淮南西路种植,此物可远比那黄金豆值钱的多!三四月间,正是播种木绵的时节。以后,淮南种木绵,淮北收购,如何?”
酉时中,双方基本议定密约内容。
陈景安初见陈伯康便被他倚老卖老压了一头,此时眼见他精神松弛了下来,忽道:“陈公,双方既然要合作,总要创造些良好氛围!你淮南那淮报,无事生非,造谣污蔑楚王羁押长公主之事,该如何算?”
“待老夫回去便封了他那报馆!将那撰文之人收押治罪!”
陈伯康信誓旦旦,陈景安却淡淡冷笑道:“那文章难道不是出自陈公指示么?”
“啊呀!景安说的甚话!老夫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岂会做出如此无耻造谣之事?若此事是老夫所为,天打雷劈”
陈伯康话音刚落,却听外头一记闷闷春雷炸响.三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方才还晴空万里,不知何时竟已乌云密布。
这一声雷来的太过凑巧,将陈伯康吓的一个机灵。
陈景安不禁哈哈大笑,随后戏谑道:“陈公啊,举头三尺有神明!一会出衙,可小心些”
酉时末,天色黑透。
衙堂内只剩了陈景安和陈初,陈初细细将先前和陈伯康的对话内容讲与了陈景安,陈景安咋舌不已,佩服陈伯康的大胆
此事若外泄,陈伯康老命不保。
同时,陈景安也对陈初将木绵种交与淮南耕种一事有所顾虑,“元章,依你说,这木绵亩产经济价值远超麦稻,为何还要交给淮南来种?”
“经济作物再好,若遇动乱,也成虚幻。咱们淮北场坊占了大量劳力,耕作农人已显不足,那木绵需精细打理,耗费人力超过麦稻。且此物耕作收益高,若在淮北推广,必定抢占粮食耕种面积。粮,才是本钱.”
“那为何不将木绵在中原推广?”
“气候问题。眼下木绵种最北也只能到淮水左近了”
“可如此一来,淮南若因木绵富庶,于争夺民心不利。”陈景安还是有点担忧。
陈初却笑笑道:“不怕产业链往下延伸,淮南依附在这条产业链上生存的人越多,咱们对淮南能施加的影响力就越大。再说了,以后若木绵产量上来,咱们也可以压价嘛.”
另一边,陈伯康和司俊卿走出官衙后,冒着迷蒙雨丝,漫无目的的在蔡州街头逛了片刻。
眼见人人体态匀称、衣着规整,不见淮南街头常见的消瘦如柴、衣衫褴褛之人,陈伯康不由叹道:“早闻蔡州富庶,却不想,淮南淮北竟差距如此之大.”
司俊卿还未从师公亲临蔡州的震惊中解脱出来,精神恍惚道:“师公.您密访蔡州、结下密约,若被朝廷知晓,可是必死之罪啊。”
陈伯康闻言,望着万家灯火,却一脸平静道:“人生在世,总有必为之事。师公我啊,还能好活几年?做了这些该做之事,便是师公死了亦可瞑目。”
“可可师公与楚王密约,不啻于与虎谋皮。这般做,果真对我大周有利么?”
今日,司俊卿崇敬的师公秘密到访蔡州,对他的心理冲击不小.此事非同小可,往重里说,说陈伯康叛国通敌也不算过分。
一时间,司俊卿有点偶像崩塌的感觉,说着说着竟落了泪。
见此,陈伯康忽然当街驻足,摊开手掌感受了片刻凉沁沁的雨点,却道:“师公也不敢说此行对大周百利无害,但师公却敢说,此事对我淮水南北百姓有利。”
陈伯康顿了顿,拍拍司俊卿的肩膀道:“师公老了,没了你们年轻人的锐气。只能做些缝缝补补的琐事,以后啊,这天下是你们的。但俊卿需记得,我汉家之争,终归是一家一姓的争斗。而与异族之争,却事关千万百姓黎民生死”
“师公.”司俊卿喃喃唤了一声。
陈伯康摆摆手,疲惫道:“汉家内争,可妥协、可交易。但与异族,且且不可退让半步,蛮夷鞑虏,畏威而不怀德!师公见过丁未之难,那般惨相,师公再不想经历了,也不想俊卿、不想你们的孩儿子孙再经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