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活人的身体里凭空钻出另外两个人来，这一幕在大多数人看来无疑会是非常惊悚的画面。

然而眼下在场的人当中，除了洛封自己以外，没有人对此感到诧异。连本该较为关心洛封的郁茶也是低下头，貌似只专注地往火塘里丢入符纸。

洛封睁大的双眼里甚至开始出现了血丝，垂在膝上的双手紧攥到微微颤抖。

他的眼瞳早在完成半灵化时就化为了奇特的血红色，配合他此刻身体受制的僵硬表情，整个人坐在地上的样子看上去更显诡异。

火光明灭间，竟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狰狞与癫狂。

“看来还是正南的猜测更准……你还真跟小封一起来了嘉禾。”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似远似近，语气倒是寻常，洛封听后感到分外熟悉。

他不是勾动了某些尘封的记忆，他只是单纯听出了说话的“人”是谁而已。

那是三号的声音。

几乎没有人知道，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那一次次的“发病”除了留给洛封一大堆事后需要处理的麻烦和痛苦的记忆以外，还给了他一样东西。

声音。

不是洛封自己的声音，而是鬼魂们的声音！

他们附到他身上时，他能听见他们本来的声音。

三号向来是最为活跃的那一个，理所当然，洛封也就对他的嗓音最为熟悉。

然而今天，再听到三号的声音，洛封的心裏面却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因为在今天以前，他弄清楚了一件事。

假如说一号是被封印在枫林大酒店的厉鬼，二号又是他那位生平未能谋面的二叔，那么，结合崔珺此前提供的消息还有今晚洛知颦的突然到访，三号的真实身份似乎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但在今晚真切地听到这道耳熟的声音之前，洛封甚至都来不及仔细去思考这个问题。

“在小封没去镜江之前，我原以为你早入了地府投胎转世去了。”又是一道声音响起。

这次的声音不同，平静且沉着。这是二号的声音，洛封同样迅速认了出来。

“呵呵，我做过的事，你恐怕比我还清楚。即便我能转世，估计也要去几次畜生道了。”封义北的回应听上去像是反讽，然而就坐在近旁的洛封却十分清楚地听到了他话里的笑意。

那是一股纯粹的喜悦，高兴、激动到以至于他说完最后那半句话都出现了些许的颤音。

洛封很难想象封义北说出这话时的神情，之后他的耳畔就陷入了几秒的安静之中。

然后，他才听二号重新开口说：“你既然是地缚灵，是怎么摆脱束缚，离开的青石山？”

“很简单。”封义北笑了一声。

在洛封听来，白衣僧人此时说话的口吻像极了一个得意邀功的小孩子。

他迫不及待地对二号说：“你们也知道，地缚灵想要挣开束缚，除了尝试拆掉自己的三魂七魄，一一逃出去以外，几乎别无他法。但这方法有个非常大的缺点，一旦掌管理智与思想的伏矢魄与爽灵魂离开，无论是谁都会化成没有理性的厉鬼，如果生前死得冤，不再压制怨气，那就更不得了。再说了，连理性都无存，之后又要怎么挣脱束缚？所以我就自己换了一种方法。”

“什么方法？”三号问。

“即便地缚灵不入轮回，会一直被禁锢在原地，直至魂飞魄散为止，但，还是有那么一次，有那么唯一的一次机会……让我就算是地缚灵，我也能来找你。”

二号和三号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二号马上沉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呵，你还没想到吗？这方法我在那天重新见到你之后，只花了几分钟就想出来了。”

“老三！”

“我又自杀了一次。”

刹那间，当听见白衣僧人那句恢复平淡的回答后，哪怕是脑子里逐渐回荡起嗡鸣的洛封都怔住了。

他下意识想转头去看，奈何身体依然是动弹不得，比几分钟前还要僵硬上数倍。

“你……说什么？”二号已经有点沙哑的声音在问。

“你们俩生前很正派，死法正派，连死后都这么正派，所以不知道也很正常。有的怨鬼，会有一种类似于命门的凡物，那是他们生前心结所在、死后怨气缠绕，最为执念的物件。那物件，能够彻底地杀死他们。我的命门，就是你送我的那块镜子。”

一时间，天台上再次寂静下来。

郁茶面色不改地坐在火塘边上，往里丢进了一张符纸。

那符纸不知怎的，竟发出了木柴爆裂般的声响，“劈里啪啦”，甚是刺耳。

“其实我也从没想过，我这一生还能见到你。”

“在重遇你的时候，我虽然还没猜透你和大哥想做什么，但我隐约有了预感。”

“我原本也想过索性待在那座破山上，不再理会你。因为我要你活着，你却给我死了……所以我给了这孩子一个选择，我让他选，交镜子还是交经书。”

“他若交了经书给我，我就从此在那山上当个念佛的疯鬼；他若把镜子给我……”

“可是我最后反悔了。我直接收了镜子，把经书塞给了他。”

“世人恐怕从未想过，人死之后还会有第二次生命。即便老天爷把我死死地按在了那座山上，但如果作为鬼魂的我也死了……这天地的规则就不会再限制我。”

“人第一次死有四十九日，好在这一点很公平，鬼死也有。”

“仔细想想也不错，我以前还真不知道嘉禾这地方和我们家的渊源，我彻底消亡后，我身上的鬼气要是能飘到天上，继续望着这片土地，感觉也不赖。”

不过我也没剩几天了，前阵子还能到海里耍耍威风，现在不行了。”

“所以……”

白衣僧人张开嘴，突然言语滞在了喉间。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不远处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却好像坚毅许多的脸庞，苍白到不似真人的面颊在火光里渐渐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所以，哥，这回我真的要死了。你别赶我走。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