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的羊
作者:香无 | 分类:游戏 | 字数:10.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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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囚 徒
【起】
从万非家出来时,太阳大的有点晃眼。我慢悠悠地绕着远路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昨晚和万非聊天的内容,还有艾艾不小心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碰到我时,那一丝无法察觉的颤抖。
在那条闭塞的小巷前,我停住了脚,盯着那条如今已经完全看不出发生过惨烈凶案的路。我做同一个关于这条小巷的噩梦,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那具尸体在漆黑的夜里,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我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喊着我的名字,配合着他身上骨骼互相摩擦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两年前的清早,我站在那个全身刀伤的受害者身边。他的脸被石头砸碎,不成人形。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凶手蹲在他身边用大石头一下一下敲下去时,骨骼发出的那种脆响。
我的胃里一阵阵冒着酸水,鉴定员的话响在我的耳边。
“凶手很可能不想让人认出他来,所以才砸碎了脸。现在连指纹也没有,身上没有钱包也没有证件,很难鉴定他的身份。只能把消息发出去,看看有没有人认领。”
就在我准备离开那恶心的地方时,不远处一块小小的纯色打火机吸引了我。我把打火机拿起来看了会儿,那背面刻着两个英文字母:MS。
之后一直没人认领这具尸体。期间我们调查过万非的老婆艾艾。她曾被摄像头拍到在深夜出去了一段时间。据她称,她当晚不大舒服,去买点药,而那条小巷正是从万非家到药店的必经之路。不过经调查,证实了艾艾的说法,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当时是我亲自送艾艾回的家。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视力急剧下降,已经看不大清楚路了。
案子定性为流动抢劫杀人。事情终于石沉大海。就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若不是今天重遇了他们,我也不会再走这个方向。我长久地盯着这条路,脑子里无法抑制地想起当年那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他此刻正裹着白布,睡在那个冰冷的盒子里。
我的脑子里不断回放着万非那双若有所思盯着我的眼睛,还有他和我说话时,反复斟酌又闪烁其词的话语。他们夫妻琴瑟和鸣,这样的万非让我觉得很陌生。我的记忆中,他和艾艾的关系,就像他和我一样,早已冰冻三尺了。
【旧友重逢非灾即难】
我是昨天重见艾艾的。她在马路那头,穿着素色的裙子,一只手抓着只手杖,微微仰着头,脸朝前方。她身边的人从身高打扮上瞧,很像万非。红绿灯闪了闪,一辆大巴开过挡住了我的视线,在车离开后,街那头已经没有人了。
我滞在原地良久,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她存在。
昨天李队喝得醉醺醺地跟我说了个升职所需的平均破案率。我掐来算去,忽然想到不如从两年前那那桩无名尸案子上下手。当然,要不是因为莫名其妙又重遇了艾艾还有她身边那熟悉的身影,我绝不会去碰那桩案子。
当初太平间里那让我心寒的回声音犹在耳,气温低的呵气成霜。我当时没想到的是,在我被万非用钱塞进警局的多年之后,居然还能靠他帮我拿到一个不错的升职机会。
我叫了辆出租,开口说出那个我已经很久没提起的地址。
车行了十多分钟停了下来。阳光下那栋楼虽然显得陈旧,却还不至于倾危。我来到当年和万非绝交的地方。两年一过,物是人非,我却一直记得当时他阴森森地盯着我的眼睛说的话。
“我不会让你好过!”
我知道他手里握着我的把柄,却从没想过他会以此要挟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楼上去。敲了两下门后,门开了。不出我所料,艾艾带着围裙站在门内,有些迷茫地抬着头。
“谁?”
“嫂子,是我,叶子毅。”
艾艾一顿,接着挤出一丝笑来对着我。
“啊,好久不见。”
我皱皱眉,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没有丝毫反应。
“你的眼睛……”
“就那个时候,脑子里有了块血瘤,压迫神经,逐渐看不到了。”
“多久了?”
她歪歪头想了想道。
“快两年了。”
我一时有些找不到话,本来想刺探的问题也全缩回了肚里。就在我们俩相对无言的时候,房间里又传出另一个声音。
“艾艾,谁啊?”
我浑身一个激灵,抬起头,万非的脸出现在眼前。我滞了许久,一个劲呆呆地盯着他打量。心中有种急剧膨胀开的恐惧情绪阻挠着我进那个房门,直到他轻轻叫了声我的名字,那声音和我记忆中没有丝毫差别。
我跟着他们进了客厅,万非给我端来茶水。客厅里没有开灯,有些黑。万非走到我身边,顺手开了座灯。一只小虫子飞过来,落在灯泡上,呲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我一愣,盯着它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某种阴谋的味道。
【完美无缺】
离开后巷后我直奔警局。最后一丝太阳挣扎着在我面前晃了晃,很快消失不见了。城市华灯初上,我眯起眼睛,盯着天边的霓虹,点了支烟。
艾艾的眼睛瞎了。她两年前发生了一起事故,头撞到了桌子,引发了血块淤积,压迫视线神经。可因为血块位置太偏,医生不能动手术,所以视力渐微,到了后来,就逐渐什么都看不到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万非一直在她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眼神专注地盯着她。
我和万非聊了会儿天,大多数时候是我在问,他在答。我发现万非清晰地记得当年我和他之间的一些过往,事无巨细,不论我提到怎样刁钻的细节,甚至连我也不记忆模糊的,他还是能够对答如流。这让我在偶尔的间断里觉得,万非刻意找来一切和我有关的东西默记于心。
聊到快吃午饭时,艾艾邀我留下,我赶紧拒绝了,刚起身想走,口袋里那只捡来的打火机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万非弯腰捡起来看了看,还给我。如果没记错,那是今天他跟我主动说起的第一个话题。
“你这只打火机是定做的么?”
“啊,不,朋友送的。”
而后他又恢复了沉默的态度,转过头去,一双眼睛只钉在艾艾身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艾艾拄着拐杖慢慢送我到了门口,双眸空洞地盯着前方。万非跟在她身后,目光和我刚接触一下,很快又滑开了。
当年万非说起艾艾时眼中那无法隐藏的厌恶依旧历历在目,可今天他的态度奇怪,对艾艾呵护备至。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一个中年女人从我身边走过,我赶紧跑过去叫住了她。
“麻烦,请问您认识万非么?”
“我住在他们隔壁。”
我摸出警员证给她看了眼。
“我们正在调查他,希望您能配合。”
“他做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他是我们——”我一顿,“他是我们一宗案子的证人,为了确保他供词的真实性,我们必须调查一下他的背景。”
“行,你有什么事情就问。”
“您知道他们家庭情况吗?”
女人一顿,脸上瞬时浮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她斟酌字句,压低了声音抬起头看着我开口。
“这个人原来听说挺有钱的,后来生意做亏了才搬过来。我经常听见他们家里有吵架的声音。我还看见过他老婆直接跑出来,捂着嘴哭兮兮的……”
“家庭暴力?”
“嗯。”
“后来有一天,我听见他们又开始吵,很厉害。后来又是一声很响的响声。我吓了一跳,看见万非突然开了门,脸色很不好,背着他老婆急匆匆下了楼。那姑娘八成已经晕了,我看见她衣服上有血。”
女人瞥了我一眼,摇摇头。
“后来姑娘的眼睛就瞎了。”
“可我今天去他们家看了看,他对他老婆很体贴。”
“反正他消失了挺长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脸上还包着纱布,后来就好了,也没听他再打过人。”
“大约消失了多久?”
“半年多——对,大半年的样子。”
我大概理清了头绪,那女人忽然又讷讷地开口。
“要是艾艾真的出轨了,那也比现在强。”
她的话一下点燃了某种可能,我刚踏出去的脚步又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
“能详细说说这件事情不,对方的名字是?”
女人咬着唇,皱着眉,仔细想了许久,犹豫着吐出一个名字:“好像是叫弥……生。”
【倾巢的记忆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坏掉的蛋】
我能进警局,靠的是万非的钱。当然,如果他不用过去那些事情作为要挟的条件,我会更感激他。
我在大三那年,半夜潜进学校的档案室,猪呢比偷走第二天司法考试的试卷。
可惜我躲过了值班的门卫却没能躲过万非,被他逮个正着。我吓得全身哆嗦,把自己的事情全部招了一遍。万非扬起奇怪的笑容,没说什么就让我离开了。我第二天把卷子交给联系好的人,拿到一笔不小的报酬,万非似笑非笑地又出现在我跟前。
那时我才知道,他给我录了音,还把我刚才和人交易的场面也一起照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成了万非的跟班,帮他点到,帮他考试,帮他写情书给艾艾。我记得有天他把我叫去酒吧,喝得迷迷糊糊的,就着酒吧的音乐在我耳边使劲吼,说弥生和他打了一架。弥生好像是万非当时最好的哥们儿。
到大半夜,等他把该吐的差不多都吐了后我才弄明白,原来这个叫弥生的好兄弟,想要和他抢艾艾。
再后来万非想尽一切办法认识了艾艾的弟弟,天天一起进出酒吧醉生梦死。
出事那天下午,阳光晴好。万非带着那孩子出门试车。我接下了帮他们点到的工作。正当我在课堂上昏昏欲睡时,手机把我给震醒了。万非发来的短信很简短。
“到西郊五里地来,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跑到那地方时,万非正坐在路边。他的衣服十分脏乱,仔细看,额上还受了伤,血迹干涸在脑门上。他低着头,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死了一样。我走过去,他抬起脸,眯着眼睛看我,神色阴冷。
“死人了。”他对我开口,“艾艾他弟,撞死人了。”
顷刻间,我的脑子嗡一下炸开了。天上的太阳毒辣地吐着舌头一遍遍舔着地面。我结结巴巴地问他。
“怎么回事?”
万非忽然起身揪住我的领子。
“你聋了啊?我说艾艾他弟撞死人了!”
我惊惧地盯着他的眼睛,接着我发现他揪着我的手微微发着抖。我咽了口口水,觉得嗓子像被刀子拉了一道似的痛。
“在哪里?”
“那头,我一个人走出来的。”
“她弟呢?”
万非抬起眼瞥了我一下,放开我,后退一步。我的心忽然凉了,外界的高温无法温暖我心里窜上来的寒意。万非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开口。
“你跟我来。”
我跟着万非走了十多分钟,到了他们出事的地方。血迹已经被烤干在路面上了,一双腿横在车身前面,一动也不动。万非一言不发,拉着我到了车门前,我往里看,发现那小孩斜斜地靠在座位上,没绑安全带,全身呈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往前冲着,前玻璃已经碎了。
他也活不了了。一堂课的时间,两条人命。我怔怔地站着,万非在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腿肚子一软,坐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
我颤着声音回过头去,万非不耐烦地看着我,狠狠一挥手,我发现他的手腕上有抓伤的痕迹。他顺着我的目光一瞥,将袖子撩下去。
“报警,你做我的目击证人,证明我没开车!”
我愣了愣,问了句这辈子最傻的问题。
“当时不是你开车么?”
万非的目光猛地凶狠起来。他喘着粗气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领子,哐当一声把我压在车门上。我微微张着嘴,无法置信地盯着他看。他的神色阴险又歹毒,仿佛正计算要用多大的力量将我掐死。
“你听着,你当时在现场,这件事情不管我的事。”
、某种莫名的念头突如其来,侵袭了我的大脑,让我的膝盖发凉,下肢无力地哆嗦起来。万非见我愣着不说话,一拳打在了车边上,接着狠狠开口。
“没听见?我让你跟我说一次,你当时在现场,你看到不管我的事。”
我唯唯诺诺地盯着他一张一合的,犹如毒蛇一样的嘴,终于讷讷地跟着他开口。
“我……、在现场,不管你的事。”
“是他开车撞死了这个人。”
“是他开车……撞死了这个人。”
“我和你,都不在车里。”
“我和你都不在车里。”
万非的眼神收敛了些,却依旧用力地瞪着我,嘴角浮着一抹轻轻的冷笑。
“你好好作证,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忙不迭地点头,万非一把放开我。我揉着被他掐痛的喉咙使劲咳了会儿,抬起眼时,忽然又看见了那双搁置在车前的腿。我慢慢爬了过去,那人的身子像扭了一百八十度,脸贴着地,头侧向一边。他的手指蜷缩着摊在身体旁边,身下有一摊血,绵延了很远,像爪子一样紧紧地抓在地上。
我听见自己的如鼓锤的心跳,还有不断吞咽的声音。我觉得一切很荒诞,阳光太大,制造出让人疑似幻觉的光晕。
我扶着车,绕到前面,终于看到了那人被撞得支离破碎的脸。那一刻,我蹲在地上无法自已地干呕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一样。
过了不知道多久万非走到我身边蹲下来,他的神色缓和了些,甚至还带着点笑意。远远地传来了警车的鸣响。我眯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些,往远处看去,万非回头,我再次瞥见他手腕上的抓伤,还有那几条已经逐渐淡下去的抓痕。警方把我们俩带了回去,艾艾的弟弟被送上了急救车。
从人来的那一刻起,万非忽然变得十分慌张,就像陷在无穷的恐慌中那样活灵活现。
没有人怀疑他。
我坐在他的对面,警车里弥漫着某种恶臭的烟味。我低下头捂着嘴。他们一定以为我也被车祸吓坏了。没有人知道真正吓坏我的人,正带着畏惧的表情,坐在我的对面。
我按照万非嘱咐的提供了口供。而后我又跟着他去了医院,看着他将艾艾抱在怀里,那个小孩在送院的半路就断了气。
艾艾哭得几乎晕厥,万非一直轻声安慰着她。我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直到他越过艾艾的肩膀抬起头看着我,面无表情。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再后来,万非承担了死者的赔偿,让艾艾一家免于遭人控诉。艾艾出于感激,答应了婚事。只有我注意到了那些不正常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万非不立即报警而是先要找我对供,为什么艾艾的弟弟受了重伤而万非几乎毫发无损,还有为什么万非的手上会出现那些可疑的抓痕。
答案很简单,当时开车的人是万非,撞人的也是万非。万非为了脱罪,一不做二不休将艾艾的弟弟打成重伤,抓着他的头撞在了前玻璃上留下血迹,然后把一切推在他头上。之后为了不让痕迹被人发现,三伏天里万非连着穿了两个月的长袖,直到再次见我时,那些痕迹已经彻底淡去了。这期间,万非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买通了法医,让尸检报告草草了事。他做的聪明,一举两得,没有任何人抓住他的把柄。而唯一知道真相的我,则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已经彻底沦为了他的帮凶。
【盲目的爱】
带着李队的*,我顺理成章看到了两年前那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他一直睡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听说还有几个月就直接送给医学院的人了。唯一的坏处是,他会给我们的破案记录留下不大光彩的一笔。
我对医护人员点点头,示意他出去关上门。我捂着鼻子撩开百布看了看,还是觉得无比恶心。我一边看着这具尸体,一边给万非打了个电话。那头响了三声,接起来。万非沉稳的声音传来,不复当年那般阴冷。
“喂,是我。”
他顿了顿,也许没想到我会再找上门去,犹豫了会儿。
“有事么?”
“我想见见你,明天方便不?”
“明天——”
我赶紧补充了句。
“和艾艾有关的事情,但不能让她知道,所以想找你先说。”
果不其然,他一下紧张起来。
“艾艾的什么事情?”
“两年前的事情,最近发现了点不利的因素——”我卖着关子,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你来不来?”
“——来。”
“记得不能跟艾艾说,咱们是老朋友,我才破例先跟你透个风。”
“我知道。”
“那老地方?”
万非一顿,接着问我。
“老地方——是哪里?”
他的问题证实了我最后的猜想,我几乎笑出声来。我清清嗓子,一字一句开口。
“就你家对面的咖啡吧,早上九点,不见不散。”
我挂上电话,将尸体推回格子里。我相信最后会有一个人出来承担杀了他的责任,虽然不算圆满,但对于他而言也总是有点安慰的。
我回到家里,将资料摊开,准备了一杯黑咖啡。等我看完那叠资料,天也透亮了。如果我猜得没错,事情应该很快就有个定论。而我唯一不明白的是那人的动机。
我收拾好了一切,启程去了咖啡吧。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就像当年和万非谈判时一样。不同的是我的事业风生水起,而他濒临破产。我把最后一袋钱给他,告诉他从此之后两不相欠。他露出丑恶的笑容对着我,告诉我如果我想下船,除非他死。
那天我注视着他落拓的笑容,目光回落到手里的刀上,我很想就这样把刀子慢慢地插进他的颅骨。
可最后我只是干笑两声,喝了点咖啡,润润嘴唇,然后告诉他我只是开个玩笑。
万非一如既往用那种阴冷的神色看着我,就像伺机而动的蛇。
我等了没多久,远远地看见万非一路小跑着过来了。我吩咐服务生再拿来一份咖啡,放在他面前。他进门,急急地来到我面前坐下。
“怎么回事?”
我笑了笑,给他加了两块糖,并不准备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万非,我们大概有两年没见面了,你还好么?”
他瞥了眼面前的咖啡,拿起来喝了口,点点头。
“虽然环境不如以前了,但艾艾还是把家事操持的很好。”
“看得出来,你和以前一样,没被别的东西影响,就连喝咖啡的习惯都没变,”我又笑,抬起头看着他,“还记得不,原来每次出去追艾艾,你总让我帮你带咖啡,要两块糖。”
“是啊……习惯不是说变就能变的。”他挠挠头,似乎不好意思打断我刻意的寒暄,又抿了口咖啡,放在一边。
我耸耸肩,摸出烟和打火机,对他举了举,他盯着那火机看了会儿,摇摇头。我将东西放在桌上,接着从包里摸出材料推到他跟前。万非疑惑地看了看我,将东西接过去。
我继续无聊地喝着咖啡。当我喝完一杯抬起头时,毫不意外看见他变得青白的脸色。
“这是什么?”
他盯着我,我耸耸肩,将咖啡杯推到一旁,摸出纸巾擦了擦嘴。
“我前几天一直在找失踪人口报道,因为我觉得,如果世界上多出来一个人,那必须同时减少一个人。所以我排查了过去几年的事故记录,终于被我找到了这份。”
万非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我摇摇头,有些同情这个家伙。
“两年前,郊区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车祸。车子撞在了树上,车身全毁。可车主被送进医院之后没多久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我调查后才发现他一直是单身,父母双亡,自己开了间不大的公司,可自从车祸后,公司也卖了。朋友嘛——也只有那么两个,一个叫万非,一个叫艾艾。”
万非皱起了眉,我决定结束这场哑谜。我往前倾身,轻轻地用手指点着桌面。
“万非,我还记得当初你告诉我,艾艾是你的丧门星。我了解你,你绝对不会产生愧疚这种情绪——就好像你喝咖啡从来不会加糖那样。”
坐在我对面的万非狠狠一顿,眼睛瞥着那杯已经凉了的咖啡。
“你邻居告诉我,生意失败之后你经常打艾艾,甚至还害得她失了明。可你现在把她当成心肝宝贝一样宠着。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问题,万非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改变呢?后来我又开始想另一个问题,如果万非不会改,那么这个改的人,究竟是谁呢?”
万非的嘴角抽动了下。
“我查了很多事情,来到最后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在车祸之后,把自己整容成万非的样子,还甘愿卖掉了很有前途的公司,跑到艾艾的身边呢,弥生同学?”
说完,我将打火机丢到他跟前。万非——或者应该说,弥生,抬起头来,盯着那打火机,放在掌心里,出神地抚摸着。
打火机背面刻着的两个单字:M,S。弥生。
我还记得万非在酒吧里吐了我一身,告诉我,艾艾用自己打工挣的钱给弥生买了一个刻了名字的打火机。如果不是出了艾艾弟弟的事情,也许万非根本没法把她娶回家去。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
“从你那天莫名其妙跑来我们家,我就知道事情不对了。”
“多亏了女人天生爱八卦的性格,不然我怎么能联想到你头上。”我冷淡地看着他,“有人告诉我,她宁愿艾艾出轨,也不要和万非在一起。我当年可是帮万非追了那么久的艾艾,我当然知道艾艾是什么性格的人。那人跟我说,艾艾被万非打了之后,总会找你,你也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她记得你总是陪着艾艾散步,一边散步一边抽烟。有次她捡到了你的打火机,还追着上来还给了你。她告诉我,艾艾一直叫你弥生。”
弥生困难地吞咽了下。
“现在你知道了,然后呢?”
“既然你能这么长时间扮演万非的角色,那万非想必已经不在了。两年前,在你们家的后巷发现了一具无人认领的男尸。万非和你都是做药品相关的,被药物腐蚀了指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我一直想不通的是,如果只是简单的抢劫杀人,为什么凶手还要大费周章地砸坏受害者的脸,为什么要砍那么多刀。要知道,在砍了那么多刀之后,还有力气把一个人的脸砸成那样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弥生的呼吸重了起来。
“弥生,有你作为人证,再申请一个调查令去你家里搜一圈,我就可以结案了。”
弥生一惊,猛地抬起头看着我。
“当年万非的遇害时间里,艾艾曾出过一趟门。既然我发现了你,那买药这个说法就不成立了。”
“我不会帮你做人证的。”
“不用。你大概不知道吧,当年万非车祸人证的时候,在警局留了血样。现在我只要用DNA证明那个受害者是万非,事情就会变成你和艾艾串通,情场杀人。”
“不关艾艾的事!”
弥生一听激动起来,猛地起身。我抬头看着他,虽然心知站在我面前这人根本不是万非,可每次面对同样的脸,还是会让我心生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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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嘛——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整容成万非的样子,可艾艾的嫌疑已经坐实了。我今天先给你说一声,是希望她能自首。”
弥生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
“你跟我回去一趟,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伟大的爱情总需要阴谋来标榜】
我时常觉得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因为在很多时候,仇恨,嫉妒,愤怒,都不足以让一个人杀人。但是只要有爱,就一定会造成杀戮的理由。比如万非为了艾艾杀了那个小孩,比如弥生为了艾艾用石头砸了万非。然而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人们通常最轻易放下的就是爱,却很少有人能把恨也一起放下。
我跟着弥生,再次回到了这间房子。艾艾给我们开门,她仰着脸,带着天真的笑容。我在心里偷偷地叹了口气,如果她知道了我的来意,是否还能如现在一般笑出来呢。
弥生让我坐下,吩咐艾艾去给我准备吃的。弥生走进卧室,出来时手里抱着一个包,顺手开了座灯。
我盯着那灯泡看了良久,转过头来。弥生已经打开了包,里面放着一块石头。
“你拿回去验血,上面有我的指纹,还有万非的血。我相信就算从形状也可以确定就是这块石头砸的他。”
我眉心一跳,抬头看着他。弥生深呼吸了口气,惨淡地笑起来。
“这块石头是物证,万非是我杀的。”
“你为了她连杀人罪都肯顶?”
“不是顶,万非的确是我杀的。石头上有万非的血,也有我的。我当年就是用石头来砸他的脸的。你们可以验验。”
“那刀呢?万非身上的刀伤——”
“刀子我丢了,不过有石头和上面的血迹也够你验DNA去结案了吧。”
我盯着他带着渴切神色的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难道一直藏着这块石头,就为了某天警察查到之后,不拖累她?”
弥生看着我,算是默认。我猛一把拍在额上,忍不住笑起来。他不在乎我的嘲讽,继续卑微地求我。
“艾艾她眼睛不行,根本不可能做那么多事情,也不可能隐藏那么多证据。现在物证都全了,你抓我就行。”
“那她那天晚上出去怎么解释?”
“她是真的去买药,不信你们问药店的老板,”他顿了顿,“而且我那天晚上看到了她,躲在小巷里看到了她。她出来买了东西又很快回去了。我就是她的人证。”
“你这样能得到什么?”
弥生一瘪嘴,仿佛仔细思索我的问题,接着笑起来。
“你看这个地方,这就是我能得到的东西。”
“你的意思,你不惜变卖了公司,把自己变成万非的样子,甚至连声带也整容了,就是为了能和艾艾在一起?就是为了照顾她?就为了让她以为万非改邪归正了还在她身边?你要知道,如果你自首了,艾艾也许根本不知道你存在过。”
他再次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我深吸了口气,我觉得胸口郁结难以舒缓。弥生对我伸出双手,示意我把他拷上。我盯着他的眼睛良久,终于忍不住站起身。
“你这个蠢货!”
他抬眼盯着我,目光和艾艾没瞎时一样纯良。身后响起脚步,我回过头,艾艾手里端着果盘,一脸迷茫地看着前方。我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聪明透了,可以不动声色就让别人心甘情愿地为了她做一切事情。
“艾艾,我要逮捕弥生。”我直接了当地开口,“当年是弥生杀了万非,他刚才已经自首了。”
身后没有动静,没有大呼小叫,没有质问,而我也没有回头。弥生脸色惨白地看着我。我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蠢,怎么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发现,艾艾其实根本不是个瞎子。
一个瞎子,是不需要开灯的。既然不需要开灯,为什么当时那只小虫,会在靠近座灯的一瞬被残留的炙热烤焦了呢?
房间里静悄悄地,过了很久,艾艾终于开了口。
“万非是我杀的。”
我皱皱眉,转过头看着她。艾艾转过脸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目光终于恢复了清澈。弥生微微张开嘴,用一种颤抖着的笑声急促地开口打断她。
“艾艾你胡说什么,万非……”
“弥生,够了,他都知道了。”
艾艾抬起眼盯着他,忽而露出惨淡的笑容。弥生瞅着她的眼睛,忽然浮出一种疑惑的神色。
“我没瞎。我瞎过一段时间,可后来你装成万非回来说要照顾我时,我已经好了。”
“你……你早就知道我是弥生了……为什么……”
这对夫妻的表现实在太精彩,我决定作壁上观。
“弥生,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人家说,一个女人会出生两次,一次是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另一次是嫁人。而你却给了我第三次生命。”
艾艾的声音如我记忆中一样完美,犹如吟唱。弥生的脸色更苍白了,他颤巍巍地起身,走到艾艾身边,几乎无法言语。艾艾微微抬手,帮他整理衣领。
“为什么……要装成瞎子?”
“如果我不瞎,还有什么理由留你在身边?你呢,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变成万非?”
“我以为……我以为如果不是万非,你不会让我照顾……”
艾艾忽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流泪。她伸手抱住了弥生,把脸埋在对方怀里,嘤嘤地啜泣了会儿,忽然讷讷开口。
“弥生,弥生,我好后悔啊。”
弥生抚摸着她的头发,脸色有些难过地轻轻地问她。
“你后悔和我在一起吗?”
“不,我后悔我瞎晚了。如果我早瞎一年,我们就可以多在一起一年。如果我早瞎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多在一起一个月,就算我只是早瞎了一天,我们也可以多在一起一天。那该多好……”
弥生紧紧咬着牙,过了许久,才从牙缝中吐出颤抖的气息。
我挑眉,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
“弥生,你明天去警局,我算你自首,会帮你跟法官求情。加上艾艾长期被虐待的事情,不会判死刑。”
“不是这样的!”艾艾听我说完,忽然叫了起来,“你等等,我有证据!”
说着,她一溜烟跑回卧室,出来时手里握着一把沾着血迹的刀。
“这刀是我用来杀万非的证据。”
事情进行到这里,我已经快要忍不住疯狂大笑起来了。可是为了配合他们之间生离死别的场景,我只能忍着笑意,将刀接过来。
“那么是艾艾先用刀刺了万非,接着弥生一不做二不休用石头砸烂了万非的脸。这两年中,弥生你不知道艾艾已经复明的事实,而艾艾也不知道,弥生为了你居然做了帮凶?”
“你不要胡说,我才是杀人的凶手!”
我话音刚落,弥生一把将艾艾拖到身后。我盯着他们,将两件证物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我是警察,不会因为你们有苦衷就做出枉法的事情。希望你们配合,明天自己去警局自首。”
“不是艾艾,是我啊!”
“弥生!”
没等我反应过来,弥生忽然扑向前,一把抓住我手里的刀子,接着送入了自己的胸口。
一切发生的太快,等我猛地醒悟退后一步时,他已经软软地滑到了地上。艾艾凄惨地叫了一声,扑上前,抱住了他的头。
【不是每次等候都能有良人归乡】
弥生和当年艾艾的弟弟一样没能等到救护车。他伤口的位置太准,撞上去时用力太猛。我坐在沾满了他鲜血的房间里,陪着一旁已经失了神的艾艾,将两件证物小心地藏在怀里。
弥生死前,把打火机举到艾艾眼前,用一种极其沙哑破败的嗓音开口安抚她。
“艾艾,记得把这个——放在我的墓上。”
我盯着那个打火机,我知道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后能证明艾艾心中有弥生的证据。过了没多久,李队带着人破门而入。我将证据交给他,告诉他,弥生是杀人凶手。
弥生用最后的力气对我点点头,嘴一张一合,像是说谢谢,又像是别的什么。我转过脸,不想再去看他。
我和李队一起走下楼,转过身一直往前走,太阳把我的影子拖得极长,我的耳朵里还回荡着艾艾凄厉的哭声。
我又来到那条僻静的小巷里。
我静静地盯着当年万非躺着的那块地面,忽然兴起了个念头,想试试万非最后的感觉。我走过去,按照他当时的姿势睡在地上,我仔细地寻思到底万非当年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是想着求救,还是想着报仇,或者单纯地想起从前我帮他追求艾艾的美好时光。
小巷外的阳光没能惠及这个角落,地面很凉,像冰一样。我闭上眼睛,翻了个身,侧躺着,手指触摸地面。
我回想起当年的万非就像我现在一般蜷缩在地,佝偻着腰,用最后一点力气抽搐着再也无法对我趾高气扬。
杀万非的人,是我。所以我才在看见弥生的第一眼起就如此心绪不宁,所以我要追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要保证,一切可能威胁我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我被万非威胁得太久,禁锢在那个阴暗的地方太久,好不容易又重新见到了阳光,我绝不可能轻易放弃。所以弥生和艾艾,怪只怪他们不该出现在我面前。
两年前,我把万非约出来后,就在这条小巷里,我给了他最后一笔钱。我告诉他从此阳关路奈何桥,我与他之间两清。
万非用蛇一样的眼神紧紧抓着我,阴冷地一边笑着点钱一边告诉我他不会放过我。我的胃里像灼起了一个个的气泡,翻腾着如鲠在喉。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是一辆开往地府的破车,他要抓着人垫背陪葬。这样的人,有艾艾一个就够了。
我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迅速把刀子插进了他的肺部。他抽搐了好一阵子,逐渐就像一滩烂泥似的,躺在地上不动了。
我拿走了他身上的钱包,划破他的衣服,伪装成一起抢劫杀人。当时月黑风高,小巷里没有别人。我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当我过去查看现场时,会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万非。是什么电影里的金句,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帮老天收了个恶人,却没想做了另外两人的嫁衣。
在万非一去不回的那个晚上,在我和万非争吵之前,艾艾正要去买药,弥生碰巧看见,跟了上去。路上遇见万非,两个男人争斗,艾艾一个人去了药店,而我则在漆黑的小巷中把刀子送进了万非的身体。之后艾艾买药回来,发现在院子里徘徊的弥生,她心中惶恐,偷偷回到后巷,看见万非面目全非的尸体冰冷地躺在那里。她脑中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在万非身上扎了刀。
之后弥生以为艾艾刺伤了万非,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他死个彻底。而艾艾以为弥生杀了万非,所以自己上前留下证据。在他们重逢的第一天,艾艾就知道那人是弥生,她为了留住弥生而假装失明。弥生则以疗伤之后改邪归正的万非身份回到艾艾身边,他想变成那个人永久地陪艾艾过下去。他们之间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彼此相爱这个事实。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谁更傻一点,究竟是一直任由万非摆弄的我,是以为可以永远要挟我的万非,还是那两个痴人。
不过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一下西装,轻轻往后摸了把头发。我抬头看着天,天上挂着一轮黑色的月亮。
我相信从今晚开始,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