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升龙
作者:张大牛 | 分类:游戏 | 字数:47.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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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飞行车驶出市政府大楼,是下午四五点钟,太阳给城市抹上一层黯淡的红,透过茶色玻璃窗望出去,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榊原秀夫忽然道:“方先生,一起吃饭吧,中午只顾陪他们应酬,没怎么吃东西。”
我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下肚,便点了点头。
我们在市中心的一处飞行车专用停车场下了车,交待司机先回去。从停车场出去,感受到的是路人一半羡慕一半怨恨的目光。他们大约是把我们当作政府官员了。
原以为榊原秀夫一定会到东瀛式饭店用餐,或者是上档次的西餐厅,没想到他七绕八拐,来到一处巷中随处可见的小面馆。此时正是饭口,不到二十平方大小的面馆里挤了十几条大汉,空调温度打得又高,每个顾客都满头大汗稀里胡噜地吸着面条。
我们在一个粗壮的大汉和他瘦小的妻子和女儿之后等了好久,直到大汉将面汤一饮而尽,并对同样看来颇不好惹的老板娘大发了一通牢骚之后,终于可以坐下。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惊疑,榊原秀夫道:“方先生,我不是故作姿态,只不过在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办法去那些高雅却漠然的地方吃饭,我想……我需要和人群在一起,否则我会垮掉,请不要介意。”
他这人有点像大汉古代忧国忧民的文人,感觉也很敏锐,我笑了笑,道:“这里很好,我也想在人多的地方待着。”
他呆了一会儿,道:“这几个月,心里一直很乱,出了这么多事情,自己也做了很多料想不到的事,这些事到底是对是错,终究是难下定论了。”
我们的面由一个脸色呆滞的半大姑娘端来,重重掼在桌上,汤汁都泼洒出一些。我从筷子篓里取出两双卫生竹筷,递了一双过去。榊原秀夫接过,却不拆开,忽然长叹了一声,有些沮丧地说道:“公司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根本不该是……”
我知道他现在心里不太好受,又难以和旁人去说,只是默默地听着。
他道:“方先生,有些话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但总是憋在心里,也难受得很。您愿意听一听吗?我是东瀛大津地方的人,出生的时候,祖父的医疗器械公司在地方上已经很有名气。小时候我便对汉文化很感兴趣,看了很多有关大汉的书籍,凡是有大汉出品的电视节目或者电影,也总是央父亲带去看的。可是——”
他拆开竹筷仔细地摩擦,将上面的毛刺划掉。
“那个时候还小,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大汉的电影和电视节目播放了。气氛一天天紧张起来,说是打仗了。我并不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知道经常可以上街游行,一会儿是攻略奉天啊,一会儿是攻略北平啊,那些都是我在电影上经常听到的城市,现在已经成了自己国家的城市,那么日后就可以很方便地去旅游,我也很高兴的。可总是游行,也没什么意思。忽然一日,有一个本家大哥,二十出头的,原来常到家里来,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妻子,却不再来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那位漂亮的大嫂,叫人很是失望。再后来传来消息,说这位大哥在大汉战场上死掉了,退伍的同袍带回来他的一张相片。我得以最后见到大嫂一次,却是在大哥的葬礼上。”
他夹起一块肉片,手在半空中定住,又陷入了回忆的漩涡,喃喃道:“再后来……再后来……游行渐渐少下去,家里的用度也日益紧张起来,大街上日渐萧条,父亲和祖父却愈发忙碌,说要制造更多的医疗用品供应战场,货款却总是收不到,但为了国家,也不能不干。家里都备妥了白色的胶带,把所有的玻璃窗按‘米’字粘起来,据说这样遇到空袭的时候,碎玻璃不会四处乱溅。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约两年,那时我已经十二岁了,正在读国小六年级。这个时候连国小也进驻了军队的教官,把我们高年级的学生组织起来,叫做‘青年战斗团’,每天训练三个小时,时刻准备着‘一亿总玉碎’。”
他眯起眼睛,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拢面碗,立即被滚烫的面汤蛰了一下,连忙松开手。
“那也是三伏天的一个黄昏,正是大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因为天气出奇地爽朗,所以人比平时多了很多,我从学校回家,因为已经被高强度的训练磨去了所有气力,只顾低头走路,偶尔抬起头来——我看见了龙。”
他笑了笑,却比哭还要难看:“两块云朵从中间分开,露出背后碧蓝的天空。龙便从天空中呼啸着扑了下来,身后跟着成百上千的同类——那当然不是真的龙,是你们大汉国的轰炸机,在机腹上浓墨重彩地画着一条条怒气赳赳的龙。这龙都已经可以被肉眼看到,可见飞得有多么低了。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是突然之间看见了自己平时喜欢的东西,心里高兴得很,在大街中间又蹦又跳。旁边的大人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骄傲地把自己的发现指给他们看,这些人却突然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一个个四处乱跑。随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乌里哇啦的警报声。我却置若罔闻。”
“那龙靠得很近,我屏住了呼吸,忽然从龙的腹部落下来一些黑色的东西,轻飘飘地散落在很远的地方,我很有些失望,却见那地方射出一道壮丽的光辉,随后大地都震动起来,我跌倒在地上,一下子给震傻了。”
“等我反应过来,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四周所有的房子都倒塌、熊熊燃烧着,我的周围都是人,死人。有些是没头颅的,血从脖子里喷出来,足有两三层楼那么高,好像一株红色的树;也有肚子被打开的,双手捧着红红绿绿的脏器,不知怎么办才好;还有被燃烧弹砸中,烧得焦黑的,变成很小的一团人形,比猫大不了多少;我看见最古怪的一个人,大腿被一根钢筋戳穿了,人却还精神,拖着腿想要逃进一间半塌的楼房,却总是进不去,因为钢筋还插在腿上,门窄,卡住了。我想提醒他应该换个方式,横着走进去,好像螃蟹一样。不过终究没有说——因为在学校里被教过的,如果遇到了空袭,就千万不要到楼房里去。那人试了一阵,脚底的血越来越多,还是躺倒了。周围又有婴儿在哭泣,好像还不止一个,很快也不哭了。街上这么多人里面,就只有我正大光明地站在街心的没事,真奇怪。”
面汤凉了些,榊原秀夫捧起碗呷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嚼着面,朝我作了个抱歉的表情:“对不起,这自然是站在东瀛立场上的一面之词。我明白那场战争是由东瀛发动,并且给大汉带来了更胜东瀛百倍的痛苦,但您不能指望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够明白这些,对不对?我只是叙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那之后不久,战争结束,美军进驻东瀛,祖父的公司也被卖给了美国人。而你们大汉,则又陷入了一场权力更替的斗争,就像二战以后发生的那样。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大汉方面之所以轰炸大津,正是因为祖父的医疗器械公司为军队提供用来装载、发射生化武器的辅助器械……但是当时,您可以想见我是多么痛恨大汉。一个孩子由爱而产生的恨意是多么强烈,大人们永远不会注意到的。我的脑海里时刻浮现那些路人被炸死的景象,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无动于衷。我想如果再发生战争,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了。这,也是我执意学医的唯一目的。”
“如果就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军国主义者。幸好,我在大学里结识了我的救星,我的女神,也是我日后的妻子,一位大汉留学生。那个时候战争结束还不久,很少有大汉人会来东瀛求学,偶尔有几个,也常和东瀛人发生摩擦。只有我的女神不一样,她外表文静、优雅,骨子里却顽强、坚韧,她从不会大吵大闹,但也绝不软弱屈服,每当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就大汉和东瀛的关系高谈阔论,甚至故意对她挑衅的时候,她总是不卑不亢,往往能够举出大量数据和影像资料,直指战争的实质。”
“在她的影响下,我渐渐开始冷静下来,开始研究这场战争——乃至从古至今整个世界所有战争的意义。不得不承认,在古时,在世界各民族尚且处于混沌蒙昧的时代,战争是两个从未接触过的民族唯一和主要的交流手段,在那个时期,战争自有其存在的正面意义。可是到了现代,整个世界已经形成村落的时候,我便不知道这头怪兽为什么还会存在了。自那以后,我站到了我的女神一面,竭力反对任何形式的战争。这个世界已经浑然一体,人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左手攻击右手呢?”
他的脸上露出了愉悦的光辉,仿佛正在回忆和妻子共同度过的日子,可是随即这光辉便黯淡下来:“我们毕业之后,在父亲的反对之下,只好秘密结了婚,那时父亲正在公司大展拳脚,也顾不上我们,所以使我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快乐的生活。可是再后来,一场车祸带走了我的妻子,也带走了我还未出生的孩子。虽然怀疑这是父亲动的手脚,可是我并不声张,因为自己的性格便是这样,没有用的话是不会说的。”
“再然后,你该知道的,我离开家乡,来到了妻子出生和生活过的国度,开了一家诊所,也算是对大汉国民,小小的赎罪吧。”
面都已经凉了,我却浑然未觉,心里颇有唏嘘之感。榊原秀夫又道:“所以……您该明白我现在的感受吧?这几个月来,我一直问我自己,公司在做些什么,自己又在做些什么,自己做的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越是掌握公司的秘密,我便越感觉自己是正确的。从道理上来讲,我很赞同公司的想法——建立一个把全世界所有国家、民族包围容纳的大一统国度,统合整个世界的资源和科技,为人类世界造福。倘若可能和平地造成这样一个国家,那么即便要我贡献出自己所有力量都没有问题。可是,倘若要以将世界上相当一部分人的死亡才可达成这一效果,甚至还有可能失败,那便本末倒置了。难道国家这种东西组成的目的,不是为了使人们生活得更加幸福吗?以国家的名义却给人们带来痛苦,这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无论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妻子,还是为了那些在大街上买菜却被炸死的人们,或者整个世界因战争而去的亡者,我都要阻止这场灾难发生!哪怕为此付出我的生命!”
他重重地在桌上一拍,周围嘈杂的吵闹一时间停顿下来,所有人都往我们这里看,我忙道:“面胀了,先吃吧。”
他有些脸红地说:“对不起,失礼了。这些话我原也不说的,可是终究忍不住……”
我们不再说话,默默地吃完了已经发胀难以下口的面条。走出面馆的时候,太阳的余威还在,照得人头昏眼花。我们在如迷宫般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小巷里盘旋许久,直到得数个本地人操着土话相互矛盾的指点之后,终于来到大路,重新见到数个标志性的高楼大厦。
我昏昏沉沉,耳边忽然听到隆隆涛声,大地也震动起来,正惶然无措,面前两座高大的商务办公楼之间,竟然涌出一片红色的大潮,在面前变成一道两三百米高的赤壁,遮蔽了天空。马路两边亦有潮水涌来,毫不留情地卷起车辆和惊惶失措的人群,所见之处全是红色,唯有脚下是一片小小的孤岛。那潮水翻了个波浪,溅到口中却腥臭之极,原来都是血。
城市变成了一片血海。
“方先生,你不要紧吧?”榊原秀夫在一旁拍打肩膀,我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浑身冰凉地站在街头,周围是神态安逸闲庭信步的市民,偶尔有几个好奇地打量着我。
背后全是虚汗。
“榊原院长……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您。”
“请不要客气,只要能够做到的,我一定尽力。”
我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是这样……不知道榊原院长有没有办法可以带两个人出去,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我阿妈再待在这个城市,如果整个城市的人都变成了丧尸,至少我想保护我的阿妈。”
“没有问题。我可以送令堂去东京。想必公司不至于在东京传播病毒。还有一位是谁?”
“……我的未婚妻。”
“方先生有未婚妻吗?以前可真不知道啊。要不然……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走,反正这件事现在已经由政府接手,你在里面也插不上手。”
“不,您恐怕不太了解我们的政府办事效率,又或者是办事的指针。坦率地说,我对这位李市长并不太抱希望,甚至我希望您可以动用您在公司的力量,看看这位李市长是否也和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刚才当您和李市长谈话的时候产生的怀疑——他很好地表现了一个称职的市长,在闻知自己的城市将遭受重大打击时应有的一切风度和素质,可是按照外界的风评来看,这位市长却根本不该这么英明和冷静的,事实上他根本就是一个草包。”
随后我把莫桑的话原封不动转告了榊原秀夫,听得他瞠目结舌,连连道:“这真不可思议,在东瀛——”
“这里是大汉。”
“我不相信一位市长会为了自己的政绩而隐瞒这样严重的瘟疫,古往今来没有一位市长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除了大汉的市长。榊源院长,你还是太不了解大汉,太不了解大汉前进党的官员了。记住,永远不要相信大汉前进党的官员胸膛里还长着‘良心’这样东西。说不定要不了两天,我们的李市长就会参加一个赴某西方国家访问的考察团,随后一去不返,最后出现在加拿大或者新西兰,同时撰写一些诸如《一个大汉市长的心路历程》之类抨击国内政治腐败,独裁极权的狗屁畅销书。当然情况也有可能更糟——他根本就和公司蛇鼠一窝。无论哪种情况,都会导致消极怠工,不把疫情如实向上级汇报并采取得当的措施。”
“不管怎样——”他深深地凝视着我,低沉地说道,“我都会留在这个城市,战斗到底。”
我笑了:“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