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之第七个读者
作者:雷米 | 分类:游戏 | 字数:24.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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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两生花
门外传来抖钥匙的声音,紧接着,门锁发出咔嗒的声响。女人没有回头,依旧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
屏幕上是星巴克咖啡厅的店堂。一个瘦削的男子站在店堂中央,手里是刚刚击发过的九二式转轮手枪,枪口还在冒着烟。在他面前,是另一个仰面躺倒的男子。顾客四散奔逃。
在高清摄像头下,瘦削男子的脸清晰可辨。
女主播的语速急促,声音中似乎毫无感情色彩。
“据悉,开枪杀人的男子叫方木,曾就职于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至于他的作案动机尚不知晓。目前,警方拒绝就此事做出回应……”
开门进来的男子把手里的蔬菜和鱼放在餐桌上,走到客厅中央,看着电视屏幕。
此时,屏幕上是方木的面部截图。短发,棱角分明的脸颊,黑框眼镜下,是决绝的目光。
“我认识他。”男子突然说道。
女人没有回话,起身走向客厅的角落,抬手打开了电脑。
十几分钟后,这小小的居室里响起锅勺的碰撞声。很快,煎鱼的香味在室内弥漫开来。女人似乎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坐在电脑前浏览着网页。渐渐地,她的脸色从苍白转为蜡黄,眼睛也半眯起来。同时,左手在太阳穴附近轻轻地按揉着。
男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着。
“魏大夫,家里还有黄瓜么?要不要……”
话未说完,男子就疾步向电脑前冲过去,因为他看到女人的身体已经前后摇晃起来。还没等他碰到女人,她就咕咚一声仰面摔在了地上。
男子把女人抱起来,横放在沙发上,随即奔到餐桌上的购物袋里翻翻找找。女人尚有意识,抱着头在沙发上痛苦地翻滚着,呻吟声伴随着牙关紧咬的咯吱声,她似乎已经痛彻入骨。
很快,男子拿着一只针筒过来。他抓住女人的胳膊,捋起她的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将针头刺入女人肘窝处的静脉里。女人的额头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头发也被濡湿,散乱地粘在腮边。随着针筒里的液体一点点注射进体内,女人稍稍安静了一些,随即就瘫软在男子的怀里,粗重地喘息着。
良久,女人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最后,她蜷着身子,窝在男子怀里睡着了。男子微微摇晃着身体,一只手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打着,嘴里还哼唱着不成曲调的歌。
这一睡,就睡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当客厅里已经完全黑下来之后,女人终于醒过来。她睁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爬起来。男人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身体,静静地看着她。
女人坐在沙发边上,扭过头看着窗外,与透进来的光形成剪影般的画面,仿佛还有粗糙的颗粒感。女人的脸微侧,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半干,面颊皎洁如月光。片刻,她转身面向男子,双眼中尚有一点光。
“我饿了。”
半小时后,迟到的晚饭被端上餐桌。一对男女坐在桌前,沉默地吃饭。男子捏着一小杯白酒,不时啜上一口。女人吃得缓慢且专心,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些碗碟上。吃过半碗饭之后,女人已经饱腹。然而,她稍歇一会儿后,又顽强地把其余的米饭一点点扒进嘴里。最后,所有的饭菜都被吃得一干二净。男人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仿佛自己的努力受到了肯定一般。
吃过饭,女人拿起桌上的香烟,默默地吸了半根,然后把碗筷收进厨房。
厨房里狭窄且凌乱,屋角积攒着经年累月未曾擦洗的油泥。女人低着头,在水槽边冲洗碗筷。
“魏大夫。”
女人回过头,看见男人穿戴整齐,站在厨房门口。
“我出去一下。”
女人把洗碗布扔在水槽里,背靠在橱柜上,冷冷地上下打量着他。
“朱志超,如果你现在出去惹事,会死得很惨。”女人的目光如炬,“我帮得了你一次,帮不了第二次。”
“我……就是出去转转。”男人有些慌乱,垂下眼皮,“半小时就回来——需要帮你买点什么?”
“止疼片。”女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刷碗。男人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只能悻悻地离去。
收拾停当,女人回到客厅。来回踱了几次之后,女人又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眼前的一片灯火。
这段时间中,女人一直住在这套两居室里。而她能看到的,也只有窗外这片楼群。白天,它们或身披阳光,或一片灰暗。只有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这些冰冷的建筑才恢复些许生机。那一扇扇亮起灯火的窗户,仿佛一只只炫耀的眼睛。
平凡,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女人掐灭香烟,扭头看着电脑显示器上的那张照片。
今天,这段视频和那个警察的模样在网络上铺天盖地。无数人在惊呼“城市之光”终于现身。赞美其强悍者有之,诅咒其暴虐者有之,还有些人,在揣测他何时能落网,以及在失去这缕光之后,C市是否会重堕黑暗。
呵呵。女人笑起来。她可以想象,江亚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失去了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又被剥夺了最珍视的名号——他会变成更危险的野兽。
只是,你……
你让孙普最终灰飞烟灭,你让我的胸中空无一物,你在生死边缘把我从地狱拽回人间,你在墓碑环绕之处宽恕要置你于死地的我……
可是,应该万般皆放下的你——为什么要去挑战那最危险的野兽?
方木,我曾经最痛恨的人。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你一定是疯了。
一小时后,朱志超回家了。他进门的那一刻,魏巍瞟向他的裤裆,随即就扭过头去继续上网。朱志超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从衣袋里掏出一盒芬必得放在茶几上。
夜色渐渐深沉。对面的居民楼上,灯光逐一熄灭。临近午夜的时候,魏巍关掉电脑,回头看看在沙发上已经睡熟的朱志超,起身去了卫生间。一阵细微的水声之后,魏巍用湿漉漉的手拢着头发,走进卧室,咔嗒一声锁死了房门。
几乎是同时,朱志超睁开了眼睛。
他侧躺在沙发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里还捏着电视遥控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只有卧室的门缝下透出一道光线。朱志超纹丝不动地盯着那道光线,直到它悄然熄灭。
朱志超的眼前仍然留有闪烁的光斑,他把手伸向自己的下体。
黑暗,以及重重落下的寂静,让每一丝声响都被无限放大。朱志超圆睁着双眼,倾听着卧室里的动静。
床铺的吱呀声,掀动被褥的扑扑声,女人偶尔的叹息和按摩头部时,手指与头发摩擦的沙沙声。
终于,种种声响渐渐平息,女人越来越低缓的呼吸声透过门缝,穿到客厅里。
朱志超的呼吸却粗重起来。
他从沙发上慢慢地爬起,蹑手蹑脚地走到茶几旁,拿起外套,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而后,他悄无声息地摸到卧室门前,轻轻地把钥匙插进门锁里。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的月光,好在朱志超已经习惯了眼前的黑暗。他站在门口,能依稀辨清床上静卧的人体。
朱志超静静地看着熟睡的魏巍,竭力平复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随即,他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慢慢地走过去。
掀开被子,一股混合着体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朱志超的呼吸骤然粗重。他看看蜷着身子的魏巍,俯下腰去,小心地拽住她的裤子,慢慢地向下褪去。
突然,朱志超感到一个冰凉的物件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随即,一阵刺痛感传遍全身。紧接着,一只脚顶在他的小腹上,猛地踹出。
朱志超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板上。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又欲扑上,却被骤然亮起的强光刺得两眼一片模糊,本能地掩面退下。
等他适应了房间里明亮的光线后,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门口,男性器官可笑地坠在两腿之间晃荡着。他睁开泪水涟涟的双眼,看到魏巍围着被子,一脸冰冷地缩在床头,手里捏着一把螺丝刀。
“我警告过你,朱志超。”魏巍的声音低沉,却寒意十足,“如果你敢碰我,我会杀了你。”
“你帮帮我,魏大夫。”朱志超的五官扭曲起来,脸上是混合着乞求和焦虑的怪异表情,“我快憋疯了!”
“出去!”魏巍指指门口,“我帮不了你!”
“孙普没有治好我!”朱志超挥舞着双臂,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你又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如果不是我帮你弄来了精神鉴定,你已经被枪毙了!”
“是你让我吃了那玩意儿!”朱志超向魏巍逼近一步,眼球可怕地凸起,“然后我的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个!”
他猛地拍向自己赤裸的下身。男性器官晃荡起来,又颓然垂下。
就是这个女人,在那个夏日凭空出现。然后拉着他亲切地交谈,一如那些在J市的日子。后来,他是怎样被她带到那家麻辣烫店里,朱志超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他还在回味唇齿间的热辣鲜香的时候,下体却莫名其妙地膨胀起来。在炎炎烈日下,泉涌般的汗水丝毫不能带走哪怕一丝一毫的欲望。他像一只饿极了的野兽一样,茫然地在酷热如荒漠般的城市里左突右闯。直到他的大脑被兽欲燃至彻底沸腾,直到他在新竹小区里遇到那个出来扔垃圾的女人。
事后想想,那个女人并不漂亮,甚至还带着令人厌恶的体臭。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是一个可供发泄的异性,对于一个脑子里只剩下性欲的公兽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他还是害怕了。特别是看到女人因为窒息而凸起的双眼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他飞也似的逃走了,带着欲望被满足后的巨大惬意与空虚,以及深深的恐惧。
这份恐惧,既来自于杀人的后果,也来自于对自己居然如此疯狂的震惊。
朱志超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去强奸一个女人并杀死了她。
然而,几天之后,当那诅咒般的焦虑与不可名状的躁动再次涨满他身体的每个角落的时候,朱志超突然想起那碗麻辣烫的诱惑味道。
于是,他再次奔向那条街,那家狭窄肮脏的小店,带着难以遏制的渴望与冲动。
朱志超不知道的是,当他急匆匆地走进“渝都麻辣烫”的时候,魏巍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摘下墨镜,扬起嘴角,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他成了这里的常客,也成为在那个全球瞩目的夏天里,让整个C市谈之色变的变态色魔。
那个女人却消失了。
直到朱志超以“痊愈患者”的身份出院,直到那个百无聊赖的夜晚,他带着满身的疲惫和难以消解的躁动,听到墙角传来的轻声呼唤。
朱志超不知道魏巍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只是察觉到她的虚弱,以及对某件事情近乎病态的狂热。在她断断续续地出现的那些日子里,魏巍总会要求他带她去吃一些廉价却热量丰富的食物,似乎她在平时并没有机会获取更多的营养。然后,就在朱志超去结账或者去卫生间的时候,魏巍会突然消失,只留下一些空空如也的盘子。
在农历大雪那天晚上,魏巍再次凭空出现,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斑斑血迹。她没有对朱志超的追问做任何回应,简单地清洗和包扎了伤口之后,她就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两天。
从此,魏巍在朱志超的家里住了下来。
“我帮不了你!”魏巍始终握着那把螺丝刀,警惕地盯着朱志超,“你可以自慰,但不要在我面前!”
朱志超抬起头,泪水充盈的双眼露出混合着屈辱与怨毒的神色。他迈动双脚,慢慢逼近魏巍。
“魏大夫,你可以杀了我。”朱志超死死地盯着魏巍,“但我无论如何也要做,你不知道那种滋味——比死还要难受!”
魏巍举起螺丝刀,竭力向后缩着身体。
“你别过来!”
话音未落,朱志超已经扑过来,一把拽掉魏巍身上的被子。魏巍尖叫一声,本能地抬脚去踢,却被朱志超抓住脚腕,用力一拉。随着一声闷响,魏巍仰面摔倒在床上。
还没等她爬起来,朱志超已经重重地压上,一只手卡住魏巍的脖子,另一只手拼命地撕扯着她的裤子。
魏巍挣扎起来,挥动手里的螺丝刀,在朱志超身上连连戳刺。很快,鲜血从朱志超的手臂和肩膀上冒出来。然而,他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拉着魏巍的裤子,咬牙切齿地向下撕拽着。
突然,魏巍停止了反抗。朱志超三下两下扯掉魏巍的裤子,又去脱她的内裤。刚把内裤褪到臀部以下,朱志超就愣住了。
魏巍仰躺着,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在剧烈地起伏。
她手里的螺丝刀,正深深地顶在自己枯瘦的脖子上,顶在不停跳动的颈动脉上。
“来吧。”魏巍低声说道,声调中带有艰难的哽咽,“如果你有兴趣奸淫一个死人的话。”
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跪在半裸的女人双腿间,手里还拽着这个女人的内裤。四目对接,震惊与决绝,欲望与杀意,在午夜的空气中对击。
良久,朱志超松开双手,颓然向后跌坐到地板上。随即,在女人粗重的呼吸中,一阵男人的哭泣声在室内响起。
朱志超坐在地板上,双腿蜷起,把脸顶在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
“不,不要死。不要让我一个人。”朱志超的哭声由低变高,“我不想一个人,我太寂寞了……”
魏巍穿好衣服,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这个一丝不挂,哭到全身颤抖的男人。
翌日一早,朱志超就出门了。听到入户门关闭的声音,魏巍才从卧室里走出,面无表情地看着沙发上凌乱的被褥和扔了满地的纸巾。她走到门前,反锁了房门后,随手拿起餐桌上的香烟吸了起来。
吸了一支烟,魏巍看看桌上摆好的饭菜,坐下来默默地吃着。
昨夜激烈的撕扯和严重睡眠不足让她的头又疼起来。简单打扫了房间后,魏巍吃了一片芬必得,坐在沙发上发愣。
在朱志超外出做工的时候,除了发愣,魏巍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这间只有四十几平米的房子里来回游荡。她无事可做,只能静静地等待天黑和不知何时而至的死亡。她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如果可以将其称之为“日子”的话——然后在随便什么时间,自己会因为脑瘤破裂突然死去。当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朱志超可能在她身边,也可能不会。然而,这对魏巍而言,实在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她现在能做的,仅仅是呼吸,以及为了维持呼吸而不得不做的其他事情。
不过,昨天发生的枪杀案,让魏巍已经涣散的神经重新紧张起来。毕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方木和江亚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墓地一夜后,事情向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然而,让魏巍没想到的是,方木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和江亚做个了断。
他肯定会死在江亚手里,而“城市之光”也就此消失。
江亚是魏巍养成的杀手,最初的目的就是创造出一个比方木更聪明、更强悍的对手。
然而,事已至此,魏巍已经不能确定,方木和江亚,究竟哪个更勇敢一些。
魏巍站起身来,走到衣柜前,开始翻翻找找。从医院里穿出的衣服,早就被当作垃圾丢掉了。她没有出门的打算,因此,在朱志超家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只穿着睡衣。
挑选了半天,最终,魏巍选了一套看上去不那么肥大的衣服和一顶棒球帽。穿戴好之后,魏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足不出户十几天,一下子踏入阴暗狭窄的楼梯间,魏巍竟有些紧张与眩晕感,似乎腿也软了下来。她扶住栏杆,定定神,一步步走下去。
很快,魏巍来到了干冷晴朗的室外。这栋楼位于同发热力公司的家属区内。时值上午,园区内显得非常冷清。只有几个目光呆滞,脚步踟蹰的老人在散步。魏巍在门旁站了一会儿,紧了紧领口,低头走了出去。迈开脚步的一瞬间,她突然察觉到异样。
魏巍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见一楼的阳台上,一个10岁左右的女孩正趴在玻璃窗上默默地看着自己。
阳台上的温度很低,铁质栏杆后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那些层次分明、结构精美的霜花中,有一小块被热气熏开的空白。女孩红苹果般的脸蛋就镶嵌在那里。她注意到魏巍的目光,微笑了一下。
魏巍却迅速移开视线,逃也似的走开了。
走到大街上,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流中,魏巍却感到寒意刺骨。不仅仅是因为她只穿着单衣单裤,更多的,是因为刚才那个站在阳台上的女孩。
魏巍注意到,女孩脸蛋上的红润,来自于一个清晰的五指掌印。
她不能,也无暇去关注女孩的悲伤。
市公安医院。
三楼尽头的病房门口,把守在门前的警察略侧过身子,让这个推着小车的清洁女工走进病房。
女工穿着天蓝色的护工制服,袖口高高地挽起。帽子和口罩把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已经被宣布脑死亡的邰伟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女工拿起抹布,在病床周围来回擦拭起来。她擦得很细心,目光却始终集中在病人的身上。擦拭完毕,女工拎起水桶就往外走。守卫的警察问道:“不擦擦地面吗?”
女工头也不回地回答:“换水。”
走到卫生间门口,女工把水桶放在地上,自己闪身进了一个隔间。几分钟后,魏巍从隔间里走出,压低帽子,沿着走廊向医院外走去。
来到院子里,魏巍和各色人等擦肩而过,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邰伟并没有脑死亡,甚至连植物人都不是。对于这一点,没有人会比魏巍更加确定。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方木就是方木。他不肯以别人的性命作为代价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但是,他敢于牺牲自己。
也许,这就是方木和孙普以及江亚的区别?
魏巍不愿再想,双手插在衣袋里,慢慢地向医院外走去。刚走到院子门口,魏巍突然一个急转身,面向一个卖煮玉米的小摊。
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一辆白色捷达车缓缓驶过。在驾驶室里的,正是朝院子里不断张望的江亚。
魏巍假装在挑选玉米,余光却始终盯着那辆捷达车。直到它渐渐开远,魏巍绷紧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同时,她的心情却慢慢沉重下来——江亚已经有所行动了。
魏巍买了一根玉米,边吃边向医院对面的小巷里走去。走出几百米,魏巍发现自己只吃掉了一小块玉米粒,之后一直在啃玉米芯。
她丢掉玉米,不无自嘲地笑笑。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担心那个曾经切齿痛恨的人了。
回到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已经是下午。好久没有过户外活动,魏巍感到有些疲惫,更多的是兴奋。宛若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有了一些生机。走到楼门口,魏巍看了看一楼的阳台。此时,玻璃窗已经被冰霜完全覆盖,曾映出小女孩的脸蛋的那一小块窗户上是厚厚的霜花,其中镶嵌着一些扭曲的花纹,看上去好像是数字“482”。整个阳台仿佛是关在铁笼里的大冰块。魏巍走进楼道,在一楼那扇紧闭的铁门前停留片刻,慢慢地沿着楼梯上了楼。
走到朱志超家门前,魏巍刚要抬手敲门,铁门就被猛地推开,紧接着,一脸油汗、表情紧张的朱志超就冲了出来,几乎和魏巍撞个满怀。当他看清面前的人是魏巍的时候,脸上迅速出现焦急、欣慰、怨恨的复杂神色。
朱志超一把将魏巍拉进室内,回手锁死了房门。
“你去哪里了?”朱志超盯着魏巍,嘴唇颤抖着质问,“我以为……”
“出去转了转。”魏巍垂下眼皮,“待在家里太闷了。”说罢,她就摘下帽子,转身走进卧室。再出来的时候,魏巍已经换好了睡衣,抱着上午穿过的衣服去了卫生间。不多时,洗衣机转动的声音就响起来。
朱志超还站在原地,半晌,讷讷地对卫生间里说道:“我给你买点衣服吧。”
良久,卫生间里传来魏巍的声音:“谢谢。”
很快,到了准备晚饭的时候。朱志超煮上米饭,正在切肉的时候,魏巍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解下他身上的围裙,指指客厅。
“你去看电视吧。”魏巍低着头,把围裙扎在身上,“我来。”
炒菜的香味很快从厨房里传出来。客厅里的朱志超却有些坐立不安,不时凑到厨房门口张望着。
十几分钟后,两菜一汤端了上来。和往常一样,两个人围坐在桌前默默地吃饭。不过,朱志超显得要更兴奋一些,不时夸赞菜香汤鲜。魏巍没有理会他,吃到一半,突然问道:“一楼的住户你认识吗?”
“一楼?”朱志超有些糊涂,“101还是102?”
“101。”
让魏巍没想到的是,朱志超大为紧张起来,立刻把饭碗放下,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魏巍皱起眉头,“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到他家有个小女孩。”
朱志超立刻追问道:“孩子他爸爸看到你了?”
“没有。”
朱志超略松了口气,重新端起碗:“没事,别招惹他家。”
魏巍盯着他,语气加重:“你说清楚。”
“他家就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孩子妈妈跟别人跑了……”朱志超欲言又止,“总之别搭理他们——都不是正常人。”
“哼!”魏巍冷笑一声,“还能比你更不正常么?”
朱志超停止咀嚼,把一口饭含在嘴里,怔怔地看着魏巍。
餐桌旁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朱志超现在做力工。这个工作虽然辛苦,但是不需要学历或者技能,而且可以当天结算工钱。在魏巍看来,另一个好处是,朱志超可以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去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兽性。
从前朱志超只需要养活自己,现在多了一个魏巍,经济上很快就捉襟见肘。于是,他只能尽力去招揽更多的活计。加之欲火升腾时,朱志超毫无节制地自慰,所以,他很快消瘦下去。
魏巍对此无动于衷。在她眼中,自己和朱志超都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生存,只是一种本能,尽管她和他的呼吸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是活着,仅此而已。
对朱志超而言,魏巍更像一个符号。而这个符号是多重含义的。它能唤起朱志超对以往生活的残存记忆;它能让朱志超暂时拥有与女人相关的种种美好感觉,例如长发、体味、小一码的拖鞋、两副碗筷等等。更重要的是,魏巍是可以在这间屋子里行走的另一个人,一个可以让这间屋子变得狭窄拥挤的人,一个可以让这里的温度略微升高的人,一个能与之交流的人,尽管彼此之间更多的是沉默及恶语相向。
他太寂寞了,甚至在怀念那些被他杀死的女人——当时,也许该和她们好好聊聊。
所以,当魏巍再次突然消失的时候,朱志超先是诧异,随后就是深深的焦虑与绝望。他不能——或者说不敢重新面对孤独的生活。然而,他疯狂的寻找尚未开始,魏巍却回来了,如同她的消失一般突然。
她觉得闷,她想出去走走。这让朱志超感到些许欣慰,这个女人终于不再像一具行尸走肉。仿佛从一个抽象的符号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同时,作为一个女人的特质,也开始越发鲜明地显现出来。
比方说,她开始需要衣服。
第二天傍晚,朱志超带回一件羽绒服、一条女裤、一双雪地靴和成套的绒衣绒裤。这些衣裤都是便宜货,但是也花光了他当天的所有工钱。魏巍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只是淡淡地打量着这些衣服,随后提出再要一套房门的钥匙。
朱志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立刻下楼去配钥匙。因为她的这个要求更具有某种象征意味:即使她走了,还会回来。
“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门前是一条宽敞平坦的马路,平时摊贩云集,热闹非凡。咖啡吧的背后,则是一大片荒草丛生的空地。那里曾经是一片棚户区,两年前被某地产公司买下后,准备建成商住两用的楼盘。拆迁基本完毕后,后期开发却因资金问题暂时搁置,从而形成和几十米开外的街道截然不同的景象。宛若一只孔雀开屏时,绚丽多姿的羽毛和丑陋不堪的屁股。
此刻,夜幕渐渐降临。魏巍默默地站在半人多高的荒草中,凝视着不远处的那栋二层小楼。忽然,小楼门前的路面暗了一下,魏巍略抬起头,意识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霓虹灯招牌已经熄灭。
几分钟后,一辆白色捷达车出现在路面上,向市区的方向快速驶去。看着它消失在视域之外,魏巍挪动已经几乎被冻僵的双脚,慢慢地向小楼的后门走去。
走到门前,魏巍试着推了推,果然,这扇门是锁死的。魏巍站在门前,略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向右转,迈开步子,边走边默数。数到十的时候,她停下脚步,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螺丝刀,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地被冻得很硬实,只挖了几下,魏巍就感到手已经开始发麻。她抿起嘴,把螺丝刀换到左手,继续用力挖着。挖到5公分左右深度的时候,她感到螺丝刀触到了一个金属物件。魏巍加快了速度,很快,一把黄铜钥匙出现在泥土之间。
魏巍拿起钥匙,在衣服上擦拭了几下,随即快步向学子路上走去。
学子路上依旧热闹。背着书包、提着水杯的大学生们流连于各色摊贩之间,忙着购买零食、手机链和充值卡。魏巍贴着墙边,慢慢地向“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门前靠近。最后,她站在卷帘门前,四下张望了一下,迅速蹲下身子,把黄铜钥匙插进锁眼里,转动一下后,拉起大约半米的高度,一闪身钻进了门里。
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钟,魏巍却因为紧张而气喘吁吁。她站在漆黑一片的店堂里,立刻闻到了那熟悉的咖啡香味。
一瞬间,魏巍感到喉咙发紧,鼻孔也仿佛被堵塞了一般。在黑暗中,恍若隔世的往昔扑面而来。
她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尽管每时每刻她都在费尽心机,竭力让江亚变成她想要的样子,然而,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她躺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的时候,仍然有时光倒流的些许幻觉。仿佛这里不是“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而是“普巍心理康复中心”里间的狭窄卧室。在很多时候,魏巍宁愿闭上眼睛,期盼这幻觉能长久一些。
每当她睁开眼睛,彻底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对方木的憎恨就会增加一分,复仇的信念就会坚定一分。而眼前这个微笑的男人,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从衣袋里拿出手电筒,首先照向店堂墙壁上的挂钟。6点50分。江亚比平时提前了几个小时闭店。他去干什么,不言而喻。
魏巍把手电筒的亮度调低,脱下雪地靴,慢慢地在咖啡吧里四处走动。
黑胡桃木吧台。挂在架子上的咖啡杯。烤箱。微波炉。阁楼上的小厨房。木纹地板。柔软宽大的双人床。
一切都熟悉如初。但是,魏巍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如同自己已经不属于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样。
最后,魏巍把手电筒的光线射向东北角的那张桌子。犹豫片刻后,她移步过去,坐下来。
抬起头,吧台后的一切尽收眼底。尽管面前依旧是浓重的黑暗,然而,魏巍仅仅凭借记忆就能分辨出那里的一丝一毫。
这张桌子,是一切的源起,是“城市之光”从微弱到炽热炫目的开始。
只是,当初他的目光是多么的羞涩和腼腆。
魏巍关掉电筒,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仿佛看到年轻的店主带着紧张的微笑向她走来。
她意识到,也许自己该做个选择。
在江亚和方木之间。
101室的女孩姓吕,10岁,名字不清楚。朱志超将她称为“老吕的女儿”。据说,邻居们也如此称呼她。
“那孩子有自闭症。”朱志超看着电视里的拳击比赛,心不在焉地说道,“所以,她5岁多的时候,孩子她妈就跑了。”
“自闭症可以通过强化训练改善症状的。”魏巍瞟了一眼朱志超,“老吕没想想办法?”
“想个屁办法。生出这样的孩子只能自认倒霉。”朱志超调整了一下坐姿,视线始终集中在比赛上,“老吕跟我一样,也没什么正经工作,没钱没地位,能养活两口人就不错了。不过他比我强点,起码那是个女孩。”
“你什么意思?”魏巍立刻追问道。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朱志超笑笑,“老吕一直娶不上媳妇——他和他女儿的事大家都知道。”
魏巍瞪大了眼睛,感到胸口一阵憋闷。
“你们就这么看着?连报警都不肯么?
”
“哼。”朱志超摇摇头,“关我们什么事儿?自己家都顾不过来呢!”
魏巍怔怔地看着他,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都是该死的王八蛋!”
第二天一早,朱志超出门后,魏巍简单整理了一下房间,拎起满满的垃圾袋下楼。
丢完垃圾,魏巍搓搓冻红的双手,小跑着返回楼内。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101室的阳台。
铁栏杆依旧。玻璃窗依旧。厚厚的霜花依旧。只是,在那宛若冰块的混沌惨白后面,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直挺挺地站着。
魏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走上前,敲了敲玻璃窗。
人影毫无反应。
魏巍想了想,把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良久,人影终于有了动作,随即,一只模糊的手掌贴在了玻璃窗对面。
纹路分明的霜花渐渐融化,最后,宛若小兽般的粉嫩掌心出现在玻璃上。掌纹散乱。
魏巍的手换了一个位置,那小小的手掌也随之移动。慢慢地,霜花融化的面积越来越大。女孩的脸露了出来。
肮脏的脸上面无表情。嘴边还带着食物残渣。女孩披散着枯黄的头发,直勾勾地盯着魏巍。
魏巍对她报以微笑。女孩却毫无反应,似乎眼前并不是一个和她同样的生物。
一个女人,一个女孩,隔着玻璃窗默默地对视。良久,女孩突然伸出手来,在已经开始凝结水汽的玻璃窗上写下一串数字。
笔画歪歪扭扭,又是反向。魏巍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484”。
这是什么?魏巍指指那串数字,对女孩做了个疑惑的表情。女孩却转过身去,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霜花,不再理会她了。
回到房间里,魏巍的情绪有些低落。女孩寂寞、寒冷,备受摧残却毫不自知的样子在眼前挥之不去。没有人把她当作另一个人来看待,女孩本人也没有。
魏巍进而想到自己。躺在床上伪装植物人的那段日子里,魏巍丝毫不敢有半点放松,于是,她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截毫无生机的木头。不会萌发新绿,不会悄然成长,只会在一片寂静中慢慢腐朽,直至化成一堆轻飘飘的粉末。
做一个人,做一个正常的人,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魏巍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打开电脑,上网浏览本地新闻。
她一直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却又害怕面对一切结束的时刻。
因为,方木肯定会死去。
所以,魏巍希望在网络上看到“持枪杀人犯方某在某地落网”的字样。也许他会经历漫长的审判和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甚至可能会接受刑法处罚。但是,他会活着。至少会在监狱里活下去。
但是,魏巍也清楚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能杀掉孙普并全身而退的人,是不会轻易被警方找到的。而且,方木似乎已经和警方达成了某种默契,让江亚误以为邰伟已经被杀死。
他想激怒江亚,进而让自己成为“城市之光”猎杀的目标。然而,方木早已放弃了抵抗。否则他会一直带着那支枪,而不是把它留在现场。
死,不是方木的最终目标。他一定会给江亚留下一个圈套。魏巍不知道这个圈套的种种细节,但已经可以预见到结局。
方木会死。江亚会被绳之以法。
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请不要死,不要死。如果这件事一定会发生,请在我死去之后。
魏巍坐着,想着,直到太阳开始向西方倾斜。她站起身,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只有干瘪的洋葱。她想了想,披上外衣出门。
枪击案发生后,开始慢慢复苏的不仅是魏巍的思维,还有她的身体。久违的本能似乎在一点点地回来。当她在菜市场精心挑选了一堆蔬菜之后,魏巍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了小小的满足感。这感觉让她觉得可笑,更觉得悲哀。而悲哀之后,魏巍竟有一丝欣慰。
难道,可以开始活得像一个人了么——即使随时有可能死去?
这念头让她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幻觉,仿佛自己是一个普通至极、忙忙碌碌的主妇。随即她就连连警告自己,就像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做的那样:你是一个失去爱侣的女人,你是一个复仇的女人。在你的余生里,除了要置那个人于死地之外,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尽管如此,当魏巍路过一家专售童装的小店的时候,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最廉价的一套绒衣绒裤花掉了魏巍所有的钱。然而,她还是觉得喜悦,回去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快。
她不能为那女孩做什么,连玻璃窗外的陪伴都不能。但是,她至少可以让那衣着单薄的孩子保有些许温暖——在她细数霜花的时候。更重要的是,魏巍希望借此向女孩的父亲传达这样的信息:有人在关注她。你必须收敛。
魏巍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走进楼道,抬手敲响了101室的房门。然而,足足敲了两分钟之后,室内仍然毫无回应。魏巍有些失望,却并不觉得奇怪。自闭症患者本来就对外界的信息缺乏认知和自然反应。看起来,孩子的父亲也不在家。
该如何向那姓吕的畜生解释这套绒衣呢?送绒衣的时候,该怎样让他领会自己的用意?如果这样做,会不会招致他对女儿变本加厉的凌辱?
魏巍一边想,一边打开朱志超家的房门。
客厅里亮着灯,却空无一人。魏巍看到了朱志超的鞋子,随后,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在朱志超的鞋子旁边,还有另一双陌生的鞋子,以及一双小小的拖鞋。
魏巍愣了几秒钟,手里的东西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她来不及脱掉外衣就冲进室内,直奔卧室。推门,门被锁死。同时,室内传来慌乱的声音。
魏巍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般,后退几步,然后狠狠地向门锁上踹去。
随着咣当一声巨响,卧室的门被魏巍生生踹开。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个陌生的男子赤裸着身体站在床边。在床的另一侧,同样赤裸的朱志超正在手忙脚乱地套着内裤。在他脚边,散落着几张钞票。
在床上,一丝不挂的女孩慢慢地爬起来,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苍白无光。她跪在床垫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魏巍。突然,女孩一字一顿地说道:“487。”
仿佛有一声炸雷在魏巍的脑袋里轰响。
铁栏杆里的大冰块。布满霜花的玻璃窗。写在水汽中的数字。482。484。现在是487。
那些数字扭曲起来,和周围的冰霜齐齐地放出耀眼的白光,瞬间就将魏巍眼前的一切吞没……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在恢复意识的一刻,魏巍希望自己已经死掉。
然而,眼前依然是熟悉的景物。她艰难地爬起,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沉重的毛毯。
“你醒了?”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魏巍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到朱志超一脸尴尬地坐在餐桌旁,手里还夹着半截尚未燃尽的香烟。
“我……”朱志超勉强笑笑,“憋不住了……所以……”
魏巍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直直地看着朱志超。后者很快移开目光,闷闷地吸着烟。足足十几分钟后,朱志超突然听到沙发旁传来响动。他抬起头,看到魏巍两眼盯着餐桌上的碗盘,僵硬地一步步走来。
几乎是扑到餐桌旁,魏巍拿起筷子,飞快地吃起来。饭菜很快塞满了她的嘴巴,菜汤顺着嘴角淌到胸口上。朱志超想帮她擦拭,又不敢上前,只能不住地劝着:“慢点,慢点吃。”
魏巍没有理会他,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饭菜上。同时,她仿佛感到食物中的热量正一点点地盈满她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丝肌肉、每一根骨头。她喜欢,并近乎渴望般地追求这种感觉。
因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吃过晚饭,这对男女如往常一样,各自回房休息。仿佛傍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朱志超不敢再造次,也没有必要。所以,他看了一会儿电视之后,就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凌晨时分,卧室的门突然开启,披头散发的魏巍如同幽灵一般走了出来。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沙发旁,静静地注视着熟睡中的朱志超,从头到脚,从面庞到四肢,似乎想把这个男人的所有细节都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窗外的月光清冷。在室内仅有的一点光线中,魏巍的双眼宛若利刃般投射出凛凛寒光。
第二天一早,朱志超在饭菜的香味中醒来。他揉揉眼睛,爬起身子,看到魏巍端着一个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起来了?”魏巍突然笑笑,“去洗脸刷牙吧,很快就开饭。”
这笑容让朱志超感到莫名其妙,随后就是一阵惊喜。他忙不迭地答应着,掀起被子跳下沙发。
走进卫生间,朱志超发现牙膏已经挤好,牙刷横放在装满温水的牙杯上。他疑惑地向厨房的方向看看,耸耸肩,开始洗漱。
刷好牙,又草草地洗了脸之后,朱志超拿起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擦拭着。刚睁开眼睛,就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魏巍站在自己身后。
朱志超吓了一跳,本能地回过身来,发现魏巍的手上还握着一把剪刀。
“你……你干什么?”朱志超背靠着水池,神色慌张。
“你的头发太长了。”魏巍伸出一只手,在他的头发之间拨拉着,“难看。”
“我……我出去剪吧……”朱志超躲避着,视线须臾不敢离开那把剪刀。
“别动!”魏巍似笑非笑地命令道,随即就把剪刀凑过来。
几剪子下去,朱志超看着缕缕落下的头发,放下心来,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魏巍在他头上忙活着。
十几分钟后,朱志超的发型变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魏巍替他扫去肩膀上的碎发,上下端详着他,说道:“这样多精神。”
早餐很快端上桌来。魏巍的胃口显得很好,还不时夹菜到朱志超的碗里。朱志超虽然纳闷,心下却十分受用。吃到一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昨天,你昏倒之后……我没碰你……老吕也没有。”
魏巍垂着眼皮,筷子在饭碗里戳来戳去。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低声说道:“别去糟蹋那女孩了。如果你实在想要,我给你。”
朱志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之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魏大夫,你……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魏巍打断他,“我也想过几天正常女人的日子。另外,你肯收留我,我很感激。”
“我……魏大夫,你在这里一天,我就会照顾你一天。”朱志超激动得语无伦次,“像亲媳妇儿那样……你放心!”
魏巍没有理会他,只是伸出筷子敲敲碗边:“吃饭吧。”
吃完饭后,朱志超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躁动不安。一会儿要帮魏巍刷碗,一会儿要打扫房间,最后又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嚷嚷着要去挣钱。魏巍把他送到门口,帮他扎好围巾。突如其来的温柔与亲昵让朱志超有些难以自持,双眼几乎都要冒出光来。
“你去吧,中午吃点好的。”魏巍低着头,语气轻柔,“还有,再找你的朋友弄点杜冷丁吧,如果可以的话,再给我弄几支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朱志超一愣,“你要那玩意儿干吗?”
“最近我的心脏不舒服。如果不行了,肾上腺素可以救我一命。”魏巍抬起头,嘴边露出一丝微笑,“你不希望我很快死掉吧?”
朱志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说罢,他用力抱抱魏巍,转身出门。
魏巍关好房门,听到朱志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还带着满满的兴奋。
她站在门厅里,默默地看着面前这扇墨绿色的铁门,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整整一个上午,魏巍都在吃东西,直到把冰箱一扫而空。到了下午,她乘车来到大学城,径直去了C市师范大学化学系。在实验室里,魏巍轻易拿到了一件白大褂。随即,她就在教学楼里静静地等待着。3点半,一班上课的学生叽叽喳喳地出现在走廊里。很快,两名学生被指定去拿试验药剂。魏巍跟着他们进入仓库。当两个学生抱着大堆器材和药剂走出仓库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实验员模样的女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没有人注意到,仓库里摆放凌乱的瓶瓶罐罐中,少了一瓶乙醚。
做完这一切,魏巍把白大褂丢在走廊的长椅上,戴好帽子和口罩,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师大的校园。
时间尚早。魏巍步行至学子路上。在街道两旁的摊贩的掩护下,魏巍闪进“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对面的一家汉堡店,要了一份薯条和可乐,坐下来慢慢地吃着。除了偶尔抬起头来看看马路对面的咖啡吧,大多数时间,魏巍都压低帽檐,盯着桌面出神。
天色渐黑,学子路上却越发热闹起来。各色摊贩之前都围着大群学生。“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却不合时宜地一一关掉了电灯。几个顾客面带不悦之色,先后从咖啡吧里鱼贯而出。几分钟后,江亚走出来,拉下卷帘门,上锁。左右观察了一番之后,他径直走向路边停好的一辆白色捷达车,迅速驶离了这条街。
魏巍看看汉堡店里的时钟。6点30分。她不动声色地坐着,吃掉所有的薯条之后,又把可乐一口喝干。此刻,已是6点40分。魏巍起身离座,刚迈出几步,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随即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侧过脸去,佯装在看墙上悬挂的电视机。几秒钟后,她微微抬起头,向对面张望着。
在“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门前,出现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方木瘦了一些,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上下打量着那扇紧闭的卷帘门,看看手表,嘴里默念着什么,脸上是盘算的神情,似乎在计算时间。随即,他就双手插兜,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的摊贩。几分钟后,他突然低下头去,从衣袋里拿出手机。在夜色中,手机屏幕上闪亮的光斑分外鲜明。更加引人注意的是,手机的提示音似乎十分怪异,就连旁边卖炸鸡的小贩都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魏巍侧过耳朵,听到一阵类似敲击铁门的“砰砰”声。
不过,这应该不是来电或者短信。方木看也不看手机屏幕,只是环顾四周,最后连连按动手机一侧的音量键。于是,那怪异的提示音越发响亮。
魏巍突然笑了笑。她已经知道方木的圈套是什么了。
调试几次后,方木似乎对效果感到满意,他把手机揣进衣袋,转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魏巍小心地走到门旁,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的卷帘门前。按照那天的办法,半分钟后,魏巍已经站到了店堂内。
和上次不同的是,魏巍没有怀旧的心情。她脱掉雪地靴,来回扫视着空荡荡的店堂,眉头微蹙,脸上是紧张思考的表情。转身看看卷帘门,魏巍摇了摇头,随即就把视线投向卫生间。犹豫了几秒钟之后,魏巍就直奔那里而去。
拉开右侧隔间的小门,魏巍的视线直接投向便池后面的狭窄木门。她拨开插销,径直走了进去,穿过一条几米长的过道后,魏巍停在一扇木门前面。她向前后看看,略思考了一下之后,打开了木门。
顿时,一阵寒风卷了进来,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双脚瞬间就失去了温度。魏巍眯起眼睛,凝视着咖啡吧后面的荒地。
片刻,魏巍咬了咬嘴唇。就是这里了。
她小心地关好后门,弯下腰去,做出拖拽的姿势,一边转身向后走,一边低声默念着:“一、二、三……”
数到三十七的时候,魏巍已经站在了店堂里。她直起身子,再次扫视四周,最后,把视线投向吧台。
魏巍重新做出拖拽的姿势,向吧台后面绕去,嘴里继续默念着:“三十八、三十九……”
来到吧台后面,她没有犹豫,直接掀起地毯,拉开下面的活板木门,一步步探身下去。
当她站在储藏间里,面对四周的铁质货架的时候,刚好念到六十二。魏巍看看货架上的深蓝色布帘,上前掀开。里面的东西不多,特别是东侧的货架上,只摆了几个纸箱,留下大片空白。看来咖啡吧最近不是生意不佳,就是江亚无心经营。魏巍看看货架,心中暗自计算着铁架的长度和深度,最后用手捻捻布帘。厚重的手感让她微微点头,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一些。
随即,她把视线投向北侧的货架。
挪开货架,打开铁门。一股淡淡的福尔马林味道扑面而来。魏巍打开电灯,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还是熟悉的水池与铁床,只是比以往多了几只大塑料桶。魏巍走过去,轻轻翕动鼻翼,立刻知道福尔马林味道的来源了。同时,她转过头,看着隔间北侧的水池。
“原来他想这样。”魏巍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她知道这里的秘密,也知道江亚喜欢独自待在这里。在他们相识之后,曾一起在这里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在这里,江亚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也正是在这里,魏巍知道自己终于选中了对付方木的利器。
在不可知的某日,这里终将埋葬那个曾让她切齿痛恨的人。
然而,魏巍已经做出了相反的决定。
选择一束光,在江亚和方木之间。
她知道自己在冒险,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极小。可是,她仍然决心要这么做。因为她有一个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她对这两个男人都足够了解,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晚,如魏巍预料到的那样,朱志超在晚饭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拽进了卧室。魏巍没有反抗,只是闭上双眼,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朱志超在她身上挥汗如雨。
足足折腾了大半夜后,心满意足,同时也疲惫不堪的朱志超才翻倒在魏巍身边,沉沉地睡去。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肆意发泄的时候,魏巍在暗自计算着他的体重。
待朱志超睡熟,魏巍才翻身爬起,到卫生间擦洗。
她没有受辱的感觉,内心的平静让她觉得既惊讶又熟悉。类似的事情在几年前就做过,只不过,那把刀子从江亚变成朱志超。
而且,刀子挥向的头颅,已经不再是方木的了。
值得。魏巍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中倒映出的自己,默默地露出微笑。
为一束光。这一切,都值得。
肉体交合能让男女之间的关系瞬间就变得亲密。对于满脑子只剩下性欲的朱志超而言,尤其是这样。第二天一早,他已经把这个家统统交给魏巍来管理。同时,朱志超渴望魏巍对他有更多的要求,从而以满足她来表明自己有多么关爱她。于是,当魏巍提出“借一辆车,出去兜兜风”的时候,朱志超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满口答应。
那是一辆临近报废期的桑塔纳轿车。对魏巍而言,已经足够。当天晚饭后,魏巍就开着车和朱志超出去“兜风”。一路上,朱志超不住地夸赞车宽敞,开起来稳当,还对魏巍的驾驶技术大加赞赏。同时,不住地观察着魏巍的神色。魏巍始终面露微笑,对朱志超的问话一律不予回应。
开到“Lost in Paradise”咖啡吧后面的荒地上,魏巍下车抽了一支烟。看似无所事事,其实她在观察桑塔纳车在荒草中的隐蔽程度。朱志超一直在看着她,等魏巍掐灭烟头,回到车上的时候,朱志超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安静些。”魏巍抬手将汽车熄火,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咖啡吧门前的马路。
朱志超显然误解了魏巍的意思,忙不迭地把座椅放平,解开裤子。
“想不到……”朱志超伸手去拉魏巍,“魏大夫你喜欢这个。”
魏巍甩开他的手,目光须臾不敢离开那条马路。
“回去再说。”
朱志超讨了个没趣,只能躺在座椅上闷闷地听收音机。半小时不到,他已经鼾声如雷。
夜色渐深,气温也越来越低。魏巍的脸色由白转青,鼻尖也冻得通红。车窗上雾气蒙蒙。她不得不时常用一条抹布擦出一块足够观察外面的干净玻璃。
熟睡中的朱志超翻了个身,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魏巍不希望他此刻醒来。然而,她不能打开空调,因为在这片荒地上,发动机的轰鸣声会变得非常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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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躲避好,连同这个熟睡的人,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午夜时分,那辆白色捷达车从远处疾驰而来,径直开到咖啡吧门前。魏巍立刻紧张起来,屏住呼吸,把鼻子凑到车窗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辆车。然而,从车上下来的只有江亚一个人。他看起来并不愉快,重重地关上车门后,就打开卷帘门,钻进了咖啡吧里。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面前的玻璃窗瞬间就模糊起来。她悄悄地松开一直捏在手里的小瓶子,抬手发动了汽车。
桑塔纳车慢慢地驶离荒地。轻微的震动让朱志超有了短暂的清醒,他揉着眼睛,半爬起来,四处张望了一下之后,倒头再睡。
魏巍面无表情地驾车开上马路,在飞速倒退的路灯照映下,一路驶往市区。
看来,不是今天。
可是,会是哪一天呢?
魏巍别无选择,只有等待。
入夜。朱志超再次理直气壮地索取魏巍。魏巍没有抗拒,甚至还有些迎合。完事后,朱志超气喘如牛地翻身躺平。魏巍的双臂却再次缠绕过来。很快,朱志超的欲火被重新点燃,随即就是另一场暴风骤雨。
折腾到凌晨时分,已经筋疲力尽的朱志超终于沉沉睡去。在他的身边,魏巍睁大双眼,盯着天花板。
她并非毫无睡意,只是在脑海里一遍遍勾勒那个已经渐渐清晰的计划。身边这个瘫软如泥的男人,正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他每虚弱一分,自己就离成功更近一分。
第二天。阴。北风三到四级。暴雪将至。
再次来到这片荒地上,朱志超感到十分奇怪。他看看正襟危坐,始终看着车窗外的魏巍,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喜欢到这里待着?”
魏巍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复他。
“这算什么兜风啊?”朱志超不满地嘀咕道,“太冷了。还不如回家看电视呢。”
说罢,他就拧动钥匙,拍拍魏巍,催促她开车回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魏巍立刻将车熄火,脸上的表情既恐惧又愤怒。
朱志超先是惊讶,随即就恼火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魏巍就换了一副温柔的面孔。
“怎么?”她看着朱志超,语气中似乎有些幽怨,“你不愿意陪我么?”
“愿意倒是愿意。”朱志超的火气瞬间就消失了大半,“可是……”
“我曾在这里生活过。”魏巍打断他,“每逢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吹吹风,想想心事。”
朱志超眨眨眼睛,似乎还不能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调。不过,他很快就安静下来,靠坐在副驾驶位上,闷闷地吸烟。
“你坐着就好,如果困了就睡一会儿。”魏巍的语气依旧轻柔,“等我情绪好些了,就会和你好好过日子。”
朱志超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半眯着眼睛听收音机,左手还不老实地在魏巍的大腿上摸来摸去。
魏巍扭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等那只手渐渐静止下来之后,深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成一片铅黑。风声大了起来,细碎的雪花缓缓飘落。
寂静无声的荒野中,桑塔纳轿车宛若一只静候猎物的猛兽,默默地蹲踞在一米多高的枯草之间。
魏巍感到有些疲惫。她把头抵在玻璃窗上,一阵刺骨的凉意瞬间就从额头上传遍全身。她打了个哆嗦,觉得清醒了许多。随之而来的,就是隐隐的头痛。
魏巍把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徐徐地摩挲着。
身旁的朱志超已经发出鼾声。魏巍听着,心情一点点低落下来。
这个熟睡的男人无条件地信任自己。尽管她知道,朱志超的顺从,更多的是为了索取她的肉体。然而,对于他即将面对的结局,魏巍还是不愿去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魏巍开始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在谋划复仇的9年里,她始终如同一把上膛的手枪,随时准备击发。对于死在朱志超和江亚手里的那些人,她从不同情,也不犹豫。然而,墓地一夜之后,她却对那个叫廖亚凡的小姑娘有了些许动摇。她提醒了方木,却来不及阻止江亚。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报复了方木,但是魏巍并不因此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她开始像一个正常的人。也许,这是方木能在洞悉一切后,仍然肯放过她的原因?
现在,为了他,魏巍不得不再次让自己变成凶器。
对不起。方木。江亚。朱志超。以及被复仇之火吞噬的所有人。
我必须这么做。
为了一束光。
突然,两道光柱由远及近,在越来越大的雪花中,渐渐接近这片荒地。
魏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在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从马路漂移到荒地上的两盏车灯——上下颠簸、左右摇晃。但是,她似乎能感受到那辆车里的狂躁、兴奋以及浓浓的杀意。
就是今天。
就是这里。
就是他。
魏巍的全身如强弓般绷起。她紧紧地盯着窗外,同时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料盒,取出里面的注射器。
静脉推注后,魏巍来不及体会肾上腺素带来的身体反应,又把那个小玻璃瓶掏出来,拧开瓶盖,把一个小方巾按在瓶口。
那辆车停在几十米开外的荒地上。魏巍看着那熟悉的白色车身,感到手心里沁出了汗水。
车门打开,江亚钻了出来。他向四处看看,随即绕到车后,打开了后备厢。很快,他从后备厢里拖出一个人,扔在了荒草中。
几乎是同时,魏巍把手中的小瓶子倒转过来,立刻感到了小方巾在手心中的湿度。她转过身,把手中的方巾伸向旁边熟睡的朱志超。随着她的动作,车身晃动了几下。朱志超“唔”了一声,刚刚睁开眼睛,就感到一团湿冷的东西捂在了自己的口鼻上。他本能地抬手去抵挡,然而,一阵刺鼻的气味直冲颅腔。他的手也随之无力地垂落下来。
魏巍手里的小方巾仍然死死地按在朱志超的脸上,同时紧张地回头望向窗外。江亚的白色捷达车已经发动,调转方向,驶向荒地外面的马路。
魏巍从驾驶座下掏出一个小布包,跳下车,转到副驾驶一侧,把昏迷的朱志超拖下车来。此刻,肾上腺素的作用已经在她身上显现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加快,心脏有力地收缩着,似乎体能一下子充沛了许多。
不过短短几十秒钟,魏巍已经把朱志超拖到了刚才江亚停车的地方。在荒草中,一个头罩黑色塑胶袋的人静静地躺卧着。魏巍蹲下身子,小心地揭开塑胶袋。一张血流满面的脸露了出来。从耳朵上挂着的残破眼镜和依稀可辨的五官轮廓来看,这是方木无疑。魏巍伸出手指放在方木鼻下,仍能感到一丝呼出的热气。魏巍略微放下心来。紧接着,她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方木脸上的伤势。随即,她从小布包里掏出半块砖头,转身瞄准朱志超的脸,狠狠地砸了下去。
剧痛让朱志超恢复了一些意识。他含混不清地呻吟着,双臂也开始抽搐。魏巍没有分心,全神贯注地行动着。砸了几下之后,她又回身看看方木,对比了一下两人脸上的伤口和位置。紧接着,她把方木头上的塑胶袋依原样扎好,拽起瘫软的朱志超向咖啡吧的后门拖去。
刚刚把自己和朱志超隐藏在后门旁边的荒草中,魏巍就听到咖啡吧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此时,朱志超又“嗯嗯”地呻吟起来,魏巍掏出那个小玻璃瓶,用里面的液体浸湿方巾,再次捂在朱志超的脸上。男人很快安静下来。几乎是同时,咖啡吧的后门被打开了。魏巍趴在荒草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几米开外的江亚。
江亚站在门口,先是四处观察了一下,随即就快步走开,转眼间就消失在荒草中。
魏巍深吸了一口气,拽起朱志超,打开虚掩的后门,钻进了咖啡吧。
短短的过道虽然只有几米长,魏巍却走得无比艰难。她用双手拽住朱志超的衣领,一边向后退,一边留心观察是否有痕迹留在地面上。让她感到庆幸的是,虽然有几滴血落下,但很快被朱志超的身体擦拭掉。
魏巍在心里默数着,同时使出全身的力气拖拽着昏迷的朱志超。走出过道,进入卫生间,又穿过店堂,直到把朱志超拖入活板木门的下面。魏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比计划中迟了五秒钟。她来不及喘口气,从布袋里拿出手电筒,调至最低亮度后,径直把朱志超拖到东侧的货架前,把他塞进了货架底层。随即,她转身奔到木梯前,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倒退着,迅速查看着楼梯踏板和地面。擦去几处拖拽痕迹后,魏巍已经听到了头顶的喘息声和重物坠地的撞击声。
她转身走到货架前,侧身挤入朱志超旁边的铁质隔板上,伸手拽平还在抖动的深蓝色布帘,关掉手电筒。
她竭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心里默默地祷念着:方木,挺住,千万不要先死去。
因为,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场。
江亚和方木在店堂里停留的时间比自己想象的要久一些。魏巍一动不动地蜷伏在深蓝色布帘后,留神倾听着头顶的每一丝动静。
有江亚说话的声音,还有踢打肉体的钝响。几分钟后,是活板木门打开的声音。透过厚实的布帘,魏巍隐约看到木梯上方有光线倾泻下来。随即,她就听到脚在木梯上踩踏的吱呀声,紧接着,一阵噼里扑通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从木梯上滚落下来。
魏巍屏住呼吸,同时伸手罩在朱志超的口鼻上,生怕任何一丝异响从布帘后传出。因为她知道,死神就在几米开外。
随着一声按动开关的脆响,魏巍的眼前一下子明亮起来。隔着布帘,她看到一个人影奔向北侧的货架。一阵铁器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后,就是铁门开启的锈涩声。之后,那个人影走到木梯前,弯腰,慢慢地向后退移着。
沉重的拖拽声再起,直到那个人影消失在北侧墙壁后。
魏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松开了罩在朱志超口鼻上的手,立刻感到指间的滑腻。
他还在流血,希望那些伤口看上去和方木脸上的没有明显区别。
让魏巍略感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江亚还没有察觉到异样。她很清楚,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她必须等待那个机会的到来。因此,她要从现在开始保持高度的警觉和决断。
百分之三十。
江亚没有关闭铁门,加之那个隔间的回音良好,因此,尽管魏巍看不到,但是通过声音就可以推测出隔间里发生的一切。
听上去,江亚的动作急促且有序。魏巍分辨出解开塑胶袋的声音,随即就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立刻意识到,江亚在脱掉方木的衣服。
一丝微笑展露在魏巍的嘴角。这是她最担心的部分。因为她不能确定方木当天的穿着,所以无从提前准备。但是,当她看到隔间里的塑料桶时,就推断出江亚打算把方木像玩具一样保存在水池里——就像对那个医生一样。因此,他很可能会把方木的衣服脱光。这也是魏巍敢于有所计划的原因。虽然两具赤裸的男体还是会有些许区别,但是以魏巍对江亚的了解,他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脸和眼睛上。所以,值得冒一下险。
魏巍来不及多想,她立刻动手除去朱志超身上的衣服。和江亚一墙之隔,不用担心动作被他看见,只要别发出太大的声音即可。因此,朱志超很快变得一丝不挂。魏巍把所有衣服团成一团,塞到朱志超的身后,继续留神倾听着隔间里的声音。
百分之五十。
脱掉方木的衣服后,江亚开始在隔间里走动。随即,就是一阵液体倾倒的声音。福尔马林的刺激味道从铁门里传出来,开始在储藏间里蔓延。
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哗哗的水响。江亚开始说话。
从江亚开口的那一刻起,魏巍就紧张起来。
方木是否还活着?
魏巍侧过耳朵,竭力捕捉着隔间里的任何一丝声响。
终于,方木有所回应了。尽管那声音微弱又模糊,但魏巍可以肯定,他还活着。
江亚和方木的对话一句句传来。一个兴奋又躁怒,一个低沉却平静。一个杀意渐起,一个坦然求死。
魏巍听着,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方木。你太傻。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但你的勇敢,的确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魏巍擦擦眼睛,连连警告自己要冷静。因为她必须要准确判断——甚至是预判出江亚的举动,特别是他接下来要对方木的所为。
她必须要准确地辨认出,方木的哪一句话会激怒江亚。
而与她一墙之隔的那个男人,已经快要失去理智。
魏巍悄悄地把手伸进布袋,抽出一把短柄铁锤。
终于,在江亚歇斯底里的吼声中,击打肉体的声音再次传来。
是用脚,击打部位是头部!正面!
对这个男人无以复加的了解让魏巍于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几乎是同时,她挥起铁锤,向朱志超的面部砸去!
隔间里的回音掩盖了储藏间里的声响,加之江亚暴怒的情绪,两个空间里几乎同步的击打声并没有引起江亚的注意。
突然,随着一阵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江亚的踢打戛然而止。魏巍手里的铁锤已然挥出,刚刚接触到朱志超的头部就生生停住。
粗重的喘息声传来。看来,江亚打累了。魏巍竭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借助布帘外透入的一丝光线,看着朱志超的脸。
那张昏迷的脸已经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鲜血正从各处伤口中涌出。
魏巍感到既欣慰又恶心。朱志超越是面目全非,被识破的可能性越小。然而,暴力,的确不是一件让人感到舒服的事情。
百分之七十。
魏巍勉力忍住喉咙翻涌的感觉,用衣袖擦拭着已经流淌到隔板上的血液,生怕会流淌到布帘之外的地面上。
同时,她在焦急地倾听着隔间里的动静。
方木还活着吗?
良久,期待中的呻吟再次传来,而后,就是嘶哑的笑声。
魏巍却并不感到轻松。她不知道方木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那个机会何时能到来。
而随着方木和江亚之间的对话,魏巍能清晰地感觉到,江亚的杀意已经越来越浓。
耳边传来工具箱被打开的声音。铁器摩擦。
魏巍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江亚掰正方木的头部,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看着我。对,就这样。”
江亚冰冷的声音。魏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得承认,你是很棒的对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杀死你——不过,该说再见了。”
江亚全神贯注的脸。方木肿胀、半睁的眼睛。举在半空中的铁锤……
凌乱的片段在魏巍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全身绷紧,握着铁锤的手几乎要痉挛。
方木,你的计划呢?为什么还没有启动?
结局。结局终于要到了。
魏巍半坐起身子,一只脚已经探出了布帘之外。
计划失败。现在是鱼死网破的时候了。这是魏巍最后,也是最坏的选择。
冲出去,在江亚杀死方木之前,用这把铁锤狠狠地砸在他头上。魏巍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木死去。
就在她准备奋力站起的一刹那,一阵“砰砰”的巨响从头顶的店堂内传来,似乎有人在拼命敲打咖啡吧的卷帘门。
魏巍迅速收回脚,同时拉平已经掀起的布帘。
她几乎要喊出来,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将那跳到喉咙口的心脏安放回去。
那声音,那等待了许久的怪异的手机提示音,终于响了。
魏巍心里很清楚,并没有所谓的后援来到。在咖啡吧门前看到方木的那个傍晚,魏巍就知道这是他的圈套中的重要一环。
方木设置了手机闹铃,铃声正是敲打卷帘门的声音。然后,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开启这个倒数计时的闹铃。在进入咖啡吧之后,方木会伺机把手机放在某处——现在看起来,他把手机留在了店堂内——待闹铃响起后,江亚会误以为有人在敲门。他会暂时离开方木的身边。就在这个时间段内,方木肯定会有所作为——比如留下证据之类。
对于魏巍而言,这也是完成计划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中,隔间里一片寂静。几秒钟后,布帘上映出一个人影,沿着木梯爬了上去。
人影消失在活板木门之上后,魏巍立刻掀开布帘,拽着依旧昏迷的朱志超,冲进了隔间里。
以江亚的性格,他一定会预先留好自己的退路,确认无人前来后,才会重返地下隔间。因此,自己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来完成计划。然而,魏巍丝毫不敢耽搁。
她穿过铁门,一眼就看到方木半仰着头,正拿着一个打结的安全套往嘴边送。安全套上血迹斑斑,而方木右手的中指只剩下一半。
看到拖着一个人的魏巍,方木明显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魏巍喘着粗气把朱志超拖到方木身边,俯身下去,拿过方木手上的安全套,看到里面是半截中指。
原来你要保留的证据是这个。
魏巍把安全套塞进朱志超嘴里,并一直顶到喉咙。这个昏迷的男人依旧保持着吞咽的本能,喉结上下蠕动着。很快,那个安全套就消失在他的口腔里。
奄奄一息的方木立刻明白了魏巍的意图,本能地抬起一只手去阻止她。
“不……”方木脸上模糊的血肉中吐出几个微弱的音节,“我不能……”
魏巍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随即就把那块小方巾蒙在方木的口鼻上。
方木一下子瘫软下去。
魏巍把方木挪开,然后把朱志超移到他的位置上,仔细对比了二人的脸部之后,魏巍抬脚在朱志超脸上猛跺了几下。如此,两个人的脸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魏巍摆好朱志超的手脚,拖着方木向隔间外走去。
把方木塞进东侧货架的底层隔板上,魏巍随即钻进去,蜷起身子。刚刚拉平布帘,魏巍就听到活板木门被拉开了。紧接着,就是江亚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进了隔间。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魏巍屏住呼吸,闭上双眼,仿佛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对耳朵在倾听着隔间里的动静。
隐约的喃喃自语声。难以觉察的呼吸声。
突然,一声钝响在隔间中响起,伴随着颅骨碎裂的声音。
魏巍一下子睁开双眼,消失的知觉瞬间就回到身体上。然而,她只撑了几秒钟就瘫软下去,无力地抱着一动不动的方木。
调换成功。
百分之九十。
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魏巍悄无声息地躲在布帘后。身体已经疲惫至极点,意识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她听到江亚在默默地哭泣,把“方木”的尸体扔进水池里的福尔马林溶液中,冲洗地面。最后,他关上铁门,摆好货架,关闭电灯,沿着木梯钻出了活板木门。
在寂静却相对安全的黑暗中,魏巍慢慢地把朱志超的衣服套在方木身上。期间,方木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恢复。魏巍用那个小玻璃瓶和方巾再次让他昏迷过去。
凌晨4点左右,魏巍确信江亚已经睡熟之后,钻出货架,一点点把方木拖出活板木门,穿过漆黑一片的店堂,来到卫生间里。
打开便池后的木门,魏巍把方木放在过道里,然后从布袋里掏出一卷细细的铁丝。一端在插销的锁杆上绕了一圈,然后把铁丝的另一端拉到木门的另一侧。随即,她关上木门,在门缝里拉动铁丝,在难以觉察的滑动声中,锁杆慢慢插进锁套里。魏巍轻轻推动木门,确认已经锁好后,她用力拉动铁丝,绕在锁杆上的铁丝脱落下来,顺着门缝回到魏巍手里。
魏巍重新拽起方木,艰难地沿着过道一路走到尽头的铁门处。
几秒钟后,魏巍和方木已经回到了那片荒地上。魏巍关好后门,看看漫天飘落的大雪,心下有小小的喜悦。看起来,掩盖足迹的工作可以省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拽着方木,尽量贴着墙边,一直走到荒草丛中,才直奔那辆桑塔纳车而去。
把方木放倒在后座上之后,魏巍已经耗尽了全身所有气力。她勉强爬进驾驶室,略休息了一下,就发动汽车,悄无声息地向荒地外开去。
驶上马路,桑塔纳车骤然提速,向市区的方向飞驰。魏巍从后视镜里看看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后座上的方木,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百分之一百。计划成功。
回到朱志超家楼下,天色已微明。此刻,肾上腺素带来的身体亢奋已经消失殆尽。整整一晚的奔忙让魏巍感到全身酸痛。她足足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方木弄进房间里。
脱掉他身上的衣服,魏巍拿出酒精和药棉,细致地擦拭着方木的伤口。他的躯干处无大碍,伤势主要集中在头部和右手上。
酒精擦拭伤口的刺痛让方木恢复了些许意识。然而,肿胀的双眼只能开启一条细细的缝隙。看到那缝隙中透出的一点光,魏巍略放下心来。
清理好伤口,魏巍小心地按动着方木的头面部,能清晰地感觉到颧骨及牙床骨处的骨折,其他位置有开放性创口和血肿,但似乎性命无虞。
魏巍把他的右手中指包扎好,又在伤口上涂抹了药膏。然后,她撬开方木的嘴,喂了一些糖水和消炎药。方木再次昏睡过去。魏巍在他身边守护了一会儿,天亮的时候,她再也坚持不住,趴在方木的身边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魏巍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方木。他还在昏睡,气息平缓悠长,只是体温有些升高。
魏巍清点了一下朱志超家里剩下的现金,起身去卫生间洗漱。站在镜子前,魏巍看到朱志超的牙刷还插在牙杯里,身体不由得晃了晃。默立良久,魏巍吸吸鼻子,平静地洗脸。
出门后,她先去药店购买了一大堆药品和营养液。随即,魏巍来到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门前,径直去了某银行的信用卡代办点。为了追求信用卡市场占有率,工作人员并没有对魏巍提供的信息做详细核实。几十分钟后,魏巍顺利地用朱志超的身份证办理了一张信用卡。
最后,魏巍去了农贸市场,买了足够几天用的食物和日用品。回到热力公司家属区,魏巍在进入楼道之前,在101室的阳台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上楼。
做饭,炖汤。为方木清洗伤口、输液、换药。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最初的几天,方木还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不过,随着伤口的慢慢愈合,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是还虚弱到不能完整地说话。
现金很快用完,好在那张信用卡已经开通。魏巍精打细算,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外加治疗,还可以勉强应付。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方木正在一点点好起来。
一天早晨,魏巍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吃了两片止痛药后,痛感仍然没有减轻。魏巍抱着似乎要裂开的头,踉踉跄跄地冲到卫生间,拿出仅存的两支杜冷丁,敲开一支做静脉推注。
几分钟后,痛感有所缓解。她呼出一口气,似乎眼前和耳边都清晰了许多。紧接着,她就听到卧室里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魏巍迅速返回卧室,看到方木躺在地板上,正在勉力挣扎着。
魏巍上前扶起他,把他平放在床上,刚要去拉动被子,就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拽住了。
魏巍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方木圆睁着双眼,尚未完全消肿的脸上布满了青瘀和结痂的伤口。
“为什么?”
这是几天来,方木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虽然简短,但也足以让魏巍放下心来。
她没有回答,而是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卷胶带,不顾方木的挣扎与撕扯,把他的两只手都牢牢地绑在床头上。
做完这一切,魏巍按捺住微微的气喘,俯身在方木耳边,缓慢且清晰地说道:“你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江亚、朱志超,还有我。”
他的确不应该死。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101室的女孩,还有老吕和朱志超这样的人。
当魏巍听到那个女孩面无表情地吐出“487”这个数字的时候,她一下子被击垮了。女孩对外界毫无感知,却唯独记得自己被性侵的次数。写在阳台玻璃上的,不是三个简单的数字,而是“救救我”。
救救她。救救孩子。救救善良。救救直面黑暗的勇气。
这个罪孽深重的城市,需要一缕真正温暖的强光。
方木始终保持着时断时续的挣扎,无声,沉默。魏巍没有理会他,只是对他挣扎的幅度和气力略感欣喜。到了晚上,方木突然不再反抗。当魏巍把一碗鸡汤端到床边的时候,他低声说道:“你放开我,我保证不逃走。”
魏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上前撕开了他手腕上的胶带。
拒绝了魏巍的搀扶,方木颤抖着站起来,然后,一步一步地挪到客厅里。似乎在卧床的日子里,他已经对行走感到陌生。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方木身上的睡衣已然被汗水湿透。魏巍把鸡汤放在他的面前,然后拉过另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方木一动不动地看着汤碗上冒出的热气,脸上是纵横交错的伤疤。看上去,既狰狞,又有深深的落寞。良久,他抬起头,环视着四周。最后,方木面向魏巍,轻声问道:
“朱志超——就是你在墓地对我说的那个人?”
魏巍没有作声,只是把汤碗向他推了推。
“他死了,对么?”
魏巍依旧没有回应,起身离去。
方木低下头,轻叹一声,小口喝起汤来。
他喝得很慢,很专心,之后把汤碗里的鸡肉吃得一干二净。
等他吃完,魏巍把汤碗收起,送到厨房里。刚刚迈进厨房,她就听见方木在身后低声说道:“谢谢。”
魏巍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如是几天。方木的康复似乎迈过了一道坎,速度开始加快。又过了两周之后,他已经可以下床随意走动。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那一小块天空,从日出到日落。
魏巍常常凝视着他,看他和窗口的光线构成一幅剪影。她不知道方木在想些什么,也不想知道。只要他活着,这就足够了。
尽管她很清楚,离别的时间就要到了。
一个上午,他们吃过早饭后,魏巍照例坐在电脑前浏览网页,方木却和往日有些不同。他没有呆坐着望天,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焦躁被魏巍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最后,方木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我得出去。”
魏巍看看他,平静地问道:“干吗?”
“找点事情做——随便什么都行。”方木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我总不能让你一直养着我。”
“你哪儿也去不了。”魏巍把电脑显示器转向他,“因为你已经死了。”
那是国内某知名网站的专题网页:“城市之光”出庭受审。
方木却显得无动于衷,只是扫了一眼标题,就移开了目光。
这是注定的结局,或早或晚,它都一定会来到。
“警方知道福尔马林溶液里的人不是我。”方木想了想,“用DNA技术,很容易就能查明这件事。”
“要回去么?”魏巍面向他,“重新做警察?”
“不。”方木摇摇头,“我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
方木看着魏巍,突然笑了笑:“因为你。”
魏巍一愣,随即心下一片豁然。
江亚已然伏法,死刑的判决也是可以预见的结果。然而,方木不能再以一个生者的身份重返人间。因为一旦搞清了“无名氏”是朱志超,魏巍就难逃干系。
“无所谓。”魏巍重新面对显示器,因为她不想让方木看到自己的泪水正在眼眶里打转,“我能活到什么时候都说不定——在哪里都一样。”
方木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起身回房间了。
直到夜幕降临,方木也没有出来。魏巍一个人吃完晚饭,平静地洗漱完毕,就关掉电灯,躺在沙发上。
黑暗中,一间屋子,两个男女,在一墙之隔的空间里各自想着心事。
她在想着他,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虽然不知道,但魏巍不希望方木想到她自己,宁可他在想父母、同事、那个叫廖亚凡的女孩,甚至是江亚。
你应该好好的,继续用你的智慧和勇气,化作一缕光,照亮这个城市。不要像我,用心机与仇恨折损了一生。
你已经惯于放弃与牺牲,我也能。
凌晨时分,魏巍翻身坐起,直奔卫生间而去。在浴柜里,她找出一枚剃须刀片。然后,魏巍拧开水龙头,让温水流进浴缸。随即,她拉上浴帘,抬脚跨了进去。
水流很小。魏巍不想让方木听到水声。她坐在浴缸里,渐渐感到了温水浸湿睡衣的热度,一边盯着水龙头,一边把左手腕轻轻地按在浴缸底。她暗暗祈祷水流得快一些,因为时间每过一秒,她的决心就会减少一分。终于,温水已经漫过她的手腕。魏巍捏起刀片,将刀锋按在左腕动脉上,轻轻地闭合双眼。
正在她准备用力切下去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浴帘被拉开的哗啦声。魏巍下意识地睁开双眼,只看到一个人影猛扑过来。紧接着,手里的刀片被夺走,那个人收力不及,整个身体也失去了平衡。
水花四溅。方木跌进浴缸,在水中紧紧地抱住了魏巍。
“不要死。”方木在魏巍的耳边低声说道,还带着微微的气喘,“要好好活着。”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壁垒轰然坍塌。
魏巍的十指紧紧地扣在方木的后背上,在哗哗的水流中,放声大哭。
第二天一早,魏巍在温暖的床上醒来。一夜好眠。舒适且慵懒。魏巍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地披衣下床,走到客厅里。
屋子里寂静无声。魏巍从客厅走到厨房,又到卫生间,依旧不见方木的人影。她站在浴缸前,看着早已冷透的半缸水,渐渐地清醒过来。
餐桌上摆着做好的饭菜。还有一张折好的纸。
魏巍坐在桌旁,默默地看着那张纸,良久,才慢慢地打开来。
我走了。离开这个城市。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管还有多长时间,请不要死,活下去。也许在未来的某日,我们还会再见。
方木
寥寥几行字,魏巍却看了很久。之后,她把那张纸依原样折好,小心地放进衣袋里。
冬天很快过去。魏巍渐渐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朱志超的消失,魏巍也乐得其所。她一个人散步,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在除夕夜做了年夜饭,又一个人慢慢地吃光。在鞭炮齐鸣、漫天花火的午夜,魏巍静静地看着亮如白昼的窗外,告诉自己,又活过了一年。
方木离开一段时间后,魏巍突然收到了一张来自沈阳的汇款单。金额并不大,但足以让她支付生活开销。此后的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笔钱。尽管每张单据上都没有汇款人的名字,但魏巍知道那是谁。
他的名字已经在C市成为一个传奇。江亚被执行死刑后,警方公布了本案的全部细节,包括那个断掉了手指的警察。随着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笼罩在C市上空的阴霾似乎也在慢慢散去。越来越多的人放下戒备,展露笑颜。温暖的阳光,重新开始眷顾这片土地。
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在不起眼的城市角落里,悄悄地生活着。
偶尔还是会想起他,猜测他在另一个城市做些什么,如何生活。是否还在果断坚决的同时,保有善良、温暖的眼神。
在更多的时间里,魏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尽管这听上去是人之将死的不祥征兆,然而她并不在意这些。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十年中,魏巍早已学会平静地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甚至当她拎出记忆中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时,她仍然感受不到丝毫的悔意或痛惜。在恰如其分的时间里遇到恰如其分的人,实在不必惊喜,或者遗憾。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让每一次呼吸,都不辜负那个警察的隐姓埋名和背井离乡。
春天之后是夏天,偶有枯叶飘落的时候,秋天来了。
在本该收获满满的季节,魏巍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头疼的频率开始加快,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都仿佛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方木寄来的钱,除了必要的生活费用之外,几乎都被魏巍用来购买止痛药了。然而,即使吞下整盒药片,除了眩晕与剧烈的呕吐外,痛感已经不肯再减轻半分。魏巍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肿瘤在一点点膨胀,不动声色地侵蚀着她本就剩余不多的生机。
一天中午,魏巍在厨房准备简单的午饭。当她把油烧热,准备去磕开一个鸡蛋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头部传至全身。仿佛一枚炸弹在脑中爆开,又好像数根烧红的钻头直插颅腔。
魏巍的身体抽搐起来,手中的鸡蛋砰然坠地,散开一片黄白相间。眼睛痛得睁不开,她摸索着关闭了煤气,然后,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挪到卫生间。
本想用冷水洗洗脸,然而,当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整个人都愣住了。
两行鲜血顺着她的鼻孔流淌下来。魏巍用手抹了一下,苍白的面庞立刻变成了大花脸。她拧开水龙头,撩起冷水洗着鼻子。然而,血越流越多。很快,一盆冷水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同时,越来越明显的眩晕感和沉重感渐渐袭来。魏巍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变成了几百斤重的铅块。
她停止擦洗,双手扶在洗手盆上,看着鲜血一滴滴地落在池水中,消散,融入越发浓重的红色中。
突然,魏巍笑了笑。
终于来了。
终于没能撑过这一年。
她忍着剧痛,迅速行动起来。先是伸手取下毛巾,捂在鼻子上,然后,魏巍用另一只手在浴柜里快速翻找着。几秒钟后,最后一支杜冷丁被她捏在手里。
在那些疼到生不如死的漫漫长夜里,魏巍都没有用到它。因为,她需要它帮助自己支撑到最后一刻。
因为,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静脉推注后,魏巍取下脸上的毛巾。血还在流,但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汹涌。魏巍洗了把脸,扎好头发。本想再略化一下妆,然而,她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于是,魏巍放下粉饼,拿出口红在灰白的嘴唇上涂抹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魏巍扶着墙,走到厨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细长的水果刀,藏在袖子里。随即,开门下楼。
101室的男人打开门,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楼上这个深居简出的女人。
“你找谁?”
“吕哥,我是朱志超的女朋友。”女人脸色苍白,唯独嘴唇红艳夺目。
“你有事么?”
“朱志超撇下我跑了。我病了,头疼得厉害。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女人眉头紧锁,眼睛半眯着,似乎被疼痛折磨得不轻。
“这个……”男人有些犹豫,脸也慢慢拉长。
“我只借二百块钱。而且,”女人突然解开了睡衣的两颗扣子,“你想怎样都行。”
男人盯着她敞开的胸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让开身子。
“进来吧。”
这是一间老式格局的一室一厅,阴暗,脏乱。客厅里只摆放着沙发和一张当作电视柜的桌子。褪色的木质地板上到处丢满了衣服和酒瓶,仿佛一个垃圾堆。在垃圾堆的中间,小女孩只穿着背心和内裤,光着两条腿,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乒乓球比赛。
她是如此专注,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即使是父亲拽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进了卧室。
撕扯声。解皮带的声音。床铺咯吱作响。最后,是一声短促的尖叫。小女孩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几分钟后,那个陌生的女人走了出来,还带着粗重的喘息。
女人径直走向沙发旁的电话机,颤抖着拿起话筒,按下三个数字。
小女孩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到女人握着话筒的手沾满了红色的黏稠液体。
“喂?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6号楼101室,杀人了。”
说完这句话,女人就挂断电话,转身看着小女孩,笑了笑。
“别进卧室。好好活下去。”
随即,女人就踉踉跄跄地走到门旁,打开门,走了出去。
室内一片死寂。小女孩慢慢地站起来,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似的环视四周。当她的目光投射到卧室门口蔓延出来的一摊红色液体时,女孩的视线稍稍停留了片刻。
最后,她转头面向女人消失的地方,嘴角微微上扬。
秋意盎然,阳光正好。
魏巍走在街上,脚步蹒跚,满眼都是眩目的白光。
路人们惊恐地躲避着,看着这个面露微笑,目光散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迹的女人。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摸出电话报警,还有的人打算上前搀扶,又踌躇万分。
越来越明显的麻痹感渐渐传遍魏巍的全身。她已经不能思考,却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似乎随时可以飞跃起来。这让她有一种平静又喜悦的感受,仿佛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死亡,而是温暖祥和的彼岸。
走吧。走吧。
穿过秋日与冬季。穿过仇恨与纠缠。穿过杀戮与拯救。穿过无尽的轮回,直达那绿草遍地,颂歌吟唱的所在。
与你此世永别,与你两生相望。
春天的花,将开在何处?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