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
作者:大风刮过著 | 分类:游戏 | 字数:25.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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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王砚道:“什么闹鬼,必然是有人搞鬼。”
乔书令神色凝重:“可是大人,据说,那笔筒被锁在空屋内,屋子的门窗锁都是好好的!是密室!若是有人搞鬼,那人要怎么做到?”
王砚嗤地一笑:“密个鬼的室!人都进去了,把笔筒换成骨灰,还叫密室?这种障眼法无需理会,只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乔书令道:“大人说得甚是,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砚道:“十有八九,是有人想借几年前陈子觞的案子翻点波浪。不知尚书大人会怎么查?”
乔书令神色闪烁了一下:“这个……下官也不知道……”
王砚笑了笑,乔书令一向是陶周风的传声筒,恐怕是陶周风对这个案子全无主意,才会让乔书令过来探口风。
果然,到了下午,陶周风就把王砚叫过去,说大理寺那边弄到一桩大案,需要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陶周风要顾那个案子,便顾不上柳远家这一桩,因此由王砚接手。
王砚欣然接下,又向陶周风道:“下官手里还有马进士被杀那件案子,可能办案时会少些虚浮的礼节,稍微快一点,还望柳大人不要怪王某唐突。”
陶周风道:“放心,柳大人脾气好,你若早些查出来,他更安心,这个雷厉风行的作风,正是你的长处,好好发挥。”
王砚道:“谢大人赞赏,下官一定尽情发挥。”
一出务政殿,王砚立刻吩咐属下:“让毕捕头带人去一趟柳府,将那笔筒变成的骨灰取过来,把在柳府做事不满七年的下人统统带回刑部。再着人到礼部,只说本部院急用,调马廉与陈筹的卷宗过来!”
这厢刑部众捕快奔向柳府,那厢乔书令到礼部调档。
兰珏亲自替乔书令取了卷宗,王砚只调马廉与陈筹的卷宗,兰珏猜出,王砚定然是要盘查马廉被杀一案与六年前陈子觞一案有没有牵连。
六年前陈子觞冤案,罪魁祸首是马洪,六年后,马廉被杀,嫌犯之一名叫陈筹。
都是马与陈这两个姓氏,如斯巧合,的确令人生疑。
只是,兰珏隐隐觉得有些蹊跷,若非柳远愿意,陶周风不会把柳府的案子转给王砚。京兆尹冯邰和大理寺卿邓绪都与柳家有交情,亦都擅长断案,尤其邓绪。一个笔筒闹鬼,说不上大事,为何柳远要把这个案子报到刑部,让王砚来查?
捕快们牵着浩浩荡荡一长串柳府的下人走回刑部,引得许多人在路边观望,啧啧赞叹:“王侍郎不愧是太师的公子,家学渊源,抓犯人都跟他爹征兵一样,一抓一串!”
张屏等人在牢里蹲着,只见捕快们推着黑压压的一堆人进来,分着关在各个牢房里。陈筹惊诧道:“爷爷呀,这是哪个案子,竟有如此多的嫌犯!”
有几个人被关进了他们隔壁的牢房。陈筹凑过去与他们攀谈:“诸位是怎么进来的?犯了哪个案子?”
其中一人有气无力地道:“我等是吏部侍郎柳大人家的仆役,我们家老爷前几天买了个笔筒,连连闹鬼,刑部的老爷疑心是我们搞鬼,就把我们给弄进来了。”
陈筹的精神顿时振奋:“笔筒怎么能闹鬼?”
那人左右看了看,低声说:“这个,我们也不清楚。但听说,我们老爷当年判了一个冤案,让一个书生屈死了,这个笔筒就是装他骨灰的。他的冤魂回来报仇了……”
几个书生的眼睛都直了,张屏从粥碗上抬起头,陈筹愕然:“难道是指陈子觞那个案子?”
柳府的下人进了天牢不多久,吏部侍郎柳远的轿子也停在了刑部门外。
“王侍郎,你行事雷厉风行,固然令人钦佩,但抓敝府的这么多下人进牢房,是否有些不妥?”
王砚抛下手中的卷宗:“极妥。柳大人,我怀疑这桩案子与六年前的陈子觞一案有关,且和我手上的另一宗案子有些牵连,为了早日破案,不得不激进些。恰好柳大人亲自过来了,我正要过去拜望柳大人,有句要紧话想问——柳大人是怎么得到那个笔筒的?”
柳远轻叹一声:“实在是无意中得到……前些日子,我因一些公务,去了一趟鬼市……”
今上刚刚亲政,要整顿吏治,朝廷收到举报,有些官员收受贿赂,收来的名贵物品府中堆放不下,就私下卖掉。
京城郊外,有个鬼市,原本是一些破落大户人家的子弟,把家中的东西拿出来变卖,又拉不下脸,便趁着夜深之后,在市集中摆摊,摊子上只有一盏油灯照亮,买东西的人看不清卖东西的人是谁,后来这样的市集逐渐成了气候,变成了特定的黑市,一般三四更天开,五更快天明时收。
御史台得到风声,这个黑市成了某些官员变卖贿赂的特定场所,背后有一股势力操控。柳远便同御史台、大理寺的两名官员乔装成平民百姓,到鬼市上先去转了一趟,摸摸底。
为了乔装得像一点,三位官员都在摊上随便买了点不值钱的小东西。柳远就随手买了这个笔筒。
王砚问:“柳大人还记得卖给你笔筒之人的相貌否?为何偏偏会选这个笔筒?”
柳远无奈道:“鬼市的摊主,统统都看不见模样,听声音是个成年男子,我平时喜欢收集文房四宝,当时恰好听见他在招呼,便去看了看。”
王砚皱眉:“摊子上都有些什么东西?”
柳远道:“笔、笔架、砚台、扇子之类,昏灯之下难辨好坏,只那个笔筒是个瓷的,也是囫囵的,要价不高,所以就买了。”
王砚道:“柳大人几时发现那笔筒不对劲?”
柳远道:“我买的笔筒,明明上面有山水画,回家之后,却变成了白瓷笔筒,还有了一道裂痕。”
当时柳远付了钱,摊主就拿一块黑色的布替他把笔筒包了起来,待回家后,柳远打开布包,笔筒的模样变了。
王砚挑眉:“那道裂痕,柳大人觉得像什么?”
柳远道:“大约有些花枝的模样。”
柳远看到了这个白瓷笔筒,不由得想起几年前陈子觞一案,陈子觞的母亲撞死在刑部前,她怀中,装着陈子觞骨灰的白瓷笔筒居然没碎,滚在地上,骨灰洒落一地,笔筒和骨灰沾着陈母的血。柳远每每做噩梦,总要梦见这一幕,冷汗淋漓。
但他在王砚面前,并没有说这些事,只道,他夫人觉得这事有些不吉利,妇道人家没有见识,就把笔筒供进了佛堂中。
王砚又问:“那佛堂,平时谁都能进么?”
柳远道:“佛堂在内院,只有女眷能进入内院,平素也就是内人在里面烧香,一两个贴身丫鬟打扫。”
就在笔筒供进佛堂的第二天夜里,两个丫鬟哭着和柳夫人说,佛堂里有火光,她们在窗上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子,还听到了男人的叹息声。
柳远亲自带着家丁到佛堂查看,佛堂里什么痕迹都没有,也没有新近点燃过灯烛的味道。
柳远便说这是无稽之谈,训了丫鬟一通,谁料又一天,柳夫人在佛堂诵经时,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叹息声,柳夫人吓得瘫坐在地,又听到了一个老妪的叹息。柳夫人请寺院的高僧来念了超度经,还请了纸符镇压,把佛堂锁住。然后到今天早上,笔筒居然变成了灰。
那些灰,王砚着仵作验看过,的确是骨灰。
王砚合上卷宗,向柳远道:“柳大人,王某初步推断,此案应与六年前的陈子觞案有关,府上的蹊跷之事,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但案犯没有伤及柳大人和其他人,尚不清楚用意何在,所以将贵府陈子觞一案前后入府的下人都带回了刑部。也请柳大人仔细想一想,陈子觞一案前后,直到今日,除了笔筒闹鬼之外,府上有无什么可疑之人蹊跷之事?”
柳远道:“几年前那桩案子之后,柳某引咎辞官,承蒙圣上不弃,重新启用,家中事务,一向都是内人与管家打理,王大人所问,柳某也要回府查询后才能回答。”起身拱手道,“但王大人思绪敏捷,断事犀利,柳某钦佩不已,这一案,还要托付王大人了。”
柳府的下人们在牢里关着,依然不见提审问话。陈筹长叹道:“看来王侍郎的爱好是抓人关在牢里看着开心。”
正抱怨着,几个狱卒簇拥着一个蓝袍子的官走到他们这间牢房门前,打开牢门。
陈筹认得这个官是孔郎中。
孔郎中举着一张纸念道:“高扬贵、巩秦川、张屏,侍郎大人有令,你们可以出去了。”
几个书生都愣了愣,陈筹从草铺上跳起来:“那我哩?我、韩兄、吕兄,为什么不能出去?”
孔郎中面无表情道:“你们几个不能出去,自然有不能的缘故。”向张屏几人摆手道,“快走。”
张屏爬起身,陈筹拉着他的衣角泪流满面:“张兄,上次是你,这次是我,你出去之后,替我查明白这件事,千万把我弄出去!王侍郎把巩秦川都放了,居然不放我们几个,我觉得刑部靠不住!”
孔郎中黑着脸,只当没听见,未同他计较。巩秦川笑道:“侍郎大人明察秋毫,脑子自然是比陈兄你明白,知道巩某是无辜的。我先告辞了,陈兄你多保重!”拍拍陈筹的肩膀,扬长而去。
张屏宽慰了陈筹几句,随后出了牢房。
天气闷热,张屏在牢里关了许久,浑身早已臭不可闻,街边的苍蝇抛弃了墙角的秽物,统统来和他亲近。
张屏绕到刑部正门外,徘徊了一阵,回想起牢中,柳府下人讲起的闲话。
“……我们老爷能不怕么,当年那个冤死鬼陈子觞的娘撞死在刑部门口,我们大人的轿子刚好到了刑部,那叫个惨啊,我是亲眼见到的……那女人死的时候还抱着她儿子的骨灰,装在一个白瓷笔筒里的,跟老爷买回来那个笔筒子一模一样,就在血里滚着,骨灰混在血里……当时我的腿都软了,老爷半天没有下得去轿子……”
张屏刚离开天牢,陈筹、吕仲和、韩维卷三人便被王砚提审。
捕快把他们三人带到一间静室中,竟然拿了椅子让他们坐下,还倒了三杯茶。
陈筹三人战战兢兢地坐了,王砚坐在上首的桌后,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们。
“本部院看了你们的陈词,有件事始终不解,你三人落第,去喝闷酒,为什么要选在六年前,试子陈子觞含冤自杀的那个湖边?”
张屏回到住处,沐浴完毕,倒头睡了一觉。
第二天大早,他走到城南的湖边,这座湖昔年叫做秋棠湖,六年前,陈子觞投湖自杀之后,改名叫惜才湖,湖边还有一座陈进士祠堂。朝廷追封了陈子觞一个进士身份,立祠堂祭祀。
祠堂的台阶光滑,门槛上钉的铜片都磨得明亮。祠堂内香烟缭绕,上首陈子觞的塑像穿着进士衣冠,手握书卷,神态祥和。
旁侧的墙上,嵌着两块石板,一块上刻着一篇铭文,曰陈子觞乃江西才子,有惊世之才,不幸被奸佞小人所害,朝廷痛失英才,看来人间不应该有如此人才云云。
写这篇铭文的人竟然是当年的丞相,如今的太傅云棠。
另一块石板上刻的就是陈子觞当年蒙冤的那篇《梅赋》。
塑像座下有一张桌,桌边坐着一个老道,面前摆着香烛黄纸等物事,半闭着眼打瞌睡。张屏望了那塑像和两块石板半晌,走到桌前:“道长,请香。”
老道撑开眼皮:“有二十文一束、十八文一束、十五文一束,要哪种?”
张屏从袖子里抠出几个铜板:“请散香,只请三根。”
老道随手抽了三根香:“六文。”
张屏瞄着那几种香道:“道长,最便宜的香只要十五文一束,为什么给学生的是最贵的,还三根就要六文?”
老道一脸不耐烦:“散香只有这一种,一个价钱。你这书生,好歹穿着长衫,怎么连请香都讨价还价?”
张屏拱拱手:“学生家贫,望道长体恤。”
老道摆摆手:“罢了罢了。”从那最便宜的香束中抽出三根,丢在案上,“三文钱。不能再少了。”
张屏把那香拿在手里,眼睛却又瞟向其他两束香,一脸犹豫。
“学生既然过来上香,是不是请好一些的香,显得心更诚些?”
又摸摸那十八文一束的,最后放下了六文钱:“学生还是请最贵的吧。”
老道翻了翻眼皮,揣起六文钱。张屏拿着三根香,点着了,对着陈子觞的塑像躬身拜了拜,插进桌案上的香炉,再踱到老道的桌案前:“道长,不知道这祠堂中可备有笔墨?学生想要赋诗一首,以表悼念。”
老道袖起手:“祠堂的墙上不准写字,写诗回家写。”
张屏却不肯罢休:“名刹古寺都能题句留念,怎么这里就不行,道长未免太不通情理。”
老道冷笑道:“你要是想讲道理,就去和朝廷讲,老道也只是个看祠堂的。你看祠堂内外的墙壁,干不干净?一旦有人偷着写,都是贫道给铲下来,涂平了。不让你写,是不让你费无用功。”
张屏默不作声地踱开,走到墙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覆在墙上的石板上,又掏出一块石墨。
老道跳起身:“咄!干什么?!”
张屏认真道:“学生想把云太傅的文章与这篇赋拓回家去,揣摩学习。”
老道跌足道:“贫道在这里看祠堂几年,真没见过比你难缠的。十文钱,拓完了赶紧走。”
张屏犹豫地问:“八文可否?学生家贫。”
张屏揣着两页拓纸走出祠堂,绕着湖转了一圈,湖边原本的亭子改建了祠堂,在湖的另一边又盖了一座小亭子,名曰修德亭。马廉被杀那晚,陈筹、韩维卷、吕仲和三人就是在这座亭子里喝酒。
张屏走到亭子边,见一个人负手站在亭中,身旁的石桌边放着一个沙漏。他也瞥见了张屏,不由得皱了皱眉。
张屏向他行礼道:“侍郎大人。”
王砚眯眼看他:“你想替陈筹洗冤?”
张屏道:“学生只是随便走走。”
王砚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远远地,一个捕快气喘吁吁地跑向亭子,在亭边跪倒,呼哧呼哧直喘气。
王砚沉吟地看向桌上的沙漏。
张屏道:“侍郎大人,从学生与陈筹住的小耗子巷,到这湖边,如果不骑马,最快大约三刻钟,从马廉住的竹荫巷到湖边需要一个时辰,倘若骑马则至少会省去一半的时间。”
王砚冷冷地说:“滚。”
张屏离开了湖边,回到住处,做了一锅烩面片,给陈筹送去。
陈筹向他哭诉,昨天被王侍郎审了一通,王砚逼问他们,为什么要去陈子觞自杀的那个湖边喝酒。
陈筹哭着说,不就是去湖边喝酒觉得更符合当时的心境些么,没考之前,怕沾晦气,不敢靠近那个湖,考完之后过去喝酒,还是沾着晦气了。
韩维卷和吕仲和都捧着烩面片唏嘘叹息。
出了大牢,张屏走到当日的试场外,徘徊了一阵,守门的几个差役向他道:“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快走快走。”
张屏道:“学生只是想进去看看,几位可否行个方便?”
差役道:“就是因为总有你这样的人,我们才天天要守在门口,天黑都不能回去!再看十遍考场,落榜了还是落榜了,三年之后再来吧!”
张屏被轰到一旁,继续在对面街边转悠,过了一时,只见一乘蓝布轿子从门内出来,一个穿着小吏服色的人上了轿,轿子晃晃悠悠向着城北去了。
张屏在路边的馄饨摊前坐下,要了一碗馄饨,问摊主道:“刚刚离去的,是哪位大人?”
摊主笑道:“看你这读书的公子,在京城待了这么久,连官服都辨不出?刚刚那位是试院的掌吏孙大人,虽然不是真正的官儿,但一个正经的县太爷可都比不上他。”
张屏道:“这位大人看来不太好见。”
摊主打量了他两眼:“寻常人等,难。这位孙大人有个叔父,在礼部兰侍郎家做管事,一般人的面子他都不买。”
张屏点点头,低头默默吃馄饨。
天将黑时,兰珏从衙门回到家,轿子到了府门口,小厮在轿外道:“老爷,上回那个送粽子的穷酸又来了,要轰他走么?”
兰珏淡淡道:“让他跟着进府。”
兰珏进了府内,换下官服,方才到了偏厅。张屏杵在厅中央,长身一揖道:“学生见过兰大人。”
兰珏微微颔首,指向一边的座椅:“不必太拘谨,坐。”等他在上首的椅上坐了,张屏这才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侍婢捧上茶,兰珏道:“你今日来找我,究竟因何事?尽可直言。”
张屏垂下眼皮道:“学生想问兰大人,贵府的账房一职,还有无空缺?”
兰珏不禁笑了:“你那日不想过来,所以账房已经另找了人。眼下只有厨房里缺人,可怎么好?”
张屏抬眼望着他:“学生会做饭。”
兰珏含笑道:“我知道你会做饭,但厨房终究不是读书人该进的地方,我也不会这么埋汰你。这样罢,我儿兰徽顽劣,一个西席管不住他,你先帮吴士欣几日,我再替你安排其他事,可否?”
张屏站起身,躬身道:“谢兰大人。”
兰珏又道:“若非你的字迹与学问都有些死板,让你直接教徽儿也未尝不可,其实不论学问还是做事,稍微活泛些,都更有好处。”
张屏低头道:“学生谢谢兰大人教诲。”声音仍然死板板的。
兰珏微笑道:“你回去收拾东西,随时都可以搬过来。”
张屏回到住处,收拾好衣物,第二天搬进了兰珏的府中。
兰珏去司部衙门前,已吩咐过管事的,孙管事和颜悦色地带他去了已经安排好的厢房,还带了裁缝替他量身,做新衣袍。
兰徽的西席先生吴士欣比张屏大了三四岁,是南方人,白白净净,脾气极好。他教兰徽,本来就没太多事,便只让张屏帮他整理兰徽的功课。
吴士欣带张屏去见兰徽,兰氏父子都生得极其漂亮,兰徽与兰珏长得不太相像,反倒和张屏有过一面之缘的柳桐倚有些神似。兰徽打量了一下张屏,不感兴趣地继续埋头盯着书本。吴士欣给他讲书,他恹恹地听,手里的书半天不翻一页。
讲完一堂课后,吴士欣悄悄向张屏道,徽少爷前几天去柳府撞了鬼,最近都不精神,身上还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着实有些蹊跷。
吴士欣去如厕,让张屏看着兰徽做功课,兰徽在纸上软趴趴地乱涂,张屏把住他的手,将他握笔的姿势扶正:“习武须得循序渐进,太急于求成,反而容易走火入魔。”
兰徽手一抖,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张屏的视线淡淡扫过他红肿的手边跟袖口露出的青印儿,并未回答,面目表情地盯着兰徽泛黑圈的双眼:“连夜修习内功,更不可取,精气神亏,凡事无所成。”
兰徽眨眨眼,抓住他的袖子:“别、别告诉我爹……”
张屏摸摸他的头:“暂不要熬夜、劈砖头,先练轻功。”
兰徽立刻点头。
晚上,兰珏回到府内,发现兰徽居然挺乐意多出一个张屏教他,不禁有些意外。
兰珏用完晚饭,沐浴完毕,到后园散步,听见假山后隐隐有说话声,依稀是孙管事在叹息:“……你的境遇,着实可怜,但在府里祭拜,万一被老爷知道了,你的饭碗也就没有了。也罢,我有个侄儿,在试院做事,我看能否叫他带你进去……”
另一人的声音饱含着感激道:“多谢孙叔。”居然是张屏。
兰珏不动声色地绕路回到小厅内,吃了两杯茶后,才着人把张屏叫来,屏退左右,含笑道:“之前说你死板,竟是看错了你。你为了查案,居然想着在本部院的家里找门路。”
张屏耷着眼皮站着,不吭声。
兰珏的双眉挑了挑:“你哄孙管事的活泛劲儿都到哪里去了?你家有哪位先人,要到试院中祭拜啊?”
张屏闷声道:“学生不敢欺瞒大人,学生想知道杀马廉的真凶到底是谁,才要进试院查看。”
兰珏搁下茶盏:“马廉一案,自有刑部在查,你信不过王侍郎,想要自己查也罢,本部院记得,马廉是被仇杀,与试院有什么关系?”
张屏道:“有一件事,学生觉得蹊跷,当日进场时,马廉抽中了十四号试房,与监场官争执了起来,他说是因为试房死过人,觉得不吉利,所以要换。这与他平时行事不符。”
按照马廉平素为人,绝对不可能得罪监场官。
“学生觉得,倒像是他要告诉谁,他在十四号试房一样。”
兰珏道:“你怀疑他事先和人串通好了作弊?如果他真要作弊,肯定连监场官都打通,就算没有打通,帮他作弊的人,也肯定有能力弄到他的试房号。他何必多此一举?”
张屏不作声。
兰珏抿了口茶,张屏又道:“考试的时候,我对面的空试房中,有人在哭。三百五十六号试房的考生,第二天发了羊癫疯。”
兰珏浮起一抹笑:“你是想说,那试子发了羊癫疯,是被鬼吓的?”
张屏肯定地道:“不是鬼。”
兰珏拨了拨茶叶:“也罢,你如果真的闲得想查案,就先帮我一个忙。徽儿撞了鬼,这事你可能听说了,就是柳大人家的一只鬼笔筒闹的。你明天,帮我去灵觉寺问问住持大师,柳大人亲自去他那里,请的是什么符,我也想请一套。”
王砚在司部衙门中看卷宗一直看到晚上,属下忽然前来禀报道:“侍郎大人,令弟来了。”
只听门外靴声橐橐,果真是王宣的声音笑吟吟地道:“哥,你居然为了公务连家都不回,大嫂还以为你在外面养了小歌伎,特意来让我抓你回家。”
王砚合上卷宗,站起身,看向迈进门槛的王宣按了按太阳穴:“你平时总嫌刑部晦气,怎么今天过来了?”
王宣道:“奉了娘、二娘和大嫂之命,就算再晦气的地方也得来。爹爹有令,今晚都回家里吃饭,大嫂下午就到了,娘和二娘亲自下厨替你炖了好汤补身体,赶紧跟我回去喝。”
王砚无奈道:“你捧着这么大一口尚方宝剑过来,我哪敢不回去。要是耽搁了,大娘和娘非把我剁了炖汤不可。”
王宣笑眯眯道:“你知道就好。”扯着王砚出了门。
次日早上,王砚刚到刑部衙门,孔郎中神色凝重进了务政殿内,插上内间的门,低声向他道:“侍郎大人,出事了。柳府的两个丫鬟,在牢里死了。”
死掉的两个丫鬟是单独关在一间牢房中的,初步断定是自杀。
王砚立刻命人去柳府,告知此事,查问这两个丫鬟的出身来历。再到牢中,验看了尸体与牢房。
狱卒说,明明关进来的时候,这两个丫鬟还好好的,突然昨天晚上就撞墙死了。
王砚询问昨晚牢中有没有异常的事情发生,狱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发誓绝没有。
王砚忽然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他出了天牢,到务政殿中等待捕快的查问结果。
张屏起了个大早,赶去灵觉寺,待兰珏下朝回府,他已经从灵觉寺回来,向兰珏道:“住持大师说,柳远大人并没有请符,只是请了一套《金刚经》。”
兰珏看了看他空空的两手:“你为什么没请一套经书?”
张屏不吭声。
兰珏再问:“怎么不答话?”
张屏道:“学生只会回答实话。”
兰珏道:“难道我不准你说实话?”
张屏抬眼看着兰珏:“兰大人让学生前去,并不是为了请经,学生便没有多此一举。”
兰珏笑了笑:“你先回房吧。”
张屏躬身道:“学生今天想请一天假。”
兰珏瞥了他一眼,他知道,即便他对张屏说,这件案子连身为刑部侍郎的王砚,都会骑虎难下,凭你一个小小的落榜试子,绝不可能查到真相,张屏也不会听。
于是他只是淡淡地说:“这座府邸你可以随便进出,不必每次都向我说。”
张屏道了声谢,回到房中,把长衫脱下,换了一身短衣,离开了兰珏府,孙管事知道了他昨晚被兰珏叫去问话,猜测是昨晚的事发,有意回避,不再提帮他进入试场的事。
张屏便没有去试场,顶着烈日,一路走到了竹荫巷。
马廉的住处早已被刑部搜查过,该取走的证物都带回了刑部,但王砚觉得此案要往细里查,仍派捕快日夜把守宅子,顺便观察有没有风吹草动。
张屏到了巷子里,立刻被捕快轰出了巷口。他正要绕进路边的窄巷,忽然有个声音遥遥道:“那个书生……”
张屏继续向前走,那声音又道:“那位穿了短衣的书生——”
张屏方才回头,只见路边的茶棚下,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瘦削男子,头戴一顶半旧凉巾,一身瓦灰的薄衫,蓄着短髭,两道凌厉的刀眉,下面却是一双细细的善眼,正望着张屏,起身道:“这位书生,我家小主人看你面善,能否相请到棚下吃一杯茶?”
他身边坐着的少年向张屏笑了笑,如珠如玉。
张屏走进茶棚,拱了拱手。那灰衣人自称姓徐名登,是祁府的管事,那少年是祁府的小少爷祁朱,来京城看望叔父。因见张屏长得像多年不见的一位亲戚,倍感亲切,所以冒昧搭话。
那少年祁朱接着道:“再则,我见兄台穿着短衣,但举止像个读书人,亦有些好奇。敢问兄台名姓?”
张屏道:“张屏。”
祁朱再问:“有字无?”
张屏答:“字芹墉。”
祁朱道:“好方正的名字。张屏这两个字,似乎曾在哪里听过。”顿了片刻,一敲折扇,“是了,之前在茶馆中,听见有人议论一位今科的试子,被刑部误抓成疑犯,却在大堂之上,破了一宗陈年的悬案。此人就叫张屏。该不会正是张兄吧?”
张屏道:“是在下。”
祁朱立刻道:“真是失敬失敬。”继而一扬眉,又笑了,“那么,我可猜出,张兄为什么这副打扮了。”
他年纪至多十五六岁,眉目尤带稚气,虽然举止语气都十分老成,这一笑却又带出了少年的烂漫,低声道:“你是来查案的吧。”
张屏巍然不动,表情也没动。
那位徐管事呵呵笑道:“张公子不必顾虑,我家小主人年纪不大,但天生喜欢离奇的案子,来到京城,左右无事,听了不少奇案。实不相瞒,今天小主人带着在下,是特意到了这里,也对那件案子有几分兴趣。”
祁朱用折扇轻轻点着桌面:“听说这件案子,刑部认为犯人是几个书生,莫非张兄以为另有内情?”
张屏盯着桌面道:“在下没见到过案发的地点,死者的宅子外堵着官差,关于此案的所有都是听来的,不敢做判断。”
祁朱道:“不错,办案终究要讲真凭实据,那个宅子,我或许有办法进去。“
张屏的眼皮动了动,祁朱接着说:“我叔父与刑部的陶尚书有些交情,徐登凑巧认识门口的把守捕快头领,只说张兄是死者的好友,想进去看看,或许可以通融。”
张屏点点头:“那就有劳了。”
徐登站起身:“小主人与张公子先坐着,我过去和捕头说说。”匆匆离开茶棚,过不多久,匆匆回来,“可以进了。”
张屏随在少年和徐登身后又回到竹荫巷,门前的捕快都不见了,徐登道:“我自作主张给了些钱,请他们去吃茶了,但大约只有两三刻钟。”
三人进院,徐登插上了院门。
马廉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不像其他穷书生一般与人搭伙住宿,而是单独赁下了这个小院。
不过马廉并没有雇下人,说是要读书写文章,嫌下人吵得慌,只让一位住在巷口的老妪隔几天过来帮他洗洗衣服。
据那老妪说,马廉有些怪癖,从不准她进屋,只让她在院子里洗衣服,洗完了就走。
张屏打量院子,地面上的树叶和灰都是新落的,砖缝中的草刚出新芽,门扇窗缝中只有新尘,没有积灰,屋内灰砖的地面也干干净净。
小院的屋子统共只有一间堂屋、两间厢房、一间厨房,院子的墙角还有一间厕房。
两间厢房,一间做书房、一间是卧房。马廉就是在卧房沐浴时,被杀了。
凶刀、澡盆等证物都已经被刑部拿走了,床铺、柜中的衣物也被翻查过,祁朱负手站在屋中,徐登眯着眼四处查看,张屏左右看了一圈儿,往门闩上瞧了瞧,走出卧房,却去了厨房,祁朱随在他身后,只见张屏打开碗柜,将调料罐细细查看一番。
捕头将查到的结果禀报王砚。
柳府说,死掉的两个丫鬟是一对姐妹,去年年末才买进了柳府,还留有她们的卖身文书。
捕快依照文书查到她们的亲人,竟发现了重大蹊跷。
捕头把几张纸放到王砚面前,吞吞吐吐道:“大、大人,属下查到的就是这些,请大人放心,属下绝不乱说。”
王砚拿起纸扫了几眼,脸色大变,大踏步出了务政殿,喊人备轿。
“回太师府!”
兰珏向龚尚书告了个假,一早离开了司部衙门,回到府中,命人取了一柄碧玉如意封进锦盒,另配上几样礼品,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袍,便让备轿。
管事问道:“老爷要去谁家送礼?”
兰珏笑了笑:“去柳府。”
王砚乘轿一路狼烟到了太师府,一下轿子,便揪住一个人:“王宣在哪里?”
被揪住的小厮瑟瑟道:“禀、禀大少爷,二少爷在、在问雪园陪……”
话没说完,王砚便把他丢到一旁,大步流星走向问雪园。
王宣正与几个好友在园中看胡姬跳舞,瞥见王砚,立刻站起身:“咦?哥,你的案子办完了?正好……”
王砚铁青着脸盯着他,吐出一个字:“来。”
王宣一脸茫然,放下酒杯,随王砚走到园外,进了一间静室,王砚插上房门,突然抬手,狠狠照脸给了王宣一拳。
王宣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捂着脸愕然道:“哥,你做什么?”
王砚青着脸冷笑道:“你还敢问我?昨天,刑部大牢里那两个柳家丫鬟,是不是你杀的?柳府的那只鬼,是不是你闹的?证供已经摆在刑部案头,你要今晚在天牢里睡?!”
王宣呆站了片刻,喊冤道:“哥,真不是我!”
王砚眯起眼:“不是你?牙婆收了银子,把青楼歌女当作良家女子卖进柳家,造户籍的不是你?花钱雇假爹娘的不是你?给燕燕楼的唐妈妈银子的不是你?城外那个鬼市的大东家不是你?!”
兰珏的轿子停在柳府后门外,小厮向门卫通报,几个门卫怔了片刻,才奔进门内,过了一时,柳远从门内走出,兰珏下了轿,抬袖道:“柳大人。”
柳远道:“妹夫怎的如此生分,我们本是一家人,先父已过世多年,妹夫仍总不登门,愚兄心中一直愧疚。今天终于过来了,先进去吃茶,着人接徽儿过来,一家人一道吃顿饭吧。”
兰珏道:“不必了,柳老太傅曾立下誓言,兰某今生不得进柳家一步,太傅已仙逝,遗训更不能违背。兰某今日过来,是提前送上贺礼,徽儿一直极崇拜他的桐倚表哥,殿试之后,柳家说不定能再出一个状元,这份礼,只当是徽儿送的,望不要推辞。”
随行的人捧上礼盒,柳远道:“既然是送给桐倚的,我这个伯父便不好替他推辞了。”着人接下礼盒,又道,“待到放榜,如果真能托妹夫吉言,再摆宴席。这几日家宅不宁,不便再接徽儿过来玩,他舅母一直挂念得慌。”
兰珏道:“徽儿自受了惊吓,夜里时常做噩梦,我每每看到他,总是想起他的母亲。他从小没娘,我公务繁忙,对他多有疏忽,总觉得对不起他,亦对不起他娘。他常与外祖母家亲近些,亦多谢柳大人看在令妹的情面上疼爱他,但如今他年纪渐渐大了,要用功读书,可能就不便再过来。”
柳远的神色变了变,道:“妹夫怎么这样说,徽儿喜欢他桐倚表哥,就让桐倚教他功课……”
兰珏含笑叹了口气,截住他的话头:“徽儿虽然像他母亲,到底还是兰家的孩子,总是滋扰外祖母家,亦不是道理。我这番前来送礼,亦是想当面感谢柳大人这些年对徽儿的疼爱。兰某不才,在朝廷里名声也不怎么样,大舅子能毫不避忌地疼爱徽儿,我心中极其感激,务必要道一声多谢。”
兰珏一向觉得,人生最要不得两个词——“较真”“生气”。但这一次,他认真地上了火。
他一直疑惑,兰徽对撞鬼说得头头是道,应该不只是听说有鬼,更像是亲眼见过什么恐怖的场景。
柳远得柳羡真传,真的会信了鬼神之说?
待到张屏去了趟灵觉寺,说柳远请了一套《金刚经》,兰珏方才彻底肯定,所谓柳宅闹鬼,乃是柳远有意为之,恐怕已经知道闹鬼的人是谁,而且十有八九就是王家,所以柳远才会把案子报到刑部,故意让王砚来查。
兰徽在柳府撞鬼,以及兰珏之后巧遇柳远之类的种种,不过是在布迷魂阵罢了。
被柳远当作放假消息给王砚的传声筒,兰珏尚觉得无所谓,但把兰徽当作棋子,有意让一个小孩子以为闹鬼,看到血腥恐怖的情形,兰珏却忍不得。
所谓清流,所谓柳府,所谓砥柱,真使的是上台面的计谋,真尽得了毫不徇私的精髓,真是什么东西。
兰珏含笑向柳远抬袖躬了躬身,乘轿离去。
王宣抓住王砚的袖口,辩解道:“其他的是我做的没错,但人绝不是我杀的!昨天晚上我去找哥,总不会蠢得偏偏挑那个时候灭口吧。那姓柳的假道学,成天就和爹做对,有人弄那什么市集,让我去挂个名头而已,偏偏他咬住不放,还要往爹身上扯,也不想想他自己干下的事。我起先是想帮爹在柳家安两个眼线,后来也只是叫这两人吓吓他罢了。定然是那柳远查到了那两个丫鬟的身世,顺便杀了栽赃在我身上,真不是我!要是我做的,我也不会不敢认!”
王砚的额上青筋暴跳:“是,你什么不敢?有的是胆子,只是没脑子!这种事情,用你亲自去做?给柳远一步好棋反将一军,他就等着看戏了!你收拾收拾衣裳,等着坐牢吧!”
王宣直了眼:“哥,你不会要学姓柳的做清官,搞什么大义灭亲,抓你亲弟弟吧?人真不是我杀的,你抓我进去是冤狱!”
王砚冷笑:“你找个证据,证明不是你?空口无凭,除了你哥我,哪个信你?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疑犯?晓不晓得疑犯就要下大狱?”
王宣紧抓住他袖子:“哥你不要唬我,爹也不会看着我进大牢的。我承认,是我错了,我鬼迷心窍,觉得马廉的计策不错,就往柳府安插眼线了,装鬼这事,又用了他的计策,结果他居然死了,那两个小娘们儿非说是沾了鬼,被鬼杀了,说不要做了,下面人不懂事,竟让唐婆找上了我,要不,谁也找不出证据说我和这事有关……”
王砚的眉头越皱越紧越皱越紧:“……马廉?”
张屏从马廉住所的厨房中出来,又转到了书房,徐登正在仔细敲书房的墙壁和地砖。
突然,他的手顿了顿,掀开一块地砖,露出一个暗格。
袖手站在一旁的祁朱也露出了一丝惊喜的神色,走到暗格边,徐登从其中取出了一叠纸,都是银票,数额不菲。
徐登道:“写戏本的书生,可拿不到如此高的酬金,到钱庄中查,应该能查到这些银子的来历。”
祁朱颔首道:“不错。”瞥向张屏。张屏却正在看着一样东西沉思,那是一个外形寻常的香炉,放在靠着白墙的条桌上。
张屏捻了捻香灰,嗅了嗅。
这并不是一尊熏香用的香炉,而是祭拜时,点线香的香炉。
白墙上,香炉正对的位置挂着一幅字。那是四个正楷的大字——勤学苦读,写得非常方正,看不出是谁的笔迹。
马廉在祭拜谁,不敢让人知道?
王砚回到刑部,坐到桌案后,烦躁难当。
两个丫鬟到底是王宣的人灭了口,还是柳远让人杀的,尚未分明,但看来王家这一次是脱不了干系了。
陶周风定然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久,尚书之位原本指日可待,说不定包括马廉被杀,这整件案子,都是冲着他王砚来的。
王砚猛地翻开卷宗。
查!依然要接着查!越是暗流汹涌,他偏偏就越要查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结局!
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由远及近,孔郎中踏进门槛时声音变了调,脸上都泛着激动的红光:“侍郎大人,户部刚送来的急书,这件案子真不得了!”
王砚打开他递上的文书,又一次愣住了。
在几乎要认为,真凶不是阿宣的人就是柳远的人,之前的一切全部都是障眼法之时,眼前的东西,却证实了他最开始对案情的推测——
马廉和马洪是亲兄弟,陈筹是陈子觞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王砚拍案而起,在院中拦截住正要回家吃晚饭的陶周风。
“大人,下官恳请堂审马廉被杀一案。”
陶周风同情地看着王砚,沉吟着。他在思索要不要告诉王砚,他弟弟王宣可能牵扯进此案的事情,已经被捅到了御前,大理寺说不定正在调查。
陶周风一直挺喜欢王砚,谁都不是自己选的爹娘,王砚虽然对他不太尊敬,但确实是个有能力的属下。陶周风最喜欢有脑子肯做事的年轻人,哪个年轻人没一点小毛病?脾气暴躁些,傲气些,没什么。
陶周风想了想,还是没有讲,打着马虎眼说:“那么,你先把卷宗备好,待本部堂看过,明天再议。”
王砚坚定地堵着他的去路:“大人,下官取得了重大证据,请大人即刻准许堂审。”
陶周风为难道:“这……”
大门处突然一阵骚乱,几个衙役和乔书令一起匆匆奔过来:“大人,大人,太……太……”
一群护卫簇拥着一个人雄赳赳地从他们身后走来,苍山麒麟纹绛紫袍,祥云如意玉带,雄狮髯里藏着霸道,环豹眼中含着虎威,陶尚书立刻行礼:“下官参见太师……”
话未说完,王太师一把揪起他身边的王砚,抬起蒲扇般的右手,一巴掌挥下:“逆子!”
王砚被打了个趔趄,王太师又是一掌扇去:“无法无天的东西!哪个给你如此大的胆子,徇私枉法,包庇你弟弟?!”
陶周风拦得晚了,一管鼻血顺着王砚的鼻孔流出。
王太师一抬手,中气十足喝道:“带上来!”
几个护卫扯过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按着跪倒在地,是王宣。
王太师这才慢条斯理整了整袖口,向陶周风道:“陶尚书,冒昧闯入刑部,勿怪唐突,风闻老夫的逆子王宣,牵扯进一桩案子,逆子王砚今日回府,与其弟通气,竟是有意放纵,老夫便把王宣拿来,请陶大人随便处置。”
王砚擦了擦鼻血,王宣颤声道:“爹,儿是被人诬陷,不关哥的事!”
王太师抬足便踹,陶周风赶紧拦住:“太师……此事……下官并不知情……”
王太师怒看向王砚:“你竟然敢隐瞒陶尚书?”
陶周风立刻说:“没有没有,是……尚无……明显证据……此案需细细审理。”
王太师道:“没关系,陶尚书,你尽管审,最好现在就开堂审王宣这个孽畜!升堂前,先把王砚拿下,重打六十大板!老夫就在一旁看着!”
陶周风道:“太师大义灭亲,下官钦佩不已……只是……”看向王砚,“王侍郎,打不得,他主审一件大案,已找到确凿证据,事不宜迟,下官要即刻升堂。请太师体谅。”
王太师眯起眼:“哦?有此事?也罢,请尚书大人且把王宣押进牢房,王砚的罪过定不能饶,审完这一堂,老夫便去向圣上请罪,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斩了便罢!”
陶周风又赶紧道:“斩不得,马廉被杀一案牵扯重大,扑朔迷离,若无王侍郎,此案很可能又会变成千古疑案了……”
王太师重重一甩袖子:“好罢,看在陶尚书替你说情的分上,此罪暂且记着,待到案子一审完,即刻请皇上斩了你们这两个小畜生!先将王宣押进大牢!”
陶周风点头:“好,好,那就先把王小公子带到天牢里去……”
张屏、祁朱和徐登又一同走到了马廉家的院中,张屏一直不说话,祁朱问道:“张兄心中有结论了么?”
张屏低头道:“马廉可能不是蜀郡人,凶手认识马廉。其他的目前暂不敢下定论。”
祁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
“你在厨房里翻看马廉的调料,发现里面没有辛辣作料,所以判断他不是蜀郡人?其实也有蜀人不喜吃辣。”
徐登跟着说:“假如你是因为房门判断,凶手是马廉的熟人,不算合理,这么热的天,马廉未必是关着门沐浴。”
张屏道:“马廉根本没洗澡,凶手杀了他后,再把他放到浴盆里。其实马廉一直在院子里洗澡,凶手不知道这件事,把澡盆放进了卧室。”
他指向井沿边,小凳上有一个胰子盒,旁边的一条绳架晾晒衣物过于矮,是坐在澡盆里时,随手搭手巾和衣服所用。
祁朱看张屏的目光重新变得饶有兴趣:“凶手为什么要把马廉放在澡盆里?”
张屏道:“在下只看证据,目前根据证据,做不了结论。”
祁朱用折扇轻轻敲着下巴:“那么,你敢说出的两点结论,有什么证据?”
张屏垂下眼皮:“在下认识马廉,和他吃过饭,在外吃饭时,他只吃米,吃辣,而后满脸通红,口唇起泡。”
马廉的厨房里没有辛辣调料,没有米,只有面,用的是胡麻油。
“他明明在井边,却不是冲澡,而是用澡盆,看院中的地,应是常用水洗,屋中的地砖却只是清扫。”
那么就是马廉在洗澡之后,还会把洗澡水用来冲洗地面。
“衣服不是天天换。”
马廉的衣服,隔几天才会让巷口的老妪过来清洗,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大热天,却不天天换衣服。
徐登笑了笑:“这是西北人的作派。只是你这样说,又矛盾了,凶手既然认得马廉,为什么还会犯下把澡盆放到卧室的错误?”
张屏道:“他若不认识马廉,何必多此一举。”
徐登摇头:“牵强。”
张屏又不说话了。祁朱道:“唉,只凭这些,可找不出凶手是谁啊。他那叠银票,也不知从何而来。”
徐登道:“这个容易,待小人把银票交给刑部的捕快去查,算是送给他一份功劳。马廉这人身上疑点真是挺多,听说,他能中科举,是因为云太傅的门生刘邴刘大人的举荐。啊,这话我不便乱说。”
张屏再低头道:“学生还想去试场看看。”
祁朱瞥了一眼徐登,徐登道:“少爷,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祁朱笑道:“也罢,今天碰见张兄真是一场缘分。来日再见。”
与张屏作别离去。
兰珏回到府中后,忽然接到传召,命他即刻见驾。
兰珏不明所以,换上朝服,火速赶到宫中。
张屏回到小耗子巷的住处,他虽然搬到了兰府,这里的住处并没退,他拿了提盒,在街边买了几个烧饼,半桶豆腐脑,去给陈筹送饭。
到了刑部大牢,守卫却不准他进去探视,张屏摸出几个钱,塞给守卫,守卫道:“罢了吧,你这几个子儿,还不够兄弟们喝白水。不是我们想诈你,尚书大人刚刚升堂审完,他是几年前那个淹死在湖里的冤鬼书生的弟弟,在堂上他已经招了。本案被杀的那人的亲哥害了他哥,你说这案子还有别的悬念不?他现在关的牢房,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张屏提着吃食慢慢转过身,走回了兰府。
他回到兰府时,天已黑透,上房中灯火通明,貌似是兰珏刚刚从宫中回来。张屏在走廊上碰见了吴士欣,吴士欣问他去了何处,又说,兰徽今天没见到张屏,还屡屡问起他。
张屏随口答了几句,回到自己住的厢房外,只看见一个黑影在附近走动,见到张屏,就走过来,竟是孙管事。
孙管事咳嗽两声,左右看看,低声道:“小张,我把你那个事儿,和我侄儿说了,明天一早,能让你进试院一时,但不能待长。”
张屏躬身重重一揖:“多谢孙叔。”
第二天,天刚破晓,孙管事的侄儿带着张屏进入了试院。
偌大的试院空空荡荡,孙掌吏说,今天开始清空屋内,所以试房门都没锁,让张屏赶紧去看,他在这里放风。
张屏点了点头,快步走向试房,他先去的是当日传出哭声的那间空屋。
屋中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因为它没有用作试房,因此也没有桌椅。张屏仔细看了一圈儿,又到了那名发癫痫的试子所在的三百五十六号试房。
三百五十六号试房考的是贤部的试卷,张屏在屋中验看,最后蹲下身,看了看床底。
他再走到当日自己所在的试房,也看了看床底,又去了隔壁,最后才走到马廉所在的十四号试房。
张屏心中有个疑问,需要在这间试房内得到验证,马廉是马洪的弟弟,云太傅当年替陈子觞翻了案,亲自判了马洪死罪。马廉更改户籍,到了京城,为什么还会攀附上云太傅,得到他的门生刘邴的大力举荐?
马廉的试房号称曾死过一个书生,但看起来与别的试房并没有不同。张屏再仔细看了一番,果然,如他所料,竹床上的竹片和其他房中的一样,可以拆卸,只是,竹片背后已经被削平了,什么都没有。
三百五十六号的也是这样。张屏的床下刻的鬼符却还在。
张屏回到兰府,已是中午,他在房中坐,房门突然响了两下。
张屏望向门外,赶紧站起身,躬身道:“兰大人。”
兰珏含笑看他:“不必多礼,因你这两日都告假,我不知你是否身体不适,就来看一看。中午吃过了么?”
张屏道:“在外面吃了。”
兰珏道:“看来你还是在为了陈筹的那件案子奔波。难道查到了什么?”
张屏摇头:“学生,有一件事,始终想不通。我不明白为什么。”
兰珏难得见到他愁苦的神情,不由得感到有趣,视线瞥到了桌上的几张纸:“这是什么?”
那是张屏从陈子觞的祠堂中拓回的铭文。
兰珏没去过陈子觞的祠堂,便把那几张纸拿起来看。云棠虽是太傅,字却不算顶尖,兰珏不便多评论,就去看陈子觞的那几张,讶然道:“这陈子觞的字可不一般啊,怪了,他怎么能学出这笔字?”
张屏猛抬头,一把抓住了兰珏的衣袖:“敢问大人,怎么不一般?”
张屏又到了竹荫巷外,在那个茶棚下来回踱步。
太阳西斜,茶棚老板几乎要拿棍子赶他的时候,张屏背后响起两声咳嗽。
那少年祁朱遥遥向他笑道:“张屏。”徐登依然在他身边。
张屏躬身:“学生有要事。”
徐登在旁边的茶楼要了一间静室,合上房门,祁朱笑道:“张兄有什么事,可以说了。”
张屏跪倒在地:“皇上,张屏逾越,想查几样卷宗。”
“祁朱”在逆光中站起身,微微眯眼:“你倒真是聪明,怪不得能得陶周风举荐,连兰珏都开口荐你。你怎么认出了朕?举止?言谈?还是朕的化名?”
张屏低头:“都不是,张屏认得邓大人,因此猜出了皇上的身份。”掀起眼皮,看了看徐登。
“邓大人办过的大案与那本《循迹录》学生都拜读过,对邓大人心生仰慕,曾在大理寺门口和邓大人府前偷看过。”
永宣帝笑了出声:“邓卿,原来朕竟是沾了你的光。也罢,张屏,你一介书生,并无功名,凭什么向朕提如此要求?”
张屏道:“草民知道凶手是谁。”
永宣帝挑眉:“是谁?”
张屏沉声道:“草民想看这次科举的卷宗,还有两个人的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