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肝肠寸断

出租汽车一出隧道，扑面便见一片灌木丛生的密林。一条白色的公路，在这片密林与山坡之间，笔直向着前方伸延。

一辆赛车超越了野上久美子乘坐的出租汽车，风驰电掣一般朝前驰去。林木一片枯黄，大海展现在眼前。

一艘挂着美国星条旗的白色快艇在海水中破浪前进，就连站在甲板上那些水兵的眉眼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请问，离灯塔那儿还很远吗？”

野上久美子问出租汽车司机。

“小姐，绕过前面那个海角就是了。”

出租汽车司机回答。

这里在夏季作为海滨浴场的痕迹还依稀可见。更衣小房支离破碎，一些空汽水瓶、空罐头盒等等还堆在那里。

道路绕过尖尖突出，直插海中的海角，来到一个不算太大的空地上。公共汽车、私人汽车、出租汽车等等一字儿排列在停车场上。在停车场的旁边，有一家十分典雅的西餐馆。眼前海阔天空，远远出乎野上久美子的预料。

“小姐，请下车，由这儿走进去。”出租汽车司机打开车门说；“到灯塔还要走十二、三分钟。”

道路骤然变得狭窄起来，不过，一直紧紧贴着海岸。由于天晴气爽，游人如织。久美子朝前走着，一路上遇见了好多俊男靓女。那些年轻的，都脱去了上衣，露出白衬衫来。真正是日丽风和，走几步就直想出汗。

海风送来一阵阵潮水的气息。

眼前的山崖上，有一个青少年旅游招待所。只见白色的栅栏内，万年青郁郁葱葱。房屋是红瓦盖顶，正与这海滩风景融成了一体。野上久美子不禁竟自心花怒放了。她想：来这里真不冤枉。连扑鼻而来的空气都带有一股海水的香味。漫步海滩，使她分外快活起来。

灯塔却还迟迟没有进入野上久美子的眼帘。又是一条必须绕过海角的狭窄小路，再向前走，坡度就变得平缓了许多。

山坡上，是一片十分古老的树林。这一带，属于湘南地区[ 指神奈川县相模湾沿岸地区，东至叶山，西至大矶，包括逗子、镰仓、藤泽、茅崎、平冢5市。湘南海岸是日本的著名度假胜地。]的尖端，举目望去，只见树上藤萝缠绕。风藤葛、真葛、柯树等亚热带海岸植物芸芸丛生，十分繁茂。

沿着小路下到坡底，一座灯塔突兀地赫然跃入眼帘。它座落在紧靠大海的山崖上面，那白色的塔基沐浴着阳光，在湛蓝色天宇的映衬下显得耀眼夺目。

脚下就是海岸，裸露着一块块被海水侵蚀成了茶褐色的岩石，仿佛一堆堆放得犬牙交错的板子似地伸进海中。

野上久美子在那里伫立良久，看得出神。看起来，几乎所有游人都会在此处感慨不已。她的身后又有人停下脚来。

要说有人，就连那贴近水面的礁石上，那帽沿般凌空伸出的山岩上，也都三三俩俩的人影闪烁。一条小道绕过灯塔下的山崖，弯向更深的远方。小道上也有成群结伙的青年人信步而行！

野上久美子迈步向水边走去。前方是房州[ 亦称安房，位于日本千叶县南部，房总半岛南端。]连绵不断的群山，然而，却并不觉得竟然是隔海相对，遥不可及；倒仿佛与环抱灯塔下面那片海角的土地浑然连在一起。就连那山坡的皱褶以及山体崩塌形成的茶褐色纹理，也都历历可辨。

云朵在高出群峰的山巅冉冉飘动。

野上久美子在岩石上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经过海水侵蚀的岩石上，触目皆是火山岩一般的孔洞。

海水汹涌而来，流入岩石之间。旋即又如江河一般，奔腾倒流入海。一只只螃蟹横行水边，一股股潮水的海腥味扑鼻而来。

野上久美子蓦地感到有人正在什么地方注视着她，不是自己对面的岩石，那上面有两个青年正在交替拍照。

野上移动视线。

一个身穿玄色衣服的高个妇女站在很远的地方，一头金发映照着灿烂的秋阳。

野上久美子不禁讶然一愣。

野上久美子一眼看出，那正是自己曾经在京都邂逅相遇的法国夫人。对方显然也认出了自己，正以一种异国人所特有的姿势，用力挥舞着手臂。

野上久美子迎面走了过去。那位法国夫人的背后，是建有灯塔的峭壁。在那高高的峭壁上面也繁茂地长满了各种树木。这浓郁得发暗的颜色，更突出了法国夫人那一头金发。

“小姐，您好！”

法国夫人首先搭话，她笑容满面，一对水汪汪的蓝眼珠直盯盯地望着野上久美子。

“您好，夫人！”野上久美子用法语回问，“您什么时候离开京都到这里的？”

“四、五天以前。”法国夫人眉开眼笑。她有一口排列整齐的牙齿，柔美的秀发被海风微微吹动，“没想到在这儿会遇到小姐，真是太美妙了。”

“我也是啊。”

野上久美子回想起这位夫人在苔寺为自己拍照的情景。那铺展在她身后青枫之下厚薄不一的青苔，又绿莹莹地浮现在眼前。

“小姐的照片，拍得可好啦！我很珍爱它，要作为此次旅日的最好纪念。”

“能为夫人做点小事，我也非常高兴。”

“真是有缘呀！记得在南禅寺我们见过面，在苔寺也见过面，以后又是在M宾馆见面。今天，想不到在这儿又巧遇了您。真是神话般的奇遇。”

法国夫人的情趣，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质朴无华。在服饰的色彩方面，也与外国人的风习有所不同，或者说更近乎日本人的爱好，是用一种柔和的中间颜色谐调起来的。

“请问，小姐是一个人来这儿的吗？”

法国夫人问野上久美子。

“嗯，是的。”

“您也是来看这大海的吗？”

“是的。我听人家说，这一带的风景很美呀。”

“真是风景如画呀！京都也很美，这里就更美了！”

法国夫人一双蓝眸转向大海。此时，正巧有一艘巨大的货轮循着航道缓缓驶来。阳光射在房州山脉的部分峰峦上，被照亮的部分就像打了灯光似地颜色鲜明。

“我色和丈夫一道来的。”

法国夫人在一旁说。

“嗯？”

野上久美子抬头一看，只见夫人那蔷薇色的面颊上现出十分开心的微笑。

“来，我给您介绍一下，小姐。”

不等野上久美子推脱，法国夫人那高大的身影，已经由她身旁走出了二、三步。她知道，这是为了向后面传递信息。

野上久美子看见，一位戴着墨镜的老年绅士缓步朝她走了过来。只见他满头银发，脸型却酷肖日本人。唉呀，要说这副面容，她在南禅寺倒也见过。他曾经与这位法国夫人并肩坐在方丈宽阔的套廊下，入神地欣赏庭院的点景石。当场还有其他一些外国游客，然而，这位老人的侧影却显得对庭院之美如醉如痴。那晶莹如玉的白色沙粒，自己依旧萦绕在自己的眼前。

野上久美子曾经以为面前这位先生是西班牙人。然而，此时此刻，当她看到绅士朝自己身边走来的身影，心里明白：他分明就是一位日本人。除了日本人以外，是不会有这种从容不迫、郁郁寡欢的表情的。

不过，当老人来到野上久美子的面前时，却从墨镜后面投过来一股和蔼慈祥的目光。

法国夫人不知何故并未将野上久美子介绍给她的丈夫。野上久美子有点不知所措地向老人问好：

“您好！”

“您好，小姐！”老人回问，发音十分准确，“法语讲得蛮流利啊。”

老人笑容可掬地紧挨着野上久美子的身边站下，就是刚才法国夫人所站立的地方。法国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对丈夫小声说了几句。野上久美子听出了法国夫人在说：她要到灯塔上去一下。丈夫对她说：去吧，可要留点神。

“那末，回头见。”

法国夫人对野上久美子轻轻地挥了挥手。

为什么这位法国夫人只将自己的丈夫一个人撇在这里，独自走开呢？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有失礼貌的举动。

“我们到海边走走吧。”老人突如其来地讲开了日语，“瞧，前边那块石头多好！我们到那儿看看，好吗？”

老人手指的方向是那个海水飞溅着白色浪花的地方。

波浪在脚边碎开，白色的水花飘飘摇摇，唯独这一部分的颜色才与海水的颜色不同，呈现一种晶莹碧透的淡绿色。

野上久美子往前方看去，有一个男子正站在一块向下方伸出的岩石上垂钓。

“我有点累啦！”老人说，“对不起，我要坐下了。”

老人漫不经心地就坐在了岩石上，还自己“哎哟”了一声。他有意识地展示了老年人的豪放不羁，而这也恰恰是日本人的特有习俗。

“您不坐吗？”

老人蓦地扭过头来，仰脸看着野上久美子。虽然隔着一层墨镜，也可以看出他的表情中有一种对亲人的眷恋。

“那边可以坐。”

老人竟自选好一块地方，从衣袋里取出块手帕，铺在上面。

“真不敢当。”

野上久美子惶恐不安地说。

“这有什么！总那么站着会劳累的，坐吧。”

野上久美子感到一阵神秘莫测的激动。不知怎地，她觉得老人刚刚落音的话语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亲切感。在表姐芦村节子丈夫芦村亮一身上，可感受不到这种亲切感。或者说，它是由于这位老人年长的缘故和他那风度的关系吧，老人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那我就放肆了。”

野上久美子顺从地坐在老人为她铺好手帕的岩石上，秋风阵阵飘送来海浪的水星。

“我，”野上久美子不能不自报姓名了，“叫野上久美子。”

“噢。”

老人深深地点点头。两眼凝望海面，仿佛正以整个身心听取这个名字似的。

云朵冉冉飘动，部分海水的颜色为之一变。

“……好一个名字啊。”老人说，“对啦！我也不能不讲出自己的名字呀，我叫万纳德。”

野上久美子并没有马上就将那个外国人名与这位老人联系到一起，她感到仿佛听到了一个好不相干的人的名字。

野上久美子心想，尽管他叫的是法国名字，但是，他的父亲或者母亲肯定是日本人。大概还受过长期的日本教育。不，即便是日本人，能让人感到如此教养有素的也不多见。她认为，这一定是他后来在法国长期生活的结果。

“您看着我，好像有点奇怪吧？”万纳德先生眼睛的余光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面带笑容地说，“无论是谁，都当我是日本人。嗨，人们理所当然会那样看啊！”

“您长期在日本住过？”

“对呀！”老人点点头，“在日本读完了大学。直到大学毕业以前，一直都在日本。”

果然如此。不过，听这位老人讲的日语，却是一口道地的东京腔，丝毫没有外国人那种南腔北调，日语造就了这位老人的仪表。

老人躬着身子，这种情景也与日本老人的姿势一模一样，就像一位日本老人坐在廊沿下，晒着太阳观赏院中的盆景。

也许是戴着墨镜之故吧，老人的眉宇之间，别有一种严肃的神情，决不是那种观赏盆景的轻松，而是一种暗自凝神沉思、郁郁寡欢的严肃。看来，有一团阴沉的气氛笼罩着这位老人的整个身心。他那孑然—身坐对苍海的身影，使人感到一种无比忧郁的孤独。

野上久美子接不上话头。

野上久美子蓦地回忆起同一种身影：坐在南禅寺方丈的廊沿下，两眼望着庭院。当时，的的确确也是这种神态。

“小姐，”老人面朝大海，低声问道，“令堂可好？”

老人的声音有点喑哑。

“嗯，很好。承蒙您问候。”

野上久美子自己也使用起与日本长者交谈时的言词话语来了。

“噢，那就好……令堂有您这样一位小姐，该是何等欣慰呀！”

野上久美子默默地轻轻点了点头。然而，她蓦地觉得挺怪，为什么这位老人单单提及母亲呢？照通常情况，在这种场合是要询问对方父母双亲的。

“是在什么地方工作吧？”

老人又问。

“是。”久美子讲出了工作单位。

“那太好啦。”老人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小姐这种年龄，结婚成家也不会远了吧？”

野上久美子一笑置之。萍水初逢，似乎有点谈得太深了，不过，她对此毫不介意。这种心心相印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呵？她只能归结为这位老人对自己那种神秘莫测的亲近感。

“那末，令堂就是喜上加喜了。”

二人的谈话渐渐变成了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之间那种推心置腹的方式，野上久美子并不感到奇怪，也没有推却。不，更正确地说，她自己经完全心悦诚服地与这位老人的感情交融在一起了。

忽然，垂钓者猛力挥动钓竿一抖，那是要将鱼拖出水面的动作。蓦地，野上久美子注意到老人正由怀中取出手帕，也不摘墨镜，就那末擦了擦脸。

现在并不是炎热的季节，更确切地说，还有点海风料峭。老人似乎发觉了野上久美子在注视他，就自言自语地说：

“浪花老是往脸上溅，可真够呛！我，”老人随后急匆匆地说，“明天就要离开日本了。”

“啊？您回国吗？”

“嗯，有这种打算。”老人原样坐着，只是上身稍微动了动，“在日本停留的最后一天得以遇见小姐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荣幸啦。”

“……”

“我来日本，十分想找个人，就是小姐这样的人交谈交谈。所以，现在能和你谈谈，我感到十分满意。”

老人的话语，野上久美子觉得并不虚假夸张。事实上，这位法国老人打从刚才起，就一直是满面春风。不过，它不是外国人那种毫不掩饰的感情流露，而是有所节制，恰如其分的，这也是日本人特有的性格。

“十分愉快！”老人说，“小姐，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好一个突兀的问题。野上久美子感到不知如何答对，她想，还是直述己见吧。

“我觉得，您非常……非常好呀。” 野上久美子觉得，仅仅这样说，还难以完全表达自己的心情，“……见到您，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就像见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一样。”

“嚯！”

老人转过脸来，深沉的目光出神地望着野上久美子的面庞。

“您那么看待我吗？真地那么看吗？”

“嗯，尽管有失礼貌。”

“哪里，哪里。多谢，多谢。听到小姐这一番话，我真感到喜出望外。”

“相见恨晚。我真想，更早一点就来到你们身边，和尊夫人一起相处。”

“这一点，我也感到不忍分手呀。”老人猛一点头，“小姐，我有一个请求。”

“请讲。”

“刚才已经说了，我明天就将离开日本。因此，我想在这里给你唱一首我幼时学过的歌曲，作为纪念，小姐可肯赏光听一听？”

“……”

“哎呀，是一首儿歌哟。孩子们唱的歌，我唱的可不好。”

野上久美子微微一笑。

“请，请您唱给我听听，好吗？请您唱吧。”

刚刚听说，老人明天就将离开日本。野上久美子有一种直觉，老人如饥似渴地想要对一个亲人唱一首日本儿歌。事实正是如此，当她爽快答应以后，老人就笑逐颜开，连坐姿也陡然一变。老人面朝大海，挺直了腰身。

老人哼唱起来，歌词有一大半看来已经忘却，不过，野上久美子又在后面给补上了。两个人的歌声不时为大海的涛声所淹没。

野上显一郎尽管自己也在低声哼唱着，但他却又全神贯注地将女儿的声音铭刻在自己的心田。

乌鸦叫，

为何喳喳叫？

因为在那山头上，

щщщ▪ Tтkā n▪ CΟ

有牠七个心肝

活泼可爱小宝宝

……

……

附录：日本童谣《七つの子 (七个小宝宝)》，野口雨晴作词

烏　　　 (鸟鹊叫)

なぜ啼くの (为何喳喳叫)

烏は山に (因为在那山头上)

可愛七つの (有牠的七个心肝)

子があるからよ (活泼可爱小宝宝)

可愛　可愛と (好可爱哟好可爱)

烏は　啼くの (鸟鹊开心叫呀)

可愛　可愛と (好可爱哟好可爱)

啼くんだよ (鸟鹊开心叫)

山の古巣へ (请到高高山上来)

行つて見てご覧 (参观我们温馨的巢)

丸い　目をした (还有七只圆眼睛)

いい子だよ (活泼可爱小宝宝)

（童谣名叫《七个小宝宝》，野口雨晴作词)

两个人的合唱，盖过了浪涛的喧嚣，歌声飞过辽阔海空，消逝在万顷碧波之中。一种莫明其妙的激动，突如其来地充满了野上久美子的胸怀。

在野上久美子的意识中，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正是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学会、并且，还和妈妈一起为生父野上显一郎的“遗容”合唱过的那首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