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祁昆是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找到吴梓芽的。

时间距离复仇者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另一个“吴梓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已经几个月了。被处死的人是“吴梓芽”，这件事是只有孟祁昆、林芷萱、沈森和宋苇茵四个人知道。而对于其他四叶草的成员来说, 现在的吴梓芽和之前的“吴梓芽”并无两样。

对于“吴梓芽”的离去, 真正难过的人并不多, 甚至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吴梓芽”曾经存在过, 不知道桃源的墓地里, 什么时候多上了一块那样的无字墓碑。

“吴梓芽”代替吴梓芽被处刑一事，孟祁昆不知道其他三人是怎么看待的，他只知道, 于自己来说，他不得不承认, 自己非但没有多少悲伤, 反倒在心底是为此庆幸着的。虽然这三年来, 孟祁昆已经改变了最初对“她”的看法，也理解了“她”之前的作为, 但无论如何，在孟祁昆心中，“她”都是不能代替她的。说是卑鄙也好，说是自私也罢，当那天发现在办公室醒来的人是这个梓芽时, 孟祁昆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的。

虽然孟祁昆自己是很快便欣然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 但他却知道, 即便表面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吴梓芽本人心底却是很难释怀。她会自责, 她会后悔，她会觉得自己卑鄙, 她会觉得该死的人应该是她自己，而且，“她”给她留下担子也在一点点地折磨着她。

吴梓芽的表现越是平常，孟祁昆就越是担心她，他担心，有一天，梓芽会这些担子压垮。

对于那个选择，乍一眼看去，吴梓芽是选择了不回溯，所以她才带着大家回到桃源，专心起了这里的安保建设。可孟祁昆却清楚，吴梓芽这样做只是因为她还没有做出选择而已，她只是想借桃源里的安逸逃避逃避歇口气，歇过之后，再去思考罢了。

孟祁昆甚至觉得，最后的最后，梓芽一定会选择回溯的。或许，这个决定早已经在那个“她”离去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于她的心里了，她只是还没有准备好而已。

但实际上从心底来讲，孟祁昆却是希望吴梓芽选择不回溯，不是因为他担心回溯的种种后果，只是单纯的因为，不回溯这条路对于吴梓芽来说，比回溯将会轻松的多，即便最终的结局可能不会好，但至少，她可以安逸地生活过。而回溯，永无止境的重复，世界停在原地，却只有心在慢慢变老。

“阿昆？”光脚丫戳着沙子的吴梓芽看见了孟祁昆，她将屁股向旁边挪了挪让出了半块石头后，指了指那儿，示意孟祁昆坐过去。

孟祁昆坐过去了，可吴梓芽却在没有说话。孟祁昆发现，吴梓芽正在用脚逗弄着一只小螃蟹，她不停地阻挡着螃蟹的去路，螃蟹则不屈不挠地四处乱闯着。

“其实，”不知过了多久，吴梓芽开口了，“人又何尝不像这只螃蟹？”

“嗯？”孟祁昆眨了眨眼。

“被自以为最大的困难苦恼着，为之绞尽脑汁使上了浑身解数，却不知道，”吴梓芽收回了脚，螃蟹愣愣地在原地待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走远，“世界远不止我们所认为的这么简单，当自以为看透一切、企图掌控一切时才发现，事情远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而现在……”吴梓芽没有说完。

“我们却妄图凭着这冰山一角去颠覆整座山？”孟祁昆替吴梓芽说完了她想说的话。

吴梓芽默默地点了点头后，疲倦地将脑袋靠在了孟祁昆的肩膀上。

“其实，”孟祁昆搂住了吴梓芽的肩膀，“现在这样挺好的。”这一次，他说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是啊……”吴梓芽再次点了点头，可却并没有认同，“但却又能好多久呢？”

她不怕无止境的尝试，不怕寂寞与衰老，她只是害怕……害怕自己会一遍又一遍地牵连那么多无辜。至于回溯会不会真的毁了世界，世界是不是真的有自我修复能力，吴梓芽已经不愿再去想了。这些天来，她早已经体会到了“她”的想法，也理解了四叶草的选择。

现在的她，就是一根搭在弦上的箭，只等着那最后的一个刺激……

当然，她希望那刺激永远不会到来，桃源能永远和平下去……

只是，这……可能吗？

“梓芽。”

“嗯？”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一起走到最后的。”

“嗯。”吴梓芽在孟祁昆看不见的角度，捏紧了左手腕上的手环。

之后，两人就这么一直互相依偎着，没有再说话。潮起潮落，天色，有些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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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阵从四面八方传来，瞬间便淹没了整座小岛的警报声，打破了这温馨与美好。

孟祁昆怀着极不好的预感从身上掏出了个手机模样的东西，碰巧接通了林芷萱拨来的电话。

“你们在哪儿？”一上来林芷萱就招呼不打一个地问道。

“在海边，西滨公园这里。”尽管心头有很多疑惑，但孟祁昆还是如实回答了自己和吴梓芽所在之处。

“好，呆那别动，我们马上就过去！”说完，通话视频里的林芷萱就垂下了手。

林芷萱应该是在奔跑吧，她那抖动的镜头照到了房间的别处，正好拍到了走廊里的那一幕：小陈一把将那个名为徐楚俞的女子摁到了墙上，一脸痛恨揪着她的衣领在质问着些什么。

“是你吧？是你把桃源的事情泄露出去的吧？！”隐隐约约中，吴梓芽听到了这些，“为什么啊？！为什么毁了这最后一块和平？啊？我们四叶草亏欠你什么了？！”

徐楚俞？桃源？泄露？毁了？

忽然的，吴梓芽想起了徐楚俞曾经问过自己的问题：“你们四叶草有什么企图？”

四叶草有什么企图，那她又有什么企图？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祭品吗？她是知道了回溯世界的事情吗？还是……还有，到底发生什么了？

海边的两人都在等着徐楚俞的回答，可他们等到的，却是徐楚俞那愧疚与责怪的笑容和一声枪响，她用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枪，自杀了。

“他们用我的家人逼我啊，你们为什么不把我的家人也救出来？！”吴梓芽仿佛读懂了徐楚俞最后的表情，她却并没有心思去细究。

刺激……刺激就这么快的来了吗？看来，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定不可的时候了吗？吴梓芽攥紧了手环。

刺耳的警报声在空中回荡着，孟祁昆认出了，这是空袭警报，可如果只是普通的空袭的话，桃源不会应付不了的，林芷萱也没必要这么慌乱。到底，发生了怎么？

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庆的是，这个答案很快就自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二三十辆从远处开来的装甲车将吴梓芽和孟祁昆团团围在了正中心，而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来的沈森则二话不说指挥大家在周围布置起了什么。孟祁昆发现，他们安装的是瞬移装置，比平时救援所用的黑色圆盘更加高级的瞬移装置，一个以装甲车为基的装置。

就在孟祁昆疑惑为什么需要瞬移，又为什么要用如此高配的装置时，天上那瞬间便遮挡了眼光的东西，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

接下来的一切，孟祁昆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周围的人大吼着、奔跑着，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地变化着，孟祁昆却一点都听不进也看不进，甚至，有人拉着他和吴梓芽进到了某辆车里，孟祁昆是迷迷糊糊才意识到的。因为，他所有的注意都被头顶那急速落下的东西吸引了。

尽管二人被关进了刀枪不入的装甲车，但瞬移装置启动后，二人却是能透过车顶看见外面的一切的。他们就眼睁睁又无能为力地看着空中的那个东西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地落向了四叶草指挥中心坐所在之处。

他们不知道准确来讲，那东西是在多久后落地的，因为他们甚至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们只知道，在那之后不久，在他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之时，远处，指挥中心的方向，升起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蘑菇云。

难怪大家会这么慌张呢，难怪大家的第一反应是将自己和梓芽瞬移走呢，难怪要用最高配的瞬移装置呢……

孟祁昆在惊愕与绝望中看向了身旁的吴梓芽，他却发现，吴梓芽的表情是冷静到几近冷漠了的。又或者说，她只是整个人的注意都已经不在这里了而已，因为，她在空袭警报响起之时，就已经预计到了这一切，已经开始决策。

而此时此刻，她做出了决定，她已经……已经将带着手环的左手举在了面前。

“但桃源‘没有发现’只是暂时的啊，迟早有一天，就连地球上这最后一片和平都会不在。”

“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离开，看着世界一点点走向末日吗？！”

“她”的声音在吴梓芽的脑海中回荡着，那声音一点点地吞噬着吴梓芽心中的犹豫。她知道战火迟早会波及道桃源，她知道这一切迟早会发生，只是她不知道，它会发生的这么早……

接下来的一切是发生的极快的，却又是极其痛苦而又漫长的。

尽管是极力避免去听、去看了的，吴梓芽还感受到了那恐怖的热浪，看见了刚才还在协助自己和孟祁昆逃离的众人，一个个不要命地向海里跳，试图用海水减轻身上的痛苦。没来得及跳进海里的人就那样在他们的眼前，一点点地融化了；而那些跳进了海里的人，却也在没几秒后，被沸腾的海水煮熟了。

铺天盖地的海水蒸气与那蔓延而来的蘑菇云聚集在了一处，紧接着，整个世界都黑了。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思考，从吴梓芽在“她”的身上醒来开始，所有的东西就都不由分说地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在她还没来得及走出颓丧、看清现状之前，现实的残酷就摆在了她的眼前。

世界、未来、责任、生命、恩怨、感情……

“她”用最残忍的方式将这些东西压缩成了一块手环，用“她”自己的命将这手环留给了吴梓芽。“她”在逼她，却也在救她，因为“她”知道必须作出决定那一天不会远，而实际上，这一天也就像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芷萱、宋教授、沈叔、小陈，还有四叶草里那一个个帮过自己、救过自己、和自己聊过天的鲜活生命，都没了，一个都不剩的，没了。他们为了四叶草的最终计划，毫不犹豫地用最后的时间，保住了自己和阿昆。

那……自己和阿昆给他们的交代，能是逃得一死后无所事事吗？

桃源最终没能像它的名字一样成为世外桃源，它最终还是没能摆脱带着上面的一切生灵沉岛的命运。通过回溯和避免了的事情，终究是以另一种方式发生了，桃源是如此，那世界就不是吗？

可是，即便如此……

“人毕竟是要向前看的，事物的发展也必定有着它的兴衰规律，违背它，会遭天谴的。但是……又何尝不能说我们的所作所为也是包含在规律之中的呢？”

“我们拥有了技术，拥有了资源，难道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无所作为吗？！”

“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了。”

让这些惨剧不曾发生，让这些生命不曾消失。回溯，回溯世界，管他什么回溯的后果，管他什么无尽的尝试。无声无息地随着世界一起消失，总好过痛着痛着痛到麻木。

“如果我在意的一切都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那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用？还不如赌一把，让一切重来……”“她”和四叶草里的大家，一定都是这么想过的吧？

这么想的话……

回溯吗？

回溯……吧。

吴梓芽捏住了自己的手环，孟祁昆则握住了吴梓芽的手。

“走吧。”他好像在说。

然后，一切就那样结束又开始了。

——————

“梓芽，你要记住……”

“梓芽，梓芽！”

“吴梓芽！！”

“啊！！”猛吸一口气惊叫着坐起，吴梓芽睁开了眼睛。

又是这颗树，又是在树下噩梦惊醒。只不过这一次，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吴梓芽，而在树的另一头，正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梓芽。”

“阿昆。”

“我们走吧，路还很长。”

“嗯，走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