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旗舰渐渐驶出高能粒子的海洋, 通讯和雷达逐步恢复，仿佛潮水退去，屏幕上露出一条清晰的海岸线, 那是分隔魔鬼三角带和正常天域的边界。

卢卡斯密切地注视着雷达的提示, 但外界风平浪静, 没看见丝毫敌机的踪影。

旗舰放缓速度, 炮弹上膛, 戒备森严地驶过海岸线，将魔鬼三角带逐渐抛在身后。

前方一览无遗，星途坦荡。

也许这次赌对了。

舰桥上, 屏息静气的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机甲库中，已经登上小型战机、准备作战的砂莉发来询问, 是否可以解除战备状态, 返回舰桥。

但厉锋的眉头反而越蹙越紧。

尽管没有敌袭警报, 但他有种没来由的危机感，此时的风平浪静, 涌动着不安，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在他记忆里的那个未来，他们驶出3点方向时，也是在这种异样的宁静里，遭遇了从天而降的火星军。

但此处并没有引力波基站, 火星军是如何实施空间折叠的呢？

厉锋沉思片刻, 忽然抬头, 对卢卡斯说：“搜一下, 附近有没有机载引力波信号？”

魔鬼三角带边界绵长, 而如今火星军几乎全部兵力都压上前线，没有能力包围整个边界, 只能在重点区域派兵驻守。但，如果他们使用了机载引力波呢？

譬如说，火星军只要在1点半方向上放置一座机载引力波基站，就可以随时利用空间折叠调来12点和3点的驻守部队。

卢卡斯立刻启动搜索，但为时已晚。

漆黑的宇宙中，从距离旗舰机首仅仅只有几十米的虚空中，原本空空如也的某一点上，骤然喷出几道火光。

几十米的距离，相当于敌人的炮口紧紧顶着机甲的脸开了一炮。即便是天神降世，也没法躲得开。

外装甲轰然粉碎，旗舰剧烈震动，骤然失去平衡，在空中急速翻滚，警报声响彻耳膜。

前方不远处，上百架橙红战机紧随在光束炮之后，于黑暗中森然浮现，犹如从地狱召来的阴兵战团。

该来的总是要来，那是他们无法躲避的宿命。

这一次，没有后援，没有退路，也没有任何计谋策略，是真真正正的刺刀白刃，狭路相逢。

机甲收发口霍然打开，幻影军团十二架战机呼啸滑出，逆着炮火冲入敌军。

这其中，也包括厉锋。

在旗舰中炮的那一刻，卢卡斯就对他说：“你去吧，保护好砂莉。”

厉锋一震。

卢卡斯用一种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目光看着他，“我很难走得出去了，对吧？”

厉锋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像被石头死死堵住，发不出声音。

卢卡斯没说废话，伸手摘下了他的头盔，“我掩护你们，冲出去。”

旗舰完全交给了走私团。

这帮平素穿上衣总是敞着胸、没事就爱扎堆搓麻将讲荤段子、上勤迟到下勤喝酒的流氓地痞们，此时没有丝毫犹豫和退缩，在颠簸翻滚的机甲上，连滚带爬地各就各位，接替了原本正规军掌管的副驾驶、领航员、通讯、炮手等等岗位，伴着豪爽的“Shit”、“操|你祖宗”、“干死他们”这些十分接地气的口号，投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守卫地球的战斗。

光束炮、炮弹、导弹毫不停歇，像火山喷发一样倾泻出去，旗舰上的十个炮筒简直都要被烧融了。火星军也毫不示弱，几百个炮口轮番扫射，火光交织，铺天盖地，把整片暗黑的天域都燃成了火焰的海洋。

旗舰的打法原始而野蛮，就像推土机那样，凭着身躯和炮火追打敌机，驱赶、推挤、步步进逼，凡是被它盯上的，要么被击落，要么在一退再退中，哀嚎着掉入魔鬼三角带，被高能粒子风暴吞噬。

火星军被激怒了。橙红战机一拨接着一拨俯冲而来，对旗舰狂轰滥炸，而旗舰不躲不闪，任凭对方的炮火落在自己身上，顶着此起彼伏的爆炸，以一种悍不畏死的姿态，向前，向前，始终向前。

砂莉终于发现不对劲。

卢卡斯采用这种自杀式的打法，吸引了火星军八成的炮火，牵着敌军的鼻子左冲右突。在他的蛮力冲撞下，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网被拉扯得逐渐变了形，这就给了幻影军团突围的机会。

他打算用一己之力为她碾出一条生路。

“卢卡斯！你在干什么？”砂莉气急败坏，“你已经把我送出三角地，你的使命完成了！现在，带着你的人，给我返航！”

轰地一声，屏幕上，舰桥的画面剧烈抖动了几下。

“说什么呢，”卢卡斯扶正屏幕，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重新出现在画面里，“我们卢家军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也不能临阵脱逃，当个狗熊啊！”

“你们说是吧？”他笑嘻嘻地转头问小弟们。

小弟们振臂高呼：“乌拉！”

但在这热血沸腾的呼喊声中，砂莉听见了另一个冰冷的背景音，“一级警报！装甲损毁程度61%！极度危险！……”

因为炮火过于耀眼，砂莉看不清旗舰的外貌，但她完全能想象到，此刻机甲伤痕累累的模样。

装甲损毁达到50%以上，就无法保护机体，而卢卡斯仍在义无反顾地向前。

到此时，砂莉才明白，从他率队回归地球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活着返航。

他根本没想过活着返航。

这个笨蛋！大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卢卡斯，”砂莉对着麦克风大吼：“你忘了吗，我们是宇宙最强组合！我们约好要一起去炸奥林匹斯山！你是我的僚机，我没有你不行！现在我以长机的身份命令你，突围！我们接应你！突围吧！”

一枚炮弹击中舰桥，直接把卢卡斯轰到了地上，画面中一片狼藉。

砂莉焦急地呼唤了好久，才听到卢卡斯的咳嗽声，“我……咳咳……算了，你替我炸平奥林匹斯山吧。”

卢卡斯艰难地扒着扶手爬上了座椅，扬起带血的唇角冲她笑了一下。

砂莉的视线模糊了，“你不是还想去橄榄镇吗，就当是为了可可，别干傻事好吗？小卢，我不需要你为我这么做，我只想要你活着。求你了！”

卢卡斯的神情有一瞬的柔软，用她曾经说过的话答复了她，“砂莉，如果特遣队中没有你，我也依然会这么选择。”

再抬起头时，他的神情变成了战士般的坚毅。

“厉少校，”他说：“10点钟方向出现缺口，请保护砂莉突围。”

砂莉：“要走一起走！”

厉锋极力压下哽咽，下令，“以1号机为中心，全体呈楔形编队，向10点方向突围。”

砂莉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她试图冲入敌群，但11架机甲紧紧地围住了她。

“喂，宇宙最强基友，”卢卡斯朝着屏幕，递出一只拳头，“认识你很高兴，这辈子都是。”

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回16岁那年的夏天。在苏伊士的游戏厅里，栗色头发的少年也是这样，脸上挂着大大的、阳光般的笑容，向她递出自己的拳头。

这一递，就是一生。

屏幕暗下去，卢卡斯单方面关闭了通讯。

旗舰发出最后的怒吼，张开羽翼勇猛地扑向敌机。火星军炸飞了他的装甲，折断了他的翅膀，击毁了监控系统，都无法阻止他向前的脚步。

就像一个身处在黑暗中的盲人，即便被砍断了双腿，即便已经看不见敌人的方位，即便手中只剩一把锈蚀的残剑，他也要战斗到底，不死不休。

直到最后一台发动机也被击中，旗舰才被迫停了下来。

走私团端起枪，和登舰的火星士兵展开了激烈厮杀。月球上社会底层的残酷磨砺令他们异常悍勇，1对1的话，火星士兵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惜的是，双方人数悬殊太大了。

走私团只剩下3个，其他人，都在刚才的轰炸中牺牲了。

而火星士兵源源不断，即便走私团以一当十，也总有耗尽的一刻。

这样的抵抗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很清楚，火星军迟早会登堂入室。但三个人依然顽强地战斗到最后一刻，直到一颗手|雷炸响在最后那人的头颅之上。

他觉得不亏。临死前，抱着那个火星崽子没撒手，赚了，爽。

火星军的小队长踢开自己人的尸体，带着手下向舰桥推进。

他不悲伤，都是克隆人，克隆人生生不息，死了可以再生，不过是时间问题。

舰桥已经被炸成一个废钢铁场。在坍塌的驾驶台下，躺着奄奄一息的驾驶员。腹部被钢管刺穿，鲜血浸透作战服，顺着地面蜿蜒流到小队长的脚下。

小队长走到跟前，摘下他的头盔，发现这人还有气。

“卢卡斯·莫雷？”

卢卡斯躺在血泊之中，左手搭在伤口上，右手无力地蜷在身侧。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半晌才艰难扯动唇角，“我这么出名了吗？”

他的目光越过小队长，注意到火星士兵正在挨个检查走私团的尸体。他们把尸体翻到正面，确认面貌，随后都对小队长摇了摇头。

小队长说：“你够能打的。米拉元帅想见你。”

米拉？像是女人的名字。

卢卡斯呸出一口血沫，“虽说我是混□□的，可也没有到处认妈的习惯。”

“听说，联盟对不起你过？要我说，你们那个国家从根上就已经烂了，烂透了，何必还给他卖命？来火星吧，米拉元帅很赏识你。”

派去搜查各处的火星士兵陆续返回，对小队长做了个“无”的手势。

他们在找人？找谁？

卢卡斯扬起视线，落在驾驶台上方的十字星军徽。军徽已经被轰炸变了形，还溅上了血，可是奇怪，看起来反而比四年前顺眼了。

“我要是不去呢？”

小队长看看他腹部的钢管，“跟我走，我就救你。你没别的选择。”

那可不一定。

卢卡斯抬了抬左手，示意他靠近些。

小队长依言蹲下，俯耳过去。

卢卡斯的头盔已经摘掉了，控制不了旗舰，没什么可怕的。

“你说得对，联盟是烂透了。”卢卡斯声音微弱，几不可闻，却透着刀砍斧凿般的坚决，“可她再烂，我卢卡斯，生，是联盟的人，死，是联盟的鬼。”

在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卢卡斯淡淡地笑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忽然攥紧了右拳。

小队长激灵一下跳起，使劲掰开了他的右手。

掌心里，是一枚闪着红灯的引爆器。

“有炸弹！”小队长胆战心惊，“快——”

旗舰轰然爆炸。

巨大的火球咆哮着吞噬了整片天域，席卷了周边来不及撤离的敌机，扫除了将近一半的追兵。

这是卢卡斯为他深爱着的人，和深爱着的国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砂莉眼含热泪，回首望了他最后一眼。

敌群中央，翻涌的火焰里，熊熊燃烧的旗舰仿佛一只浴火的凤凰，光芒万丈。

那是照亮特遣队前路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