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莉？”

这一天里, 被太多骇人的内幕狂轰滥炸，厉锋应接不暇，到现在还没从焦头烂额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以至于乍见到砂莉, 几乎有些手足无措。

同行的约翰逊原本正在汇报敌情, 见状便闭上了嘴。

砂莉坐在管道口, 仰着头, 眼眸里只有厉锋一人，“你知道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吃饭了吗？刚才等你的时候，我算了一下, 有五天零二十一个小时了。”

看来敌情汇报不成了。

约翰逊装作看不见厉锋尴尬的表情，说他先去部署兵力, 转身离开。

厉锋哪有心思吃饭, 但砂莉已径自走向充作临时办公室的防空洞, “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就当陪我吧。也许……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了。”

厉锋心头, 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

两人相对而坐。

晚餐简陋，只有两份粘稠的能量糊糊，砂莉把其中一份摆在他面前。

厉锋尝了一口，薄荷味的。

砂莉垂着头，不看他, 也不作声, 吃得心无旁骛, 仿佛对这次难得的晚餐, 万分珍视。

吃完后, 她才悠悠开口，“厉锋, 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厉锋顿了一下。

他以为她仍在纠结感情的事，只能避重就轻回答：“你是我的学生，也是战友。”

砂莉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是学生，是战友，是不带入任何感情的、纯粹的利用关系。

怪不得他始终拒绝。一个捕猎者，明知猎物死期将至，又怎么可能会爱她呢？

她问出第二个问题：“你曾经说过，会永远保护我。这句话，还算数吗？”

厉锋哑然。

当然算数，永远算数。

他想要这样回答，从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想过。

可是，就在方才，骆芸向他道出真相后，他就扪心自问：厉锋，你有能力保护她吗？从厉峥嵘的强权、抑或火星军的枪口之下？纵使护得了一时，将来，还不是要亲手将她送上死路？

说到底，曾经的诺言，不过是自欺欺人、哄骗小女孩的卑鄙谎言罢了。

厉锋几度试图开口，但那个“是”字，像一块石头死死地卡在喉间。

砂莉一直在等，她把时间死线一挪再挪，等他一个回答。

然而，直到约翰逊敲门汇报说，火星军打开了2号入口，厉锋也没有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砂莉平静地站起身，“你去忙吧，我结束了。”

两个问题，都问完了。该结束的，今天之内，也都将结束。

厉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此刻军情十万火急，他无暇顾及其它，眼睁睁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离开卫兵的视线后，砂莉扔下耳机，返回大厅。

厅中略显忙乱，数支小队正在紧急集合，准备调往他处。

但砂莉无视了集合的命令，她似乎从居于弱势的猎物，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志在必得的捕猎者。

她找遍了大厅和附近的每一个防空洞，没有她要找的人。

能在哪呢？

她沉思片刻，突然转身，向中枢井游去。

这个中枢井是橄榄镇的控制枢纽之一，管理着整个上一区的水力调配。井内管道纵横，阀门仪表密布，宛若一个巨型的机械心脏，昼夜不歇地按照既定程序，吞吐着潺潺水流。

照理说，非检修期，这里根本不会有人来。

但砂莉却看到一点蓝光，在管道森林间荧荧闪烁。

循光望去，果然是她。

骆芸站在一个半人粗的管道前，面对着电子仪表屏幕，正在飞快地设置什么。

闪烁的蓝光是她撤退时随身带着的手提箱，打开在她手边，似乎是台量子计算机。

“你在干什么？”

骆芸一震，回过头来。

几步开外，一只乌洞洞的枪口指着她的心脏。

骆芸讥讽道：“火星军入侵的这个节骨眼上，你来找我报仇？”

“火星军找的不是我吗？”砂莉勾唇，“放心，解决了你，我就去见他们。”

火星军有情有义。

火星军不会拿人命玩政治游戏。

最重要的，火星才是她真正的“祖国”。

以前效忠联盟，是为了厉锋，现在是时候回归到他们克隆人自己的家园了。

“你怎么……”骆芸先是一惊，随即醒悟过来，“你听见了？”

“有几个地方没听太懂，专程过来请你解惑。”砂莉左手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我出生在柳叶角，为什么编号是‘MA’？”

骆芸余光瞥了眼仪表，上面显示程序正在运行。

她很配合地解释，“因为你是在火星被种植的。那时候，火星是联盟最大的克隆人培育基地，柳叶角的胚胎也是由火星提供。你那批克隆胚胎，是火星运来的最后一批，SR型一共有四个……”

这句话果然吸引了砂莉的注意。

“四个？”

“是。不过1号在途中就死亡了，2号出槽后不久夭折了，只有你和4号活了下来……”骆芸见砂莉陷入沉思，右手悄悄地移向身后的枪套。

“手别乱摸，我开枪肯定比你拔枪快。”砂莉晃晃枪口，示意骆芸把手放到身前。

骆芸只得照做。

“厉峥嵘为什么让你杀小四？”

骆芸心底深处，早有一种想把厉峥嵘公示天下的冲动。既然事已至此，她也没必要再替他隐瞒。

“因为，她没有和你一样的超强精神力。”

“‘天生平凡’也是原罪？”

“不，DNA才是原罪。你被厉峥嵘确定为碎镜计划的关键核心，而4号对他毫无用处。为了杜绝一切可能的隐患——比如被火星军探知你和4号的存在——他下令，4号必须死。”

砂莉咬牙切齿，“碎镜计划究竟是什么？”

“我只知道，是个对抗火星的计划。制定者是厉锋，更详细的你应该去问……”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仪表突然红灯频闪，同时屏幕中央弹出提示框：“警示！流量异常！氧气浓度异常！您的设置将导致不良后果！是否仍然继续？”

下方有两个触屏按钮：“是 否”。

砂莉厉喝：“别……”

但骆芸反应更快，在她行动之前，已闪电般抬手，按下了“是”。

仿佛被注入了巨大能量一般，顷刻间，仪表各项参数飞速上涨，就连管道内的水流，似乎都发出激越的轰鸣。

“你在干什么？”砂莉端着枪，几乎是飞掠而来，冰冷的枪口怼上她的心脏。“说！你动了什么？”

骆芸用一种“很快一切就会尘埃落定”的眼神睨着她。

砂莉愤怒地揪着骆芸的脖领，把她拽到一旁，露出后头的仪表。

橄榄镇的水力系统她不了解，但依靠在柳叶角当维修工的经验，几分钟后，她便粗略看出个大概。

这条管道是给上一区供应水源，但不用于饮用，仅供应独立的制氧设备。

橄榄镇的空气是统一生产的，居民用不到制氧设备。需要独立配置制氧设备的地方很少，砂莉很快在脑子里把整个上一区筛了一遍，只想到一个地方。

培育车间。

王八蛋！她早就觉得骆芸心怀鬼胎！

“你要杀死那些胎儿！你把流量调高了，你是不是要杀了他们？！”

“你可以猜猜看。”骆芸被她用枪压在管道上，动弹不得，语调却依旧从容镇定。

砂莉大脑飞转。

水流量提升，电解的氧气也随之增高，培育槽中的胎儿会氧气中毒……

不，不对。如果她要杀那些胎儿，撤退前就可以这么干，那时更简单。还有其它目的。

水流量提升，不光氧气，氢气浓度同样也随之增高，氢气……氢气……

砂莉蓦地醒悟，“你关了培育车间的氢气分流阀？”

骆芸挑眉，“看来你还不算笨。分流阀关闭后，氢气无法进入回收池，就会流进培育车间。在大流量的条件下，只需要几分钟，氢气浓度就会达到爆炸下限……”

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培育车间到处都是电器，一旦达到爆炸下限，整个车间瞬时就会变成一个巨型炸弹！

“你这个疯子！”砂莉咆哮，“培育车间一炸，能把穹窿都炸开一个洞！氧气泄漏，橄榄镇一万多人全都没命！”

骆芸偏着头，看她在仪表上心急火燎地戳点，试图关闭水流，淡淡道：“不会。橄榄镇是潜水艇式结构，分五个区，一个区出现氧气泄漏，其它区的气密门会自动关闭。运气好的话，还能有五分之四的人活下来。”

“可可还在里面！”她把骆芸推到仪表前，枪口死死顶着太阳穴，“密码是多少？快说！”

她没有密码，无法进入设置界面。

“我是罪人，但我别无选择，这是代价最小的办法。”骆芸喃喃自语，似乎在给自己寻找心理支撑，“火星军都集中在这片区域，炸毁培育车间，至少解决了八成敌军，防空洞也暂时得以喘息，这样，我们才有反攻的机会。”

“别他妈拖延时间！密码！”

骆芸望着眼前这双金黄色的眼眸。

她永远都忘不了这双眼眸，在她面前缓缓倒下、永不瞑目的眼眸。

“杀了我吧。”她说。

仪表上，氢气的浓度已越过警报线。

那声致命的巨响，随时都会响彻云霄。

黑暗里，砂莉的双眸映着蓝光，像荒原的孤狼。

“我只有两个姐妹，小四，和可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就是没能早点杀了你。”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曾经答应厉锋，只要十字星还在我身上一天，我就不会动手。”

她抬起手，撕掉作战服领口的十字星军徽，扬手抛了出去。

“现在不在了。”

小小的军徽，打着旋，朝上方飞去。

与此同时，骆芸似乎预感到什么，遽然抬头。

穿过重重管道，穿过城镇的上空，此时此刻，培育车间里一派平静。

骆芸临走前破坏了控制室的报警系统，所以火星军还不知道他们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注意力全都放在603的防空洞入口上。

603气氛紧张，士兵全副武装，鱼贯爬入洞口。而他们的指挥官卡文迪许，正在隔壁审问可可。

“那男孩不顾危险回来，是来带你走的吧？”卡文迪许和颜悦色地说。

可可以为小卢被他们抓住，惊慌道：“你们别伤害他！”

“如果你肯回答之前的问题，我们自然不会伤害他。”

小卢对联盟誓死不渝，大概宁肯牺牲，也不愿看到她为了救他，而泄露联盟军的信息。

“我……”可可脸色发白，却还是鼓起勇气说：“我能和他在一块吗？”

“现在不行。如果你有话跟他说，我可以替你转达。”

可可咬着唇，没有出声。

她是有话想对小卢说的，很多话。

她想让他放心，虽然她是克隆人，但砂莉是她的朋友，厉少校是她的恩人，她不会忘恩负义，卖友求生。

她想向他道歉，她没能遵守约定和他撤退，以致连累了他。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逃走。

她还想……还想问一个问题。

小卢说，他有话跟她说。那个时候，她以为他们总有见面的机会，但现在，恐怕没多少时间了。

她想问问他……

女孩的思绪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可可被热浪瞬间掀飞。火舌狂舞，淹没了湛蓝的眼眸。

爆炸来得如此迅猛，她甚至都没有感到死亡的痛苦。

她的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再也无法问出口的问题：

喂，小卢，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培育车间与穹窿紧密相连，爆炸的巨大能量刹那间轰穿了双层穹窿。烈焰冲天而起，从洞口喷入太空。如果从宇宙俯视，整个橄榄镇仿佛变身为一艘硕大无比的战舰，正在喷出爆烈的尾焰。

洞口发出尖锐的嘶鸣，那是空气急剧泄露的声音。力量之大，竟把已经制动的橄榄镇都猛地推动出去。

防空洞中山摇地动，中枢井、甚至整个防空洞和管道系统，都在剧烈颤抖。

砂莉没能站稳，失重环境下，震动一起，她身不由己向后滑开。

在轰鸣的雷声里，忽然有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砂莉，别开枪——”

一个熟悉的身影，几乎以飞扑的姿势跃入砂莉眼帘。

而砂莉在他近身之前，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