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莉见他回过头来, 突然掉头就走。

厉锋本能地想要去追，刚迈出一步，又慌忙刹住脚步。

他讷讷地对骆芸解释：“我是……我只是担心她……”

骆芸没有戳穿, 那一小步已经泄露了他的心意。

“不早了, 我回去了, 晚安。”

她回到房间, 故意熄着灯, 从窗前望下去。

空旷的健身场上，厉锋踌躇了一小会，终究还是追过去了。

他担心砂莉听到什么, 做出过激的举动。

其实，砂莉并不是故意偷听壁脚。

厉锋被骆芸带走后, 她闷闷不乐地回到营地, 路过培育车间, 忽然心血来潮，想进去看看同类。

护理员大概参加联欢去了, 门上落了锁。这难不倒砂莉，她找到一扇没关的窗户，翻进车间，找了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

身后有根半圆柱子, 挺暖和的, 大约是旧式暖气？她双手枕在脑后, 靠在上头。

从这个角度仰视, 培育槽更显高大。顶层的小婴儿缓缓朝她转个半圈, 仿佛能够感应到她的存在。

虽然知道多半是无意识的动作，砂莉仍然忍不住莞尔。

可惜她们还是婴儿, 没法像小四那样，和她互诉衷肠。

等战争结束，她想去火星看看。如果她和小四是在那出生的，那里应该还会有很多很多SR型的克隆人，说不定还有同批的姐妹，小五、小六等等等等……

思绪渐渐飘远。

恍惚间，静谧的车间中，忽然传来“嘀嗒”一声，门禁打开的声音。

小卢：“好黑哟，你怕不怕呀？”

可可：“以前有点怕呢，但是今天有你陪我呀，就不怕啦……”

被迫单身的砂莉：“……”

她不想吃狗粮，便保持着躺平的姿势，一动不动。

原本想装死鱼蒙混过关，无奈说笑声越来越近，明显是朝她这个方向来的，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

暗室里凭空竖起个鬼影，立马把小卢和可可吓成恐怖片观影情侣，“哇”地一声抱在一起。

“你你……你大半夜偷偷躲在这干嘛？”小卢莫名其妙。

砂莉慢悠悠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那你们俩偷偷躲在这干嘛？”

可可无辜地看着她：“我刚刚接班，来检查一下氧气发生器。”

她抬起手，弱弱地指了指砂莉的背后。

砂莉：“……”

原来这根柱子是氧气发生器，大概散热不怎么好。

她哈哈一笑，拍拍小卢的肩，“加油！”

她没走门，又从窗户跳了出去。

在车间待了一会之后，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

像厉锋那么优秀的人，被人觊觎是再正常不过的。不过，谁也别想得逞，尤其是那个侩子手。

她应该主动出击，在她的字典里，可以失败，没有认输。

她便回头寻找厉锋，沿着来路边走边找，走到健身场时，恰好看见厉锋的手搭在骆芸肩头。

那一瞬间，她想杀了那个女人。

愤怒冲昏了理智，她怒不可遏地折返回营，去拿她的配枪。但卫兵敬礼时的一句“砂莉下士”，阻住了她的脚步。

这句话提醒了她，她现在仍是军人。她答应过厉锋，不杀骆芸。

即便要杀，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动手。

她脚下一转，就近拐进训练室。

这个时间，训练室空无一人。她就近进了失重训练舱，按下启动按钮后，人便轻飘飘地浮上半空，同时浮起的，还有板球和球拍。

训练人在失重状态下的灵活性，打球就是一种好方法。砂莉像鱼儿一样游过去，抓住球拍，朝着悬空的板球正手一抽，发出一记直球。

“当”地一声，板球触壁反弹，她跃起的速度慢了点，板球居然从球拍侧边飞走了，像弹子游戏一样在前后舱壁间来回反弹。

今晚的状态糟糕透顶。

板球撞击舱壁的声音在耳膜边震荡不休。这擂鼓般的噪音，也没能让她不那么孤单。

仿佛又回到柳叶角，被丢进垃圾场的那天……甚至比那天更糟。

她是不是被抛弃了？像个垃圾那样，又一次。

在风神号上，当厉锋说他会永远保护她的时候，那时的她曾经以为，自己从此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会被抛弃、会被处理、会像一块抹布那样用完就扔。

然而，他终究还是要抛弃她了吗？

因为她是克隆人？因为她不像骆芸那样，有独一无二的基因？既然这样，之前为什么又要给她希望呢？

舱壁上，一盏绿色信号灯亮了起来，这代表舱外有人要和她通话。

砂莉连忙扭动腰肢，站直身子。不经意间，从光滑如镜的舱壁上，看到自己微微扬起的唇角。

有这么明显？

她把唇角往下拉了拉，探手捉住弹跳不休的板球，舱内立刻安静下来。

“干嘛跟着我？”她按下对讲键。

“啊？喔，你别误会。”

砂莉的笑容消失了。

这不是厉锋的声音。

舱外的人善解人意地说：“我就是想来打打球，正缺球友呢，巧了，恰好你也在。”

砂莉落地，打开舱门。

金仁俊礼貌地向她微笑，“一起打一盘？”

砂莉目光越过他，看向训练室外止步不前的人影。

有了骆芸，他就不再像雏鹰时那样，千方百计地找机会向她道歉、哄她开心了。

砂莉没接金仁俊的话，迈出失重舱，把板球扔进舱里，关上了门。

金仁俊被这实力拒绝怼得说不出话，但他有屡败屡战的勇气，正准备找个新话题，砂莉却开口邀约，“不想打了，陪我走走、聊聊天？”

金仁俊简直受宠若惊。

砂莉迈步往门口走，“你不是来打球的吧？特意来找我？”

金仁俊忙道歉说，他刚才回营时，正好看见她大步跑进训练室，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有点担心，就跟过来了。

“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她问的是金仁俊，视线却盯着门口的方向。

“啊？”金仁俊疑惑地看看她，不知道这话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两人已经走到门边，砂莉停住脚步。门是敞开的，右侧投下一个戴着军帽的人影，影子被走廊上的壁灯拉得极长，横在一步之遥的门槛前头。

那影子发觉两人想要出门，悄悄往右挪动，似乎想走。

砂莉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金仁俊，你帮我忙、请我跳舞、陪我聊天，对我这么好，”砂莉定定地看着他，“是不是想追我？”

影子僵住了。

金仁俊被这一记毫无预兆的直球打得晕头转向，但好在心理素质佳，很快就从张口结舌的窘境中恢复过来。

他原想循序渐进，但既然被挑明，也不能畏首畏尾，索性大方地笑笑，“唉，本来想找个浪漫的机会表白的……”

砂莉余光盯着地上的影子。

金仁俊面色一整，认认真真地说：“我要先道个歉，以前我可能多多少少对你有所误解，是我目光狭隘。经过云海那一战，我才真正了解你，你勇敢、坚韧，为了救我们，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我很高兴，这么有缘认识你。”

砂莉有些难过。

多好听的话，可惜不是那个人说出来的。

“我非常希望，我们的缘分不止于战友，而是能够更进一步。”金仁俊脸色微红，“不知，我是否能有这个运气？”

四目相对，空气像凝滞了一样。

金仁俊失落地想，表白可能要失败了。因为砂莉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甚至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谢谢，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可能觉得这话过于官方，她又补了句，“可以吗？”

金仁俊很高兴。没有立刻拒绝，就是还有希望？

他殷切地提议两人再散会步，但砂莉找了个借口，让他先走了。

金仁俊离开时，影子已经不在。

远远地看着他进了宿舍楼，砂莉才冲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说：“你都听见了吧。”

门外沉默片刻后，从拐角处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对不起，我、我没想……”厉锋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沉甸甸的，明明有很多话，开口却只能重复苍白的三个字，“对不起。”

刚才，他差一点就追上砂莉了，那么巧，金仁俊先他一步进了训练场。

有外人在，他只能等着。在门外徘徊的时候，他准备了好多解释的话。不论骆芸怎么说，不论外人怎么看，他不愿让砂莉误会他和骆芸的关系。

但有时候，人生，偏偏就差这么一步。

“金仁俊要追我，”砂莉单刀直入地问：“你认为，我应该答应他吗？”

厉锋垂下眼睑，“军队没有禁止恋爱的条例。”

“我问的不是条例，我问的是你。”

厉锋沉默了好长一会，终于开口，“应该。”

砂莉完全怔住，表情难以言喻。

“金仁俊为人正直，待人处事都周到体贴，也能保护你。把你交给他，我放心。”

厉锋声音温和，像个慈祥的老父亲，只除了，有一点点喑哑之外。

好半天，砂莉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真心话？”

厉锋点头。

小丫头长大了，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如果要爱，他衷心希望，他的小姑娘能拥有一段最纯真和最阳光的爱情。无论将来怎样，至少这段爱情带给她的，都是快乐、甜蜜、幸福这些美好的字眼。这可能是她短暂的、注定悲剧的人生里，仅有的那一点点暖色了。

而这样的爱情，他这个用心险恶的“杀手”，无法给予。

“答应他吧，”厉锋淡淡地笑了笑，“金仁俊很适合你。”

无论是谁，都比他适合。

此后的几天，厉锋不再像以前那样和砂莉走得那么近了。在食堂，总是砂莉刚刚打完饭，厉锋却要离开，可是他明明才吃了几口；训练时，不管砂莉何时带兵出操，永远和他失之交臂。

“你准备躲我到什么时候？”

有一天，砂莉借着值勤的机会，在厉锋宿舍门口堵住他。

厉锋左右看了看，卫兵呢？

“他拉肚子，我和他换了个岗。”砂莉单手扶着门，挡住他的去路。

厉锋要想出去，势必要和她有肢体接触。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站在那，“别闹了。”

这语气对砂莉毫无威慑力。

两人正僵持间，约翰逊快步跑上楼梯，喊了一声，“厉少校！”

厉锋立刻推开砂莉的手，“什么事？”

约翰逊目光在两人身上一顿，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说：“镇长派人过来，说有急事。”

厉锋用眼神示意砂莉站好岗，转身跟约翰逊匆匆下楼。

“是援军到了吗？”

“不是援军。”约翰逊忧心忡忡，“是火星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