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把头垂得很深。战争加诸的残酷命运，似乎他至今仍无法面对。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妻子身体不好，两个女儿还小，一家子的生计全靠我了。可伤残补助迟迟发不下来，光靠那点津贴，一个月都还不够在老家买一小袋面粉。大女儿整天饿得哇哇大哭，小女儿从生下来还没吃过一口奶。我真……我对不住她们啊！”

砂莉曾以为，联盟的大后方，应该永远都是厉锋口中那个万家灯火、祥和安宁的世外桃源。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为了这场战争，后方的人民同样在付出着无比惨重的代价。

“那你的长机呢？也是为了伤残补助？”

1977叹了口气，“他是因为别的。他一家五口，大儿子牺牲在苏伊士，二儿子牺牲在增援巴拿马的途中，他妻子……他妻子在月球，给游击队送饭的时候，被杀害了。”

砂莉默然片刻，轻声问：“他是想退伍吗？”

“不是。他还有个小儿子，背着他偷偷参了军，前几个月刚从雏鹰调去前线。他说，他这条命献给国家了，但他想保住他最后一个儿子的命。左琛有办法，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儿子回家。”

隔着屏幕，两名年轻的士兵相对无言。

这两个家庭，并不是最悲惨的，他们只是亿万家庭中普通的一员。

战争，从来都不仅仅只在前线而已。

“左琛就是那个‘孔雀毛’？”砂莉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这人是谁？怎么那么大能耐？”

“因为他有个好爸爸，他爸是左上将。”

“左上将又是谁？”

这回轮到1977诧异了，“你不知道？就是联合作战部的副部长啊！”

砂莉想起来了。

她一向对大人物们不感兴趣，但这一位却印象深刻。因为在采访中自豪地对记者宣称，第一时间把自己的独子送到了前线，而成为全民称颂的对象。那条新闻在食堂里滚动播出了三天，就算砂莉眼瞎都不可能看不见。

呵，主管招兵的副部长，强迫别人家的儿子踏上死亡之地，却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云海花天酒地？

这就是士兵们舍生忘死保卫的联盟？

“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砂莉目光犀利，直视着他，“你恨联盟吗？”

她问的不是“战争”，也不是“火星”，而是“联盟”，他们的祖国。

直截了当，毫不避讳。

猝不及防之中，1977下意识想要矢口否认，“不……”

然而一开口，便禁不住泪流满面。

砂莉的问题，仿佛扭开了他的某个开关，长久压抑的迷茫和痛苦喷薄而出，他突然不管不顾地呐喊道：“我恨……我恨！火星想独立就让他独立好了啊！为什么不接受和谈！为什么要让我们去送死！狗日的国家！！”

1977所展现的世界，与厉锋之前灌输给她的，云泥之别。

可她居然一点都不意外，也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发动侦察机，调转了方向。

1977愕然，“你……”

砂莉淡淡道：“今天你们没有越界，我也没有见过你们。”

她并不是出于同情才选择知情不报。她只是认为，这两个人并没有犯错。

她认为没错，那就是没错，至于军规，见鬼去吧。

回程时，她与1977编组的长机再次相遇。左琛和美人鱼小姐已经不在，驾驶员返回了舱内。会机时，他向砂莉挥手致谢。

砂莉没理会他的示好，她的视线停留在舷窗右侧的某个位置。洁净的纳米玻璃上，仿佛烙印着挥之不去的缠绵印记。

这件事，她没告诉小卢。那孩子把十字星军旗看得比上帝都神圣，如果知道左琛和他爸搞的那些龌龊勾当，估计人生观都会崩塌吧。

小卢一点也没发觉砂莉的异样。6个小时的巡逻，饿得肚子咕咕叫，他的关注点全在中午的伙食上。

“砂莉啊，”小卢生无可恋地扒拉着没有肉的黄豆炖肉，“今天早上你有没有从信箱扫荡出肉罐头什么的？”

“没有肉罐头。”砂莉拉开一旁的背包，掏出那盒巧克力，“喏，只有这个。”

“哇，这东西现在很难搞得到啊！”小卢啧啧感叹了几句，又依依不舍地递还回来，“这可是营花亲手做的，送给厉教官的耶！”

“你就说吃还是不吃？你不吃我可吃了？”

小卢立刻倒戈，“吃！”

一分钟后，两人风卷残云把巧克力瓜分完了。

“啊……真好吃啊。”小卢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感慨道：“你说，厉教官连营花都看不上？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砂莉撑着下巴，装作对食堂全息屏幕上无聊的两党辩论感兴趣，没接他的话。

厉锋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今天，那个美人鱼小姐，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们的相貌明明毫不相似，可是，当美人鱼小姐回过头，朝她微笑的那一刹那，她脑海中，突如其来地浮现出另一张脸孔，一张画中的脸孔。

她有金色眼眸，留短发，笑容明亮。整个人又成熟，又妩媚，又飒爽。

虽然源自同一个基因，但是砂莉清楚，她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直到方才，她才明白一件事。就如美人鱼小姐之于左琛，是天生一对；同样，画上的那个“砂莉”，才是最配得上厉锋的人。

她有点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没关系，那个“砂莉”已经死了，现在厉锋身边的人，是她。

她一定要赢。

“小卢，”砂莉突兀地问：“你知道怎么让一个人忘掉……嗯，另一个人吗？”

这问题问得奇怪，小卢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你说的，‘一个人’指谁？‘另一个人’又指谁？”

“少说废话！回答问题！”

小卢用雷达般的眼神扫描了她三秒钟，随后，手里的餐叉“当啷”，掉了。

“你你你……”他险些从凳子上弹起来，“你该不会喜欢上……”

噫，砂莉心说，看来她以前低估了中二少年的智商。

忸忸怩怩不是她的风格，索性爽快承认，“是。”

这时候，小卢的后半句才吼出口：“……有妇之夫了吧！”

这一声喊，惊天动地。

食堂瞬间鸦雀无声。

小卢和砂莉面面相觑，当场石化。

如果现在有个虫洞的话，小卢会立刻一头扎进去，让时空带他远去吧……

然而他们的尴尬是多余的，全场没有一个人关注他们，所有目光，都朝着全息屏幕的方向。

主持人的虚拟影像站在食堂的中央，神情凝重地宣读：“……插播紧急新闻：就在两个小时之前，柳叶角军区被叛军占领，地球联合作战部下令，太空军将从第二道防线全面后撤……”

所有官兵都明白，所谓“全面后撤”，只是一种委婉说法。实际上，联盟的第二道防线，被摧毁了。

接下来，新闻播放了一段简短的战争影像。连天的炮火中，橙红战机铺天盖地地扑向柳叶角，宛如蚂蝗。所过之处，寸瓦不留。

那座分子球棍模型一般精巧的中转站，在狂轰滥炸之下，顷刻分崩离析，只留下几团暗淡的火光。

砂莉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些火光，直至它们在黑夜中渐渐熄灭，化为无数宇宙尘埃中的一粒。

据说，自然人通常把出生的地方，称为“故乡”。

她从没有把柳叶角当作过故乡。但如果，还有哪个地方，是她愿意再回去看一眼的，也许，只有柳叶角。

那毕竟是，小四埋骨的地方。

而现在，从此，永远，她再也回不去了。

小卢大张着嘴，很久很久，才一寸一寸艰难地转过头来，“怎么……怎么可能……”

砂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知道小卢并不是疑问，他只是不愿意相信，太空军如此不堪一击。

她低头查看个人终端，并没有集合指令，于是站起身，“我去找厉锋。”

从他那才能得知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她在樱桃苑等到日落将至，厉锋才结束指挥部的会议，姗姗返回。

房间里异常气闷，他脱下作战服，疲惫地倒在沙发上。

砂莉问：“云海要变成前线了吗？”

“还没坏到那种地步。联盟早有准备，去年改装的珠穆朗玛要塞已经投放到位，太空军会以它为中心建立第三道防线。”

砂莉打量着他，“但你担心，珠穆朗玛也不一定守得住？”

厉锋的确忧心忡忡。因为他记忆中的那场战争，既没有珠穆朗玛要塞，更不存在第三道防线。也就是说，从火星军攻破第二道防线起，他所知的历史便全部刷新了。

他无法再用“未卜先知”这个外挂帮助联盟。未来，联盟将何去何从，扑朔难料。

砂莉静悄悄地走过来，小猫似的跪坐在他身边。

厉锋只穿着迷彩背心，露出肌肉结实的肩臂。夕阳照进窗户，男人的皮肤泛着淡淡的蜂蜜光泽。

“战线迟早会推进到云海。”厉锋沉吟片刻，问：“砂莉，你想离开吗？趁现在还来得及。”

砂莉惊讶，“逃跑？”

“不，只是……你有更重要的任务。”

“那你呢？你跟我走吗？”

厉锋没有答话。

砂莉笑了，“我知道你不想走，你放不下聂中校，放不下雏鹰和云海。如果你决定上战场，我和你一起冲锋。你在哪，我就在哪。”

厉锋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傻丫头……”他习惯性地抬手去揉小姑娘的头发，谁知砂莉顺势一低头，窝在了他的臂弯。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躺下去的时候，她温热柔软的唇瓣紧贴着他的肌肤，让厉锋心头猛地一跳。

两人以前也不乏亲密接触，背过也抱过，还包扎过伤口，但这个姿势，显得过于亲密了。

他觉得有点异样，想稍稍退后，又怕砂莉多心，正犹豫时，一个电话给他解了围。

来电铃声十分急促，厉锋立刻接起，“竺教授？”

*

云海大学的一间研究所内，满屋子研究员不安地望着厉锋。

“麦克斯韦天文台？”厉锋疑惑地看向轮椅上的竺教授，“您说，麦克斯韦遭到了火星军的攻击？”

竺教授指着量子计算机上的星图，“刚刚，我们观测到异常的光谱偏移，坐标就在麦克斯韦附近。”

厉锋的脸色微微变了。

他很清楚，光谱偏移意味着什么。

一年来，竺教授等人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项研究。随着越来越多观测数据的汇入，他们发现，在火星和地球轨道之间，80%以上的异常光谱偏移，都发生在火星军发动远程进攻的时候。也就是说，一旦观测到异常光谱偏移，很可能就意味着某个地方遭到了袭击。

但由于光谱观测存在延迟，今天之前，竺教授还无法做到从观测结果反向预报袭击行动。

所以，厉锋将信将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竺教授：“18分钟前观测到的。”

“这不可能！”厉锋匪夷所思，“麦克斯韦前面还有珠穆朗玛要塞，火星军刚突破第二道防线，根本没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拿下珠穆朗玛。何况，他们千里迢迢长途行军，就为了突袭一个天文台？有什么战略意义吗？”

“可是，”一名研究员忐忑地说：“麦克斯韦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另一名女助理几乎要哭了，“麦克斯韦离云海这么近，下一个不会就是我们吧？”

厉锋认为可能性不大，但慎重起见，还是要去核实一下。

他转身准备出门，就在这时，聂中校的电话来了。

他的神情异乎寻常地严峻，“来指挥部，紧急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