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机之父啊，愿您终有一日得偿所愿，也愿我今日能被弗雷阁下看重。”

科研骑士汤鲁棒将这一句话用内置播放器在大脑皮层之间循环了二十次。

他昨天刚刚循环了十九次，明天打算循环二十一次。这样子等差数列来做，如果哪一天真的被看重了，就进行重复性验证。

这种事情，在旧世代被统称为“玄学”，自然而然，在这个万机之父统治的时代是被严格禁止的。将统计学结果抽象化、将统计学趋势命名为命运、将统计学结论人格化，都是“创造文化”的恶性事件，是要被剥夺作为“人”的资格的。

但是，科研骑士团是知道怎么规避这种结果的。

科研骑士团成员往往很清楚，这就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天性，并且一定程度上顺应这种天性是有好处的——就好像旧世代人类是会拼命摄入致瘾有害物质一样。甚至哪怕，“乙醇”都是特别赦免的合规成瘾物。

顺应这种自我伤害的天性，是一种以较低成本维护健康心灵的必要手段。

而科研骑士团内部的思路就更广了。

现在“玄学”、“算命”之类的玩意，都改了个名字，叫做“相关性与因果性自我研究/验证”。

比如刚才这种情况。就算有一个月球来的阿耆尼王特使来查汤鲁棒的思维记录，汤鲁棒依旧可以振振有词，表示自己在进行自我暗示，来提振自己的工作热忱，并验证“循环多少次最为有效且不会引发烦闷情绪”。

精神、心理、神经活动这一类领域，充斥着大量“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现象。有些生理现象还真会因为一个人是否知晓、相信一个概念而产生不同的变化。这里就是精神与物质的边界。

针对自己一个人，总结提振自己一个人精神状态的办法，其实就是内功修行的一个部分。

内功的“冥想”项目，便是向山、英格丽德等先驱，从基于传统文化的精神临床疗法中拆解出精华，再填充进科学方法论的。

哪怕是万机之父都不能强令科研骑士团停止研究内家功夫。自从这个技术诞生以来，搞计算机科学的就免不了进入这个领域。光是“提升特定领域思维能力”一项就足以令科研骑士团趋之若鹜。而若是全面停止相关活动，那不止会影响大量工程的建设，更会将相关领域的优势全面退让给侠客们。

而庇护者如此庞大、臃肿的机构，真将信息技术的阵地全面拱手让人……

啧啧。

更何况AI相关领域还是御座近些年重点抓的内容。

在做完“相关性与因果性的自我研究”之后，汤鲁棒才离开了实验房。他现在一个人就可以操作几十台实验。大部分机械且重复的部分，都可以由AI或内化插件辅助完成。他只需要做好“控制变量/输入变量”这个最简单的步骤就可以了。

他现在打算赶往六百三十五层的会议室。这间小厅是最近拨给弗雷阁下使用的。弗雷阁下，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其实更喜欢使用虚拟现实技术。但是截止到目前为止，弗雷阁下都没有申请到使用联网设备的权限。

大抵是得罪过月球那位君王吧。

汤鲁棒骑士不由得这样想到。

汤鲁棒骑士其实是有一个不错的出身的。他的母亲是庇护者的中级军官，前些年在新式武器试验之中不慎大脑受创，喜提太空城养老待遇，可以悠闲度日至少九十年了。一般来说，这种武器实验都不会用载脑义体，遥控机体就够了。对反应要求高一点的话线控机体也足够了。但罕见的是，那一次武器试验，双方打到兴起，收不住手，反应装甲将近战武器的原型机给炸飞，破片正好撞在线控位的装甲薄弱处。

由于母亲是这种工作性质，所以汤鲁棒对于侠客倒没有那么大的成见。当然，他对阿耆尼王殿下也没有那么深的恨意。至少八十年前那一桩毁了无数毕业设计的大桉，跟四十年前才出生的汤鲁棒没什么关系。

这种好似哪个阵营都不沾，哪个阵营都不恨的“超然”态度，原本应当是科研骑士最应该有的心态吧。

只是，面对弗雷阁下，这种有几分“超然”的态度就荡然无存了。

就只剩下崇拜，惟独只剩下崇拜。

无穷无尽的崇拜。

汤鲁棒曾经接到过弗雷阁下共享的思维信息，未经整理的研究思路相关，在这个时代是可以直接从脑子里拷贝出来，抛给下属看的。

讲究一点的骑士导师，还会仔细详解一番。

不讲究的骑士导师，甚至可以直接将一份思路拷贝几份，扔给手下几个不同的组做。当然，仅限于不重要的项目，用于训练比较重要的下属。

而弗雷阁下，则是将这份科研思路给掰碎了讲给他们听，然后再从中分割出任务，考察他们的能力。

在特定的规则之中，毁掉一个人的前程，其实不难。只要给他一个稍稍超出他能力上限的任务就好了。可怕的不是“任务困难”，而是“稍稍超出”。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无法完成某项任务，一开始就奔着“止损”与“推卸责任”工作，很有可能什么事都不会有。但若是任务正好稍稍超出他的能力，而他本人因为一些外在因素而没有意识到，那他就很有可能犯大错误。

想要培养一个人也很简单，就是反过来，不断给予他一些略略低于能力上限的事情。

只是很可惜，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清楚的认知到自己的能力界限在哪，有些人会高估，有些人会低估。这里就是管理者的操作空间了。另外，也不是每一个管理者都能很清楚的。当然，用资源去硬堆结果，然后能让自己的上级或监督机构认为堆出去的资源在合理范畴之内，则是另一项技艺了。在这个技艺的作用下，任何官僚都能将下属推到他觉得正确的位置上。只要他的上级没觉得不对。

而弗雷阁下所给予的任务，全都是“正好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内”的。资源调度什么的也从没有出过什么问题。

弗雷阁下是通过“教里”的关系来到生命熔炉骑士团的，不是正常来挂单的，这也不是一个能拿到明面上的项目，所以正经的资源调配不会太多。

汤鲁棒骑士，算是刚好撞上了。他的能力在“一般的科研骑士”里算是很出众的，但是在“六龙教散人”这个团体里又是不出众的。

六龙教的护教系统有非常严格的晋升机制，管理系统则是教主直属，亲自培养。散人团体则是完全套用科研骑士内部的职级。

护教系统里，还有“无官方身份的护法命令中级军官的旗主”的例子，但是散人系统，基本你在科研骑士团什么地位，在六龙教内就什么地位，不可能有正式骑士的散人，身份压过带称号骑士的散人——除非他来自火星，还兼着个使臣的工作。

兼着“六龙教散人”身份的科研骑士，最多也就是在跟没兼这身份的科研骑士竞争经费时，才略占上风。若是争夺经费的两个科研骑士都有六龙教身份，那就相当于都没有六龙教身份了。

在生命熔炉这么一个明目张胆组织六龙教团契的大团里，也不见得每一个参与了六龙教的骑士都那么受重视。

汤鲁棒算是教内边缘化的人物了，所以才被发配到这边来。

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

弗雷阁下甚至比导师还要亲切，恨不得将自己的思路完全掰碎了教给他们。

就算是赐下骑士身份的团长、一开始就引路的导师，十有八九都做不到这一步。

毕竟，“未经整理的思路”，可能蕴藏着其正主都未意识到的宝藏。

要是这种成就被自己下属拿去，就等若淘金时让一块狗头金从自己指缝里滑落。这种事发生了，那是要记一辈子的。

当然，汤鲁棒其实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其实做不到弗雷阁下那一步。

在读取完弗雷骑士的思路之后，汤鲁棒的生物脑差一点就宕机了。那如同瀑布一般刷落的信息流，彻底击沉了这位刚刚踏入这个神圣序列的青年骑士。那一串信息流是在迷宫之中记录路径的线团，是击穿生命底层系统那反应网络的光……

科学毫无疑问是一种强权。一个学者对另一个学者的水平认知很难被其他非科学因素左右。而一旦非科学因素介入了，那么科学的体系也一定会给予真实的反馈。

他甚至不能理解弗雷阁下在思考时无意识弹奏的旋律。

会议室内，弗雷阁下环顾四周，发现人来齐了。他似乎迷惘了一下。随后，背景音乐切换成了白噪音。纯粹且均匀的声音一下子就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也是弗雷阁下的惯用手法了。

顶尖科研骑士都有自己的癖好。听说火星之王早年就很喜欢白噪音。就是不知道这种单人弹奏的音乐是学自哪位伟大的科研骑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