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位第六武神下属的对话，让向山再一次想起神原言叶说的那些话。

虽然神原言叶跟圣主混在一起的选择，指定是有点大病。但是在这件事上，她确实称得上一针见血。

——小丫头，牙尖嘴利的……

向山在内心如此评价自己过去的弟子。

这一点确实是应该考虑的。有道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就算回收了第八武神与第九武神的记忆……不，哪怕回收了所有武神的记忆，向山也不能算真正的、连续的活了三百年。每一次重生，他的心态都会重置回最鼎盛的时期。甚至这一次，他是不带一点记忆的在星舰残骸内苏醒。他的心态或许比一开始还要年轻。这一点上，他与所有人都不同。

站在这种立场上，质问别人“你为什么不坚持下去”，确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种情况之下，我应该对言叶说的其实是……

——“哪怕坚持不下去了，什么都不做也好……为什么要走到过去的反面”……这样吗？

那名武者似乎是知道向山的想法，反问道：“您是在思考神原前辈与杨前辈的事情吗？”

在出发之前，向山就对这名武者说了“神原言叶与杨梦颖已经转换立场”这件事。

他当然不可能隐瞒这种事。这种重要的情报，有必要扩散开去。为了避免自己以外死在海下，这个消息也得尽可能的告诉其他人。

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武者跟出来这件事本身就很惊人。好像那个基地的人跟鲸都惊了。奥拉·弗里曼则感叹“早该有这么一天的”。

“哦。”向山点了点头：“稍微有些烦恼……不过话说回来，你倒是很了解我。”

“在向山……第六武神麾下的时候，第六武神就时常跟我们这些战士探讨一些问题。”武者说道：“那个时候，白舰义从都还不存在。我们一开始活动的地方是土星环内。通过不断袭杀开垦机构在星环内的前哨站，我们逐渐积攒资源。有一段时间，一些站点明明在空转，但庇护者就是不敢长久逗留。就是在这种站点里面，我们建造了第一艘能够用于宇宙接舷战的军舰，然后再去小行星带……”

向山点了点头，非常钦佩：“老侠客了。”

“说笑了。说到底，我的内功、外功、军道皆非一流，转为在敌后作战，到最后也就……算了，过去的事情了。”那武者摇摇头：“您所面对的烦恼，其实第六武神的也面对过。”

向山大惊失色：“他想要杀谁？哪个老熟人？”

“这一点并不重要。当年第六武神所面对的那些对象，有一些已经死了，有一些您总有一天会对上。”那名武者头也不回：“而且您现在在思考的，也与这些事无关。”

嗯，仔细想想，第六武神诞生的时代，是第四武神身死不久，第二、第三武神带来的恶劣影响还没有完全消失。几重挫败叠合，导致了部分侠客转变立场。

向山笑了：“那你说说，老六是怎么应对这种问题的？”

“关于‘电车难题’……”

——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并且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幸运的是，你可以拉一个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然而问题在于，那个疯子在另一个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考虑以上状况，你是否应拉拉杆？

“啊，不用想了。”向山摆摆手：“拉不拉拉杆的话，选哪边都没有错……”

“‘先把那个绑人的杀了’？”

向山笑出声：“这不是很懂吗？”

这很像是向山会给出的答案。

“但没有正面回答问题。”那人说道：“这就好比思考伽利略与牛顿思考钟摆问题，然后你来一句‘人类不可能维持绝对的真空，这个前提不会成立，这个现象不会出现，因此不用思考下去’。”

向山点点头：“嗯，很像是我会说的话。”

向山尊敬每一个提出思想实验的人。通过“模拟”，降低实验的“成本”，让原本不可能的实验出现在人类的想象之中——这正是智人最为宝贵的能力。

质疑“电车难题”实际意义的人，就好像质疑“理想平面”“理想真空”对物理学的意义一样。

“所以，老六他是怎么说的？”向山道：“我应该遵从道义，毫不犹豫地手刃自己过去的弟子吗？为了天下。”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这原本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那名武者说道：“当然，我想告诉您的是，作为被动做出选择的人，他不管选择哪一边，旁人都不应该指责。”

向山思索片刻。“电车难题”这个思想实验，本质上是为了批判“功利主义”——将“行为所涉及的每个个体之苦乐感觉的总和最为正面”视为“最大善”、“最大的善”即为“群体幸福最大”的思想倾向。

“电车难题”的视角之下，“功利主义”会暴露出自相矛盾的状况。基于“群体利益最大化”的原则，“救多杀少”应当是正确的。但是“牺牲一个无辜者”却是非善的。而“不作为”似乎也违背了“群体利益最大化”的原则，也是非善的。绝对的善是不存在的。

与许多数学问题类似。问题的答案毫无意义，它的存在本身，以及思考它的过程，才是它的价值所在。

“第四武神为了重塑大众的精神，多次在网络上组织对类似问题的讨论。”那名武者说道：“战事不紧张的时候，第六武神每周都会拉上我们这些战士，去探讨那些没有答案的思想实验——比起答案，讨论它们的过程更加重要。”

向山鼓掌：“不愧是我……我挺喜欢你们这种氛围的。三百年前向山那伙人也喜欢这样。但话说回来，‘不管选哪一边，都不该从道德层面指责’，是不是也是对电车难题的逃避呢？”

对上老朋友之前先思考一番电车难题……第六武神的精神状态也令人担忧啊。

那名武者耸耸肩：“我只是告诉你第六武神在类似状况下会做的事情。伱与他观念几乎完全一致，这或许对你也会有帮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