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还记得，不久之前珀尔瑟·芬妮有同自己说过类似的东西。

于是，他再次尝试想象了一下，假如全人类都被安装了“飞马”的情景——心智模型扫描会带来辐射病的问题被彻底解决，人们可以安全而廉价的备份自己的意识体作为副本，实现数据层面上的永生。

又因为能够进入到“僵尸人”的状态，即便人们长时间进入到赛博空间活动，也不会导致在基底现实中的肉体缺乏维护。

再者，只需要一个指令，停留人间的僵尸人也是可以进行全自动繁衍的。由此，人类的基因迭代问题也得到了解决——说不定这种“肉身托管”的方式，还能够提升现如今日渐萎靡的生育率。

届时，肉身不过是灵魂的延伸，是新人类用来触碰凡间的躯壳。

但是，这么做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说实话，江舟一时之间想不出来。

而这意味着更加的危险。

大自然并不是一个优秀的设计师，更多时候，它不过是在打字机上乱按的猴子，只是恰巧按出了一整套《莎士比亚全集》。

生命不但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概率奇迹，同样也是一座迭代了38亿年的祖传屎山。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改动了哪一行遗传代码——哪怕是出于善意——将会带来怎样意想不到无可挽回的后果。

毕竟这是对于主体的改变，而不是对于生活环境改造这样的小打小闹。

江舟过去所支持的技术，无论是脑机接口、意识上传还是义体植入。它们都没有造成人类基因池的污染，可以说保住了人类最为根本的基本盘在这里。即便是在技术飞跃的道路上走错了，生命进化几十亿年的韧性，最起码也能给人类重头再来的机会。

但像生物蛋白芯片这种技术……除非是有着神一般的视野，能够看透生物数十亿年的进化历史。否则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不可控的。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作为超人工智能的雅努斯，祂是否真的有神一般的视野？

直到江舟趟入深潜子仓之前，他都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下潜之前，我最后再简单说几句……妈的，我现在说话怎么也是这副口气了……”

在寒冷到令人感到麻木的深潜子仓里，此次下潜任务每一个队员的耳畔，都回响起了克里斯蒂的声音。

江舟闻言也停下了自己的思考，开始认真聆听对方的下潜动员。

“记住，这不是什么要去拯救世界的任务，给予的报酬也没有高到能够让你们舍生忘死……只不过是一个普路托深潜的外包项目而已，差不多对付对付就得了，没必要去玩命。”

嗯？

开口便是这番直白的“动员，”这让江舟一时之间愣住了。

虽然早就知道这次下潜任务是普路托深潜强行安排的，克里斯蒂大概率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当做应付董事会的任务，但这么直白的说辞还是让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

“大家牢记一点，新渊狱工作室才刚刚成立，现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所以，你们的性命远比这场任务重要得多。尤其是伱们其中的几位特殊人材，如果不是合同要求，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这场深潜打捞任务……”

克里斯蒂继续道。

在江舟听来，这与其说这是动员，倒不如说是在抱怨。

很显然，帮公司破解“飞马”的制作技术，是克里斯蒂能够独立建立工作室的条件之一。

“克里斯蒂女士……这也太过于人道主义了一些吧。”

这时候，队友频道里芬妮突然感叹道。

在公司内部摸爬滚打长大的她，还真没有见过类似的管理者——通常情况下，进行下潜打捞作业的员工，往往都是纯粹的耗材定位。

“说而已，说谁不会啊……”

但对此，一旁的千夏樱则是有些不屑的道：

“等下潜到了深度3的位置，要是真碰到了什么危险情况，我们也没有能够安全上浮的方法啊。”

对于这番指责，芬妮没有做声。而从对方先前话语中听出了些什么的江舟，也同样选择了保持沉默。

“……总而言之，预祝各位都能够平安返回。”

克里斯蒂的动员工作，最后就这样毫无创意的结束了。伴随着她投影出来的人形投影挥手消失，整个深潜仓都陷入到了黑暗之中，只剩下了二十多台子仓全功率运转的声响。

包括江舟在内，每一个躺进了子仓里的人，其意识都瞬间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他们一同坠入了深渊。

…………

在这座深潜仓不远处的机库中，克里斯蒂的本体，一台漆黑的、仿若是巨龙与军舰交媾产物的大型构造体，此刻正如一条真正的巨龙一般趴在了地上。

在她的周围，几位手握数据板的技术人员正在指挥着无人机，帮她清洗机体死角位置的污渍。

突然之间，她那对一直紧闭着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就猜着你会过来插上一脚，米诺斯】 她张开眼“观察”着眼前的什么，然后如此说道。

【难道说‘忒修斯’那家伙不愿意与你连接的事情，就这么让你耿耿于怀吗？】

克里斯蒂接着问道。

米诺斯，普路托深潜公司的董事之一；同时也是董事会中唯一一个，没有突破人智极限的董事成员。

作为“忒修斯”路径的调整者，在同步连接了大量心智模型，获得了更为广阔的视野以后，即便没有踏出那最为关键的一步，也是足够成为奥林匹斯企业的高层了。

“没必要用‘米诺斯’这个称呼来讽刺我，克里斯蒂。你大可像过去一样称呼我真正的名字。”

一个正在克里斯蒂脑袋附近作业的技术人员，突然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数据板。他抬头看向了巨龙的那颗脑袋，然后用完全不应该属于他的沉稳语气如此道。

“嗤——”

一股用于散热的蒸汽从克里斯蒂的下颚处漏出，仿佛她刚刚不屑的嗤笑了一声。

【不用了，我已经不会再说出过去的那些名字了。那些我熟悉的人早就已经死了，只不过他们的尸体，被砌进了现如今用神话来伪装自己的那些存在里面】

她如此道。

“是吗……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你得知道，在获得了更广阔的视野以后，那些我们还曾是人类的时光的回忆，可以说得上是生活中难得的慰藉了。”

那个被“米诺斯”给暂时夺舍了的技术人员如此道。

【广阔的视野……也不知道埃阿科斯的广阔视野，有没有让他看到自己被放逐进深渊的远大前程】

对此，克里斯蒂如此嘲讽道。

对方没有说话了。

【所以我再问一遍，这次下潜，你为什么要做手脚？想借除掉‘忒修斯’来报复赫卡忒，乃至是她身后的‘悖论’吗】

见状，克里斯蒂再次问道。

“报复？这就跟我们过去的名字一样，是只存在于回忆里的词语……没有报复，克里斯蒂，我们是不会因为如此无聊的动机而行动的。”

米诺斯回答。

说得好听，其实还是不敢罢了……

克里斯蒂心想，随即她继续问道：

【那你先前临时调整深潜接口参数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一个实验，以及一次尝试。”

对此，米诺斯简短的回答。

接着，他也不等对方追问，继续说道：

“忒修斯路径起源于雅努斯给第一深潜者的馈赠，因而除非我吸收了第一深潜者的心智模型，否则我永远都无法稳定突破人智极限。”

【所以呢？你打算从哪里弄来第一深潜者的心智模型？哦……我找到了，是这个吗？】

说完，克里斯蒂给对方转发过去了一则消息。

消息的名字叫《不多说，信的进！》，而在点开以后……

【你好，我是第一深潜者江舟，其实我并没有死于大冲击。我在深渊暗网留存有一支意识体AI大军，但我现在需要1000奥雷支付深潜接口的使用费用，你通过金苹果账户，或者飞靴平台转给我都可以。账号就是我的联系人号码！转过来后，我明天将解除冥河防火墙一统基底现实，届时让你突破人智极限，直接接管奥林匹斯企业！骗子死全家！】

有关于第一深潜者心智模型还存在着，甚至是第一深潜者其实还活着的传说，在整个万维网上可以说是广为流传。甚至在早年间，借着这个名号骗钱大有人在。当然，现如今这么转发的还是以网友整活居多。

但即便米诺斯被克里斯蒂如此嘲讽，他脸上的表情还是依旧冷静。

“哈哈哈，真好笑……”

他先是干巴巴笑了两声，然后接着道：

“但第一深潜者的心智模型确实存在，雅努斯保存了自己诞生的‘种子’。而在巴克斯教团的手里就有着一份，这也是即便他们手里没有α级深潜接口，也能够成为奥林匹斯企业的原因……他们拜的那个所谓‘人神’，真的将打开新世界的钥匙赐给他们了……

“而你所说的那个‘悖论’。祂之所以会被唤醒碾死‘酒神局’，我猜测也是在廖漆的身上，因为什么未知原因觉醒了第一深潜者心智模型的缘故。只可惜你一开始没有将这个情报告诉我们，否则……”

说完，米诺斯叹了口气继续道：

“但好在……根据情报，在他们现如今下潜准备去往的那个地方，极大可能也保存有第一深潜者的心智模型副本。

“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要做手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