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爱人
作者:Serein赛瑞恩戴 | 分类: | 字数:128.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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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最初的恨意(2)
女人的左手半抬,将一个录音笔大小的遥控器举在胸前,右手死死攥着那把曾被成辛以误认成坚硬人类髋骨的M1911柯尔特左轮手枪,枪口如同一只被挖走了眼球的空洞黑眼窝直直对着他,但因为力气不够,或者对枪支使用并不熟悉,所以枪筒正以极小的幅度微微颤抖着。
“别动。”
女人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上一句更加尖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扼着喉咙,额角因为下意识的屏息动作而显出青筋,一滴雨水或者汗水沿着蜿蜒脉络流下她的脸颊。
……
成辛以的目光离开那滴水,不动声色扯了扯嘴角,举着枪的左手慢慢放下了。
见到这个动作,刘亚楠的两眼之间倏地出现一道细细的褶皱,似乎蓄力已久正要出拳却突然丢失了攻击目标,随即本能将枪攥得更紧。
“……你就不怕我直接开枪杀了你?”
她看到这个高大的男刑警耸了耸肩,枪老老实实别回腰后枪托,看上去没有任何要奋起反抗的意图,另一只手缓缓扯下口鼻前方的警用面罩。
在面罩之后,展露出来的是一张格外俊朗的脸,头盔边檐下的眉眼口鼻看上去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刘亚楠此前在网上查过许多这个刑警队长登上法治新闻版面、开发布会或被记者采访案情的照片和视频,而现在,真正面对面看起来,她却觉得他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逆生长。五官轮廓清晰硬朗,英气逼人,但她从中找不到一丝惊讶或慌张。
很快,这个男刑警开始回答她的问题,唇部线条因为开口的微小幅度而变得异常柔软,声音比她刚才在段驰身边假装被劫持时所听到的更加平静。
“你费尽心思,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特意用这个视频引我单独留下来,如果只想一枪崩了我,刚才就会直接动手了。”
刘亚楠用力咬了咬牙。
“不急,我很快就会杀了你的。”
男刑警笑了笑。
是的,刘亚楠知道自己没看错,这个男人确实是面对着近在咫尺的、黑洞洞的枪口笑了。
“你打算怎么杀我?就用刚刚对徐阳一样的杀法?一枪崩了?”
刘亚楠哆嗦了一下,隐隐感觉事态好似与她的预期进展不太一样,这个男刑警已经掌握的情况好似比她预想中更多。
但她还是忍不住追问确认。
“你早就知道他是徐阳?”
男刑警摇了摇头,面色沉稳到丝毫看不出是在套话。
“对你来说,这个重要么?”
刘亚楠似乎被说服了,枪口代替脑袋点了点,但很快又持稳对准他,尖着嗓子说道。
“确实,重要的不是你知道多少,而是那些你还不知道的事。放心,虽然这间仓库里已经被装了炸弹,我保证,只要按下这个红键,我和你,就会一起变成碎片,但我会尽量让你死得明明白白的。”
……
然而,男刑警还是没有丝毫惊慌的反应,眼都没眨一下,就好像“这间仓库里有炸弹”这句话与“这间仓库里满地都是湿泥巴”的严重性是相等的,只淡淡了一眼她手里的遥控器。
“那就说吧,让我死得明明白白。”
……
刘亚楠甚至怀疑是她口齿太过紧张、没说清楚。但不应该是这个原因。这句话她之前已经在段驰的要求下反复练习了很多遍……段驰教过她,这个男刑警与她的其他仇人都不同,这个男人下手更快,也更狠,面对他,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所以,在正式对峙的几秒钟之前,她一直都把这个男人想象成洪水猛兽,甚至大义凛然地计划——如果在刚刚她说出“别动”时,男人不畏枪挟,转身后立刻凶悍地扑上来要制服她,那么她半个字都不会再多说,甚至不会告诉他有炸弹,就直接恶狠狠地按下这枚红色冷酷按键,让整间仓库一秒炸上天,霎那间结束这一切……没错,她原本已经设想好的……
但现在,这男人的每一帧反应都与她预想中完全不同,转身速度纵然迅捷如闪电,但见到她之后却既不惊讶,也没那么激进,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想从她手中抢夺主动权,更没表露出任何威慑力或者制止欲,甚至还未等她要求,就非常主动自觉把枪收起来了。他似乎很有耐心听她说话,也对她即将说的内容很感兴趣。与其说是冷静自若,她觉得他现在更像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这反倒令她不知不觉多了倾诉欲。
没错,她想报仇,她想让每个仇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尽管这些仇人的信息是段驰帮她查到的,但这份仇恨经年累月,始终在她心里未消减半分。同归于尽的复仇方式是她心甘情愿的。但同样的,她也想在临死之前让自己心里的话寻到地方可供倾吐。
于是,她深吸一口雨后仓库里潮湿的灰尘,开始说话,同时继续托举着枪,尽量瞄准男人的下巴。
——
——
先聆听。
然后下判断,再做出行动。
其实成辛以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刘亚楠的真正动机和具体计划、以及他自己到底是在何年何月得罪过这个女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只隐隐有一点点不成熟的模糊猜测,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也许就是与几小时前方清月在电脑里用鼠标光标指给他看的、那张熙阳岭女前台的全家福合照有关。但此刻他根本毫无连贯的思路,也连不成任何完整闭环。
第196章 最初的恨意(2)
所以他只能不动声色拖延时间,套出王小宇就是徐阳的确定信息之后,就只聆听,并想办法在阻止这场爆炸的同时,拿到距他几公分距离的那段关键视频证据。
刘亚楠瞪着他,一字一顿地问,念出其中两个字时,音调因为咬肌绷紧而明显发颤。
“你听过……萧磊……这个名字吗?”
……
没有。
完全没有。
成辛以面上不露痕迹,但脑中飞快回忆着。不是他认识的人、不是他逮捕过的嫌疑人、也不是任何他经手的刑事案件中当事人家属的名字。
……萧磊……
没有。
他可以确定,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
不过,随之而至的,他却反倒更加确定了……直觉的判断没有错,确实是与方清月发现的那张合照有关。
尚未到云开雾散的程度,但有些事情也瞬间串联起来了,就像一道灵光自他的两侧太阳穴迅疾闪过。
于是,他不说“听过”,也不说“没听过”,避重就轻回答。
“从警队出发来救你之前,我刚看过他的全家福照片。”
“……你说什么?”
看到刘亚楠瞪大眼睛,瞳孔迅速变成红色、泪水盈满眼眶的激动神态样子,成辛以就知道自己赌对了。没错,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动机,最初的恨意,尽管他根本就不记得了,但段驰无疑就是利用了这个人的事,欺骗操纵了刘亚楠等人,做他的暗箭和帮凶。
他凭记忆缓缓描述那张家庭合照。
“一家四口人,父亲是退伍军人,母亲气质端庄。他还有一个妹妹,小七八岁左右,名字叫萧雅,现在在熙阳岭养老院做行政,工作稳定,圈子干净。他在那张照片上也很年轻,笑得很开心。”
……
那张家庭合照里有四个人,是很典型圆满的一家四口的姿势。他记得照片中有两张太师椅,父母加一儿一女,两站两坐。熙阳岭前台萧雅和一个瘦高年轻的男人站在后面,后者显然就是刘亚楠一提就哭的“萧磊”;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坐在前排。但临行前成辛以和方清月的最后一丝注意力全在那个军装中年男人身上,让杨天铭紧急查的资料也是这个中年男人的,因为那张脸,他们曾在市北医院见过不止一次。
是了,几小时前临出发时,方清月用鼠标默默圈给他看、但救人迫在眉睫、来不及再细查深究下去的,就是那张脸——
——萧海军,市北医院急诊楼保安。段驰初次无差别袭击作案时,就是这个自部队退伍再就业的男人,差点儿抓住了段驰,又一时“失误”放跑了他。
尽管连言语沟通都没来得及,但他知道方清月和他当时所想的是一样的。
太巧了……熙阳岭养老院前台的父亲,就是市北医院急诊部曾经纵段驰在警方赶到之前逃走的保安,但因为段驰“首出江湖”的那场无差别攻击过于暴力,受害对象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年病患,他们的重点都放在善后安抚上,便一直没有怀疑过这个“英勇”制止攻击行为的保安,再加上那时意外偶遇了多年未见的贺暄,连成辛以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被转移了注意力,没多想,只做了份笔录,就让萧海军回岗位继续值班了。而田尚吴之前已经查清,熙阳岭爆炸案发时,这个前台萧雅正好是轮休,有不在场证明,未受波及,没有嫌疑。
不过,这么一来,加上一个还不确定处于何种地位的萧磊,这一切就全都能够串起来了……
……临时换岗的货车司机、狡兔的第三窟、人质到犯罪同伙的身份转变、以及段驰那时候之所以能利用医院的救护车顺利劫走方清月……
成辛以紧了紧牙关,余光瞄准右手边堆垒的废弃桌椅,心中快速估算如果刘亚楠因为被言语激怒而突然想朝他扣动扳机,他大概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挥起最近一把椅子砸翻她的枪。
柯尔特M1911的弹头初速度是二百四十七米每秒,警用防弹衣可以抵御致命火力,但他控夺枪支、改变弹路的速度仍必须远远快过扳机扣下之后子弹高压出膛的速度,因为这场生死博弈中的关键根本不在于这把柯尔特。
任何一种武器,被拿在不擅用它的人手里,都绝对算不上致命武器。刘亚楠明显不会用枪,他猜测杀徐阳时她也是被段驰表面帮助、实则胁迫而扣下扳机的。所以此时此刻,刘亚楠对他的威胁仅仅来自于那个遥控器。他务必确保即便她受刺激之后胡乱开枪,也不会有任何机会按下遥控器的按键。
他在脑中盘算着,静静说出下一句话,并猜测这句刻意诛心的话会令刘亚楠的崩溃度急速加剧。但想要解决眼下这个局面,他只能这样冒险做,从而在她的崩溃之中寻找更大的破绽和更稳妥的机会。
……
“他妹妹萧雅的眉骨和眼睛,跟他长得很像。”
不出所料。
“够了!”
刘亚楠的青筋暴起,瞳孔瞪大,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但终究不是擅长杀人的人,又或者说在潜意识里她还有更多的话尚未倾诉完毕,下意识不想死,所以右手食指忘记更靠里地伸进扳机里,只重重捏着枪柄,左手也没有向遥控器按键靠得更近。于是成辛以的右手也一动未动,没有试图去够一边的椅子。
第196章 最初的恨意(2)
赌,他知道自己在赌。他几乎确定,如果马上不择手段制服这个女人,他就再也无法听到接下来从她嘴里倾吐的最初的恨意。只因为她以为他们都马上会死,这些话她才会说出来,不留一丝隐瞒。只有这一刻说的,才是在她心中最“真实”的故事。
但他对方清月说过他不喜欢赌。而且他答应过的,好好陪她,去挪威旅居一年,做分开这些年里所有欠下的事……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他不会赌输的。
……
刘亚楠被他激得开始尖声嘶吼,眼睛通红,充满痛苦,眉毛上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汗。
“就算小雅跟他长得再像,又怎么可能比他的亲生孩子更像!可他的孩子!我们的孩子,连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都是因为你们这帮徒有其表的混蛋!”
“他是我的初恋,是我最爱的男人!他答应过我,等我毕业我们就会结婚的!可是我永远记得,2015年夏天,因为打了一场群架,他就莫名其妙被警察以吸毒为理由抓进了戒毒所。后来,戒毒所里有个毒瘾发作的人发了疯,用保温壶上的玻璃碎片,把他的喉咙划开了,那么突然,那么快,生命太脆弱了,那么不可挽回,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就这么死在了戒毒所里,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吸毒,他是被冤枉的!更过分的是,直接导致警察把他抓进戒毒所的那场群架根本就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是被迫卷进去而已,先挑起事端的人不是他,先动手、下手最重的人也都不是他,明明他是个无辜的人,却因此丧命了,你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吗?”
刘亚楠的嘴唇扭曲成一个有些滑稽的形状,发出一声仿佛潮湿柴火在炉灶里费力燃烧般的噼啪冷笑,握枪的手打了个哆嗦,眼泪汩汩流下来,语气既愤恨又悲恸。
“因为,另外一伙主动挑事跟他们打架的高中生,一共五个人,其中三个都是住在高档别墅区的富二代,城南别墅区,那里每平方的地价几乎和一二线城市一样高。而且他们都是市重点高中重点班的学生,成绩好,家世也好,学校和家长出面花钱帮他们摆平了整件事。所以,即便做了天大的错事,他们却都仍旧可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读书,考光鲜亮丽的大学,顺顺利利去过他们各自人模狗样的人生。”
“可那帮警察呢,他们需要结案,需要一个处罚结果,他们欺软怕硬,不敢惹那群富二代,就只能去教训我男朋友那伙人。”
“刚听到他死在戒毒所的这个消息时,我刚刚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是第二个月,我一直哭,没看路,摔了一跤,孩子没保住,我还因为早恋彻底被家里人放弃了,没办法再上学,只能靠画画维持生活……两条活生生的人命,三个人的前途和未来,就这样统统没了,可是那帮富二代却一点儿处罚都没受,履历上没有留下一丝污点,尤其是当初在球场最先挑起事端、动手打人的那个富二代,他后来甚至还做了警察,当上了市公安局的领导,被媒体报道成海市近几十年来最年轻最厉害的刑警队长,战功累累,褒奖不断,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正义使者,是老百姓眼中的大英雄。”
“怎么样,这个故事精彩吗?”
……
成辛以安静听完,又多等了一秒,确定她暂时说累了,才盯着刘亚楠的脸开口,面上无喜无怒。
“挺精彩的。”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刘亚楠悲伤地嘶笑起来,眼泪流到衣领,那上面还留着冒充人质时黏胶带的痕迹。
“我知道,当初参与了那场群架的人,现在还在本市的有三个,第一个叫徐阳,我已经把他杀了,第二个叫贺暄,第三个、也是罪魁祸首——就是你。当年就是你先挑起的那场群架,如果不是你,他就不会被警察当作替罪羊抓进戒毒所,就不会死,我和我的孩子也不会有事,我们就会顺利毕业结婚……都是因为你……”
成辛以的余光离开刘亚楠右耳斜前方仓库墙壁的皲裂缝隙,脑袋微微倾斜,沉声说道。
“这么精彩的故事,必然是段驰讲给你听的。可惜。”
大概是说够了想倾诉的话,刘亚楠慢慢退后一步,左手手指动了动,离红键更近了些,朦胧泪眼盯着成辛以。
“怎么,听到现在,你都不想替自己辩驳一句吗?你不怕死?”
“怕。”
成辛以似是完全没看出她退后动作隐含的意图,反倒很诚恳地承认,慢慢举起双手,手指伸直,掌心向前,一览无余,像投降似的,显得格外顺从。刘亚楠发现他的手指很长,左手中指有个茧。直到现在,男刑警的语气依然平和,不疾不徐。
“这世上谁都怕死,但谁都会死。不过我觉得,死前还被歹人蒙骗利用,得不到真相,白死,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
……
刘亚楠瞪着他,没再说话,枪口晃动,拇指指甲顶部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几乎就快覆盖到红键上。
……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一切就全部会结束。
但她的目光却突然凭空飘了飘,视线再次扫过一处——那个男刑警的左手,那手掌侧面有一道很深的血痕,还沾着泥沙,黑黢黢的,看上去很脏,泥土已经深深混进了那道伤口里面。
刘亚楠隐约想起来,是刚才——她配合段驰摔到这男人身上千方百计拖延时间的时候——这个男人当时以为她真的怀孕了,为了不伤到她,让刀尖翻过来,所以才会划到他自己的手。
……但这是每个警察该做的吧,刘亚楠心想。警察保护老百姓,为老百姓牺牲自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活该受这个伤。对,他活该。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她看着那道伤,突然开始觉得别扭。
当时段驰把她扔过去,她只记得要不着痕迹拖延这个男人,给段驰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她太紧张,没来得及考虑太多,可现在想想,她的同伙、萧磊当年拜把子的大哥,明知男刑警手持匕首,根本没管她的死活,而她的最大仇人、这个男刑警……他算不算是间接救了她?那她现在要杀他,他为什么不以此为借口让她心软、劝她收手,反而丝毫不解释,也不害怕?
他哪里来的自信?
……
正想着,又听到男人继续说道。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我确实能理解,你为什么会想跟我同归于尽。但刘亚楠,我只有一个问题。当你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你心里,难道真的就没有过,哪怕零点零一秒的怀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