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第一部·纳兰庶女
作者:木玉琼棠 | 分类:言情 | 字数:2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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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九 玉阶梨雨
“赑屃”的存在其实是一个秘密, 一个仅属于帝王的秘密,知道的人在这紫极城里也不超过十个,但是赑屃的暗人却遍布宇内, 以江南为例, 谁也不会想到, 闻名遐迩的临安织造局就是赑屃的一个分支机构, 织造监大人谢寅就是赑屃的府使之一, 具有对皇上的直接密奏职权,他其实是清和帝布在天子临安[注]监视蔷薇朝遗老余孽和江南地方官吏的棋子。
而他十三皇子,从十二岁起, 就是这个“赑屃”中的一员,如今也是整个赑屃的内城节度, 职位比之谢寅, 还在其之上。其实, 十三皇子统领的御林翼前锋营里都是赑屃的暗卫,换句话说, 赑屃的人就是皇帝的人,十三皇子要调动御林军前锋营里的赑屃暗人其实还是要清和亲允的。
八个月前,赑屃的一次特殊任务。
目标是潜伏在京畿的蔷薇朝乱党名册,而刚升任左右翼御林卫统领的十三皇子自是这次任务的统筹。
年轻统领一身银练暗纹的收袖劲装,腰系蟠龙带, 足登鹿皮靴, 在晶莹的腊雪里, 格外英气, 此人正是木兰朝皇十三子佞祥。
十三皇子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什么蔷薇乱党名册?各地打着蔷薇太子旗号的乱党何止千人,那只不过是掩耳的名目罢了。不过, 既然那么多汉人打着“蔷薇太子”的旗号大作复国梦,那么就别怪他将计就计了。
蔷薇乱党名册确实是个幌子,实则是皇太子暗中卖官鬻爵、秘密交易的账簿,想不到赑屃暗人竟然沦落到还要为这个混账太子清单的地步,更没想到父皇竟然还默许了。
暗中部属妥当,明德门城楼上,明黄色三角旗斜打三次,发出行动讯号,所有暗人进入目标区域,分批引开太子党人,十三皇子将黑巾蒙面,避开守卫,当空一个翻飞,探入乞乙相国府的藏书密阁,眼见账簿到手。
斜刺里闪出一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侠客,先他一步,劈手夺过册页,十三皇子哪待他得手,左手一掌压在册上,倒旋一腿踢向对方眉心,来人横腰后仰,借力后翻。
霎时之间,膝腿相交,兔起鹘落,两人各执簿册一端,旋身之际,一寒一热两股内力相撞,“撕拉”一声,账册被直直撕成两半,而这轻微的一记纸帛撕裂声足以引来守阁的密卫。
十三皇子抽出腰间烟火讯号,一朵白色烟雾在空中绽放,所有潜伏的暗人一并跃出,待年轻侠客急速穿过与之交手的暗人,俯冲向十三皇子时,十三皇子袖中暗箭连发,射向少年侠客面门。数枚袖箭贴胸口、过后颈,削鼻尖而过,凶险万分,却还是被少年侠客旋身闪过,几个云里翻旋身立定,十三皇子早已身轻如燕,掠过瓦檐。
十三皇子沿屋脊行走,几个起落,欲沿热闹的街市出京,却没想到事情并不顺利,乞乙相国府失窃,已然惊动了提督军门,而凤文门一带更聚了一帮京城九皇子的商贾,余光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瞟来,十三皇子显然也认出了为首的是九皇子门人任安。这些人为何而来,可想而知,若非他够机警,又是皇子身份,还真看不出这些商贩其实是九哥的探子。
就在此时,两道车轱辘撵过冰冷的雪地,一辆颠簸的马车间歇挡住十三皇子视线,当然也间歇挡住对方探子的视线。十三皇子眸光一动,翻身躲在马车底下,从滚动的木轮看出去,那些商贩纷纷焦躁地现身交头,显然是跟丢了自己,十三皇子双臂扒住马车底座,刚欲松口气,马车却停了,一枚翡翠色的环佩滚入马车底,而这时一双冰雪般灵动的清眸映入十三皇子略显焦躁的眼瞳。
见鬼,他现在可是没有蒙面的!十三皇子暗自咒骂,握紧拳袖,刚才的袖箭还有一支未发,只是这样势必暴露,就在他迟疑之际,冰雪儿却比他反应更快地踏上马车。
“出城。”她冷冷地吩咐车夫,即便遇到九皇子门人的盘查,竟也没有一丝慌乱,十三皇子一瞬恍神,好个冰雪镇定的女子。指骨捏着她刚刚掉落的那枚环佩,无意间摸到边缘有些细密的雕刻,待他再细细触摸,才知道是小篆,他眯起眼,绾氏采柔,这兴许是她的名字。
城外,荒郊的雪路被一爿结了冰的池塘挡住去路,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她的素裾拂过湿重的雪地,单薄的布鞋在雪地里落下一道凝痕,在这冥灭的雪光下,她的背影反而出落得极美,十三皇子不知道,他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
十三皇子翻身从破旧的马车下出来,扬眉问道:“为什么救我?”
“没为什么。”她回过面,说得生硬,矜冷地让人不可亲近。
十三皇子道她是女儿矜持,只问:“知道我是谁吗?”她并没有回答,十三皇子撇嘴一笑,执起她的手,将她遗落的玉佩塞还她的玉手之中,“我欠你一条命。”
她并不知道十三皇子的命有多重,只道:“公子的性命小女不敢当,公子保重。”还是那种冰冷的语调,却礼遇了很多,只是为什么他却感到更生疏了呢?见她转身而去,忍不住拦在她面前,只是不想让她就这样离开他,甚至,他不由地、轻柔地捏起她削尖的下巴,打量她。
她有种病弱的清瘦,面色比骨瓷还苍白,连带神态都觉得清冷地过了,但她美目顾盼,如春水映梨花,却又有另一番耐看。梨花,离花,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到玉阶宫里的母妃,十三皇子皱眉,这个女子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的心看伤,看碎。
“我会报答你的。”他不自觉地说出痴言,她却只当他是轻薄儿郎,挥开他的手,神情比起先前更冷了几分,应和着北国风雪,还真带了些许寒意,“不必!”两个字,如碎冰般,不知是否曾伤到他的心?
他一怔,她已躲过他。任她如翩跹白蝶般逃离他,他只是眯眼一笑,带着佞氏与生俱来的狩猎特质:“绾氏·采柔吗?”他志在必得!
只是,十三皇子如何也想不到,向来心思缜密的他竟然会犯了那么大意的一个疏忽,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乞乙相国府内,断后的暗人皆被打倒在地,年轻侠客双手环胸,对断后的暗人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想追究你们是谁,等会一开打,各自离去,不要给我添麻烦,也不要给你们主子添麻烦!”一众暗人面面相觑,这个人明明嚣张到不将他们这些皇家暗人放在眼里,却又似乎很明白他们的底细,甚至还能见到他斗笠下撇嘴一笑的下颚,而他仿佛算好了时间,在相国府的守卫适时赶到的时候,竟不急不缓地一把扯下身披的蓑衣斗篷,卷成“草席”,舞得生风,直将一众赶来的守卫打得满地找牙。听到动静,又有两批守卫汲汲赶来,却见少年侠客双手环胸,笠帽下的嘴角饶有兴致地一笑,将“草席”随手一抛,当头盖脸地就落到赶来的其中一批守卫头上,待他们推开“草席”,见少年客已脱下笠帽,如陀螺般飞转,又砸倒另一批赶来的守卫,而少年客腾空一跃,足尖在飞回的笠帽上一借力,众守卫只闻大笑之声,只见来人身影已在相府飞檐之外,而他们连那人的衣着都没看清,更不消说是相貌了……
一块蒙面黑布在人头攒动的闹市上空一飘三折,终是不合时宜地落下,前头不远处,一个五陵皇子身着鎏金镶边的玄色汉服,胸襟半敞,招摇过世,他随手拿起一柄墨色折扇,正风雅地赏玩,却被一个素衣少女撞个满怀。
“唰”地一声,折扇一瞬打开,五陵少年一旋身,左执竹枝扇,右环美人腰。素衣少女仰身回眸,只见扇面上的墨底金色梅花朵朵在眼前一晃,扇下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俊颜。
佞祯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不经意的时刻再见到她,明知道她已经变成了九哥口中心机深沉的女人,亲眼见到她攀附八哥的样子,本已决定对她死心,对她放手,但是此刻竟还是忍不住心底的悸动。
少女微皱起眉头,其实,这张脸和刚才马车底下的人很像,只是那个人的眼眸是表面温静的死水,而这个人的眼眸却是冰川下的火焰。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在男人的胸口造次,很危险?嗯?”
他玩世不恭的嘴角微撇,如冰似火的眼睛里映出她若梨花般清灵淡远的眉目,少女的睫毛一颤,连忙放开双手,凝眉就要从他身边逃开,却不料反手被他拉回怀中,苍白的小脸贴到他温热的胸膛,少女一颤,已被他捏着下颚抬起面容,而他,就低头强势地浅尝她微甜的唇瓣。
他闭眼深长地吻着她,少女有挣扎,却很快被他压制,她没有变,会在杀伐果断中竭力地抵触,却又会在间歇温柔的攻势中无力反抗。少年微微开眼,从眼睫中看着她一如往昔的容颜,丧失多年的痴迷再度萌动,他带着当年的愧疚隐隐皱眉,在心底暗暗赌誓:既然让他再次遇到她,他就不容她再度离开他的生命!
只可惜,少女却什么都不知道……
(下)
紫宸殿内
十三皇子道:“‘黄天’一案,蹊跷甚多……臣只是奇怪其中的几个疑点。”
清和正色:“十三皇子,你且细细说来。”
“大哥奏云‘黄天’酒乃是佟将军事先送去的,可回想大哥抵达阙台大营那日,佟家却并不知道大皇子会回京似的。臣觉得佟魏隆前后不一,行事颇为蹊跷,可见此事并不简单,倒更像是有人刻意陷害皇太丿子,甚至连佟家也牵扯其中。倘若明察,势必引起朝堂大乱,故臣以为,唯有调用赑屃暗人暗中密查而已。”
“嗯。”清和沉吟点头。
十三皇子见清和帝默认许可,又道:“臣还想起一事,多日前太子邀众兄弟赏月筵宴,被十四弟搅得不欢而散的那个宴席,臣也在列,外面只传十四弟剑指东宫,可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远不止如此。当夜,太子爷与十四弟刀剑相向,其实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姓纳兰的女人。而筵宴那夜,大哥又正巧进京!纳兰氏与大哥本就沾亲带故,此时又突发‘黄天案’,臣怀疑……此事与纳兰家脱不了干系!至于十四弟……”
十三皇子没有马上说下去,只是适时低头,略显迟疑,外人都道他顾念十四皇子生母悳妃对自己的抚养之情,故而对他那十四弟多了几分不忍,却没人见到他对着青石地面的笑纹。其实他早就在南窗外把皇上和十四皇子的谈话听得剔透。清和帝正是怀疑十四皇子牵扯其中,才循循教诲,无非是想诱他那个十四弟说出实情,也只有老十四那个愣头青才会感动地犯了糊涂,竟说出“儿臣不能说”这等不打自招的话儿来,想父皇既是父亲也是帝王,帝王猜忌,又怎么容得下他有异心?
十三皇子低着头,正好掩去嘴角勾起的一抹极浅的嘲笑,可那抹笑最后却沦为一丝苦涩的忌恨,似乎又有点羡慕十四弟,只因着父皇从来没有那样对待过自己,当然,他也不会让自己有机会受到父皇那样的对待。他和十四弟不同,没有母妃的他,不能仗着母妃的地位、母妃的庇护、母妃的恩宠,就率性而为。他从来就没有放肆的权利,他只有比宫里的任何人更会察言观色、窥知圣意,他只有顺着父皇的心意,讨得父皇的器重,才能在这个紫极城里名声鹊起、不受冷眼的存活,而他在这一方面一向都是做得最好的。所以,从清和三十七年清和帝谒陵伊始,次次扈从的是他十三皇子佞祥,而不是他十四皇子佞祯!
至少,身为左右翼御林卫统领的他,连弥月皇太丿子都要礼敬三分,更何况是十四皇子,只怕他此时不仅自身难保,而且……
十三皇子接道:“至于十四弟,怕和纳兰家也不是一点干系也没的,就由臣从十四弟查起!”
清和帝暗暗眯起龙目,想起一日在华宓殿遇着十四皇子,就和这个小儿子信手弈了盘棋,十三皇子不说,自己都快忘了,那时候十四皇子倒是随口说起纳兰家的长房曾孙,现想来当日还真不是“随口”。
十三皇子自不晓得清和帝那么快对十四皇子起疑,单膝跪地,从腰间取下一柄形如蠵龟的玉石诏符,双手托奉,再次请命道:“请父皇许臣调动‘赑屃’的暗人!”
清和威严开口,声如金石玉应:“准!”
“是。”
十三皇子跪地告退,清和帝忽道:“老十三,顺道儿也查查那个纳兰家的。”十三皇子俊秀的眉目一动,复又出了太上暖阁。
自紫宸殿掖门出,穿过不长的甬道便进了东六宫地界,东六宫最东就是华宓殿——十三皇子养母悳妃的寝宫,也是他正欲前往请安的殿阁。只不知是不是这甬道太过狭窄压抑,十三皇子没有发现他的步子不自觉慢了很多,在近前一处废弃的宫阁前停下了步子。
两道高耸的红墙中间,一个孤单的皇子落寞回首,却望不到这紫极城道道高耸的围墙后头,那个个细致凄美的院落。
原先在前引路的贴身高帽常侍承恩见着主子停了,也只得停下,却见到主子对着宫阁红墙外杈出的一支梨花枝头愣愣失神,忍不住唤了声:“十三爷……”
十三皇子默了默,如梦初醒般,问道:“承恩,此处是什么宫?”
承恩一鄂,但还是答道,“殿下不识得也是正常,这玉阶宫原是先帝爷最宠爱的董贵妃住过的处所,可是董贵妃早逝,先帝爷也跟着去了……外头都说此宫不祥,后来就再没人住过……这玉阶宫也就废弃很久了……”
十三皇子凄楚地笑了下,仿若自语道:“其实,后来还有一位妃子住过,不过,倒确实是不祥的……”
玉阶宫吗?他其实是熟悉的,小的时候,听母妃说,这紫极城里,每一座院落都有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只是往事如烟,就像美人,美则美矣,却太容易随风逝去,玉殒香消,玉阶宫的往事自也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了。
玉阶宫最出名的是庭院里的梨花树,到了梨花盛开的季节,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如冰如雪,又怎是人间富贵花可比拟?
母妃说,这紫极城里曾有一位少年天子,玉阶宫内有一位梨花美人,他们不期然地,在略带忧郁的春时,于那芳树吹飞的玉阶上邂逅。她,一笑倾城,他,一见倾心,从此便注下一道缘分。如果,时间永远停驻在最初相见的那一刻,那么一切便犹如梦中繁花,永不凋零,可惜,没有如果,从此,他为她抛却江山,只为守护那曾经驻守的似水柔情。奈何,红颜命薄,纵是天子,也无缘相守,他们只是梨花树下错误地相遇,从此相误一生。多少年后,人面不知何处去,唯有梨花带雨哭。玉阶宫的梨树还是年年花开,年年凋零,而十三皇子也不再是懵懂少儿了,他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凄美的往事,那只是这紫极城里一段不能提及的隐秘,有关于先帝的隐秘。
也许,梨与“离”谐音,再美,也总是悲了一些,所以住在玉阶宫的主人似乎都注定了“离花”的宿命。
董贵妃死了,玉阶宫废弃了,没有人再提及,没有人复在意,甚至没有人会想起,他的生母旻妃章氏也曾做过玉阶宫的主人。只是父皇不是先帝,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误国,甚至,不会忆起一个早已离世的宫嫔。
莫名地,有一瓣梨花飞出红墙,如雨溅落,只奇怪此时已是深秋之际,即便是那支出墙的梨枝也是无笑靥的。
过了梨树林,再转过玉阶宫清冷凄凉的墙角,就是华宓殿雍容华贵的雕檐,一墙之隔,却只听对宫暖笑融融,不闻此地秋风萧萧。十三皇子穿过两宫之间丁字形的狭窄甬道,看不见的墙角另一端一个御前侍卫服色的清瘦男子背墙而立。十三皇子似乎早知道有人潜伏在那处,但却脚不停息地径直而去。
只有,丁字岔道的另一头,传出一声极轻的问句:“查得怎样?”
“卑职查核了礼部的秀女文书,是兵部尚书绾浚的小女儿……”原来,那岔道是个回音壁。
“绾浚……”十三皇子一沉吟,回忆中,他在马车底下的皱眉一瞥,弯腰欲拾玉佩的她,不见得有多美,却也如梨花般,冰雪剔透。十三皇子挑眉一笑,直到这时,才发现,他也还很年轻的。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玉阶宫一如既往地死寂,只有一句诗吟绕过梨枝,很轻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