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第一部·纳兰庶女
作者:木玉琼棠 | 分类:言情 | 字数:2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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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拜师学艺
四月的清晨,春风扬起街边的丝丝细柳,绿意荡漾,柳梢头几只鸟雀莺声悦耳。趁着大街上的行人还未聚集,我赶快揭开一块块封门的木板,预备打开药堂大门做生意。文阙城里的坊市每到晚上宵禁,里坊大门下钥前,坊中铺肆都要拿木板封起大门,翌日大清早开门时再揭去,“仁乐堂”自不例外。这木板又厚又结实,我毕竟只有十三岁的体力,当我把“仁乐堂”门前最后一块木板抽去的时候,累得直喘粗气。不待休息片刻,我又绕到后堂的院子里,将一批新进的药草移到药材仓库,回头将晾干的草药放在研钵里,双脚带着磨轮切割药草。耳边鸟鸣不断,我的思绪渐渐回到那一天……
“蓉卿,你这是作甚?有话好好说。”八皇子赶紧扶起蓉卿,“今日约你来可不是让你给我下跪的,我忙于朝政,你闭门用功,我俩好久没有叙旧。来来来,快坐。”八皇子挽着蓉卿到“闻莺阁”中的一处布置雅致的酒席落座。我原来跪在原地,一时无挫,忙看向蓉卿,见蓉卿背对着我入了酒席,只得无奈地跪着。那酒席布置得极为巧妙,紫檀木的方桌边置着一排轻纱屏风,从我跪着的地方微可看见薄纱内的两人影影绰绰,他们的对语虽然很轻,却任然能飘入我的耳际,我心中的不安隐隐升起,这难道是八皇子刻意所为?
“唉,蓉卿,”八皇子一叹,“我与你从小一块儿长大,你的才华我是晓得的,你如今闲赋在家是委屈你了。”
“殿下,蓉卿无心仕途,闲云野鹤的生活正是蓉卿所求。”蓉卿语淡风清。
“贤弟倒是看得穿,是我多心了。”八皇子说着为蓉卿斟了杯酒,蓉卿忙拘谨地起身,又被八皇子按下,“去年我跟着父皇南巡,也见到了不少江南名儒,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我那几斗子汉学还不叫人看穿了,哪里称得上虚贤下士?这一杯敬你。”
“殿下言重了,依蓉卿愚见,凭当日殿下与江南众儒的谈吐,迂回有度,绝非一朝一夕汉学功底。”蓉卿待人向来真诚,这也不是什么溜虚拍马的话。当日八皇子谈文论道驾轻就熟,蓉卿顿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他深知其中不易,难为八皇子对不喜的汉学下如此苦功,事后还如此谦虚。
“近来父皇吩咐的政务繁杂,我实是分.身乏术,但还是仰慕江南的那些个鸿儒。你若无事,可愿替我去江南跑一趟?”八皇子笑道,“来人啊!把这劳什么子给撤了。”屏影一过,八皇子但笑不语地看向跪着的我,我的目光自然地寻上蓉卿的青眸,他向苍白狼狈的我宽慰一笑,跪下来道:“蓉卿定不负殿下所托。”我心里一痛,我没想到他为了帮我,竟将自己卖了。
湖风扬起,渡口的船舶随水荡漾,远处是联接天际的一片水域,通向那遥远而熟悉的江南。
“州儿,这儿风大,快回去吧!”蓉卿为我拉好胸前的斗篷飘带。
“蓉卿哥哥,我知道你不齿二叔容珏贪图权势,最恨这虚里荣华,如今你却为了我摧眉折腰,我想再送送你……”
“傻丫头,八殿下待我不薄,我本是报恩,与你无由。”蓉卿暖暖一笑,“何况我还有机会像阿玛[注:夷族人称爹为阿玛]那样结识江南的文友,何乐而不为?”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向远去船舶上的他挥手,带动我的斗篷在风中飘舞,直到他的船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似乎永远在目送我想留住的人远去。
在渡口送别蓉卿后,我也开始了拜师学艺的生涯。不出意外地,我在“仁乐堂”有了份活计,仁乐堂少东家乐鸣凤亲自收我为徒。
传闻百年前,乐氏先祖,手摇串铃,身负药箱,四处游走,行医施药,声名远扬,是为“铃医”。乐氏第四代传人乐显自幼聪敏,勤奋好学,后当上了御医署的吏目,结束了乐家的铃医生涯。清和八年,乐显在乐氏老宅开办“仁乐药室”。他给人看病开处方的同时,还制作各种丸、散、膏、丹出售,大大方便了病人。在给药室取名时,儒学修养深厚的乐显想起“仁乐济世”的宏愿,便选定了药室名称“仁乐堂”了。乐显曾留文记载,“‘仁乐’二字,可以命堂名,吾喜其工而雅,需志之。” 乐凤鸣是乐显的四子,自幼与九皇子佞棠交好,前些年清和三十四年朝廷荡平罕月汗国,战事不断,前方最须“白药”等药材,户部虽筹措军饷粮饷,但时日一久,免不了捉襟见肘,特别是伤药,军营里最是缺不得,九皇子看准商计,决定大量囤积药材。这给前线供药,出了纰漏没人担待得起,丝毫不能马虎,总得有个行家把关,九皇子请来的就是乐凤鸣,可见两人不仅私交深厚,乐凤鸣的办事能力也不容小觑。
其实,“仁乐堂”边内藏璇玑的“多宝斋”是九皇子的产业,因见八皇子出入若自家门庭,我以前一直以为八皇子是主人。
九皇子虽是皇子,却极善行商,甚有商业手腕,文阙城的商号有一半在九皇子名下,他的商团、马队、船队遍布全国。江南富商刘员外是九皇子门人的儿女亲家,故而八皇子会在他的宅院出现。自古商人若想谋得暴利,必须官商勾结,刘员外欺软怕硬,为巴结官府,对八皇子言听计从,倒正好保了我的性命,否则我私闯这个土豪绅霸的地盘,下场不堪设想。无独有偶,容珏派人跟踪我与蓉卿,见我们进了九皇子的“多宝斋”,事后对我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他误会我与八皇子的关系,又忌惮着一直不敢挑明,不过这正是我希望的,至少短期内,他不敢对我轻举妄动。
三个月来,我一直在仁乐堂打杂,没有去过配药房,甚至连现在正要研磨的药材都不识,其间我只见过师父乐凤鸣几次,他相貌堂堂,年纪轻轻就当上御医郎官,受到父亲乐显的影响,也是位儒医,可他似乎并不打算教我医术。我想到蓉卿为了这个敷衍的承诺竟那样求人,有些鼻酸。
“州儿,又在心不在焉了,制药可是关乎死生大事,你该慎之又慎才是。”说话的是仁乐堂第五代传人乐凤鸣,他穿着一身乌衣朝服,我一看天色已近傍晚,原来我发了那么长时间的呆,乐凤鸣都已经下朝了。我,又浪费了一天。
“‘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这是我们乐家世代相袭的古训,也是‘仁乐堂’的宗旨,我虽然不知道你因为什么缘故学习医术,但我既已收你为徒,还是希望你明白学医济世的道理。”我不知是替蓉卿委屈,还是替自己委屈,乐凤鸣说是收我为徒,却只敷衍了事,如今还指责我不用心。竭力忍耐了那么久,却还是没有忍住,我反讽道:“师父口口声声说学医济世,但是师父为何迟迟不肯教我医术?无论你让州儿做什么州儿都会做,但州儿并不只是来这儿洒扫院落、锄草切菜、或是清洗带有血污的绷带的!”
“你说我没教你医术?”他看了我一眼,见我一脸认真,笑了起来,“锄草切菜?哈哈……”他进了书房,拿出一本医书,“这本《百草綱义》,其中详细记载了各类药材的形态、体质和功效,这后院里不起眼的草木,根、茎、叶、子、花都有药效,身为医者最先要熟识分辨不同的药材。你明白怎么做了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唐式圆领朝服衣袖已冷冷与我擦肩而过,我只是觉着奇怪他前一秒还在笑,后一秒竟可以如此出人意表地冷漠,可我无暇细究,随后几个月,我都在后院里寻找各类药材,按照书中所述研读记忆。
转眼间,繁草茂密,赤日炎炎,清和帝往木兰辰棏避暑,乐凤鸣身为太医院的医官,也在扈从之列,仁乐堂交由老掌柜霍清休照看。憋闷的时节,天子可以逃离闷热的紫禁城外出纳凉,但小老百姓只能窝着捂着就没那么舒服了,整个文阙城药铺的避暑药品都供不应求,仁乐堂也在赶制避暑清凉的药丸,老掌柜却在最烦碌的时候请我到仁乐堂的内厅坐下:“州姑娘,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上下打量霍掌柜,他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瘦小老头,花白的山羊胡子,我们平时没什么接触,他突如其来地将我请入内厅,又是在乐凤鸣不在之时,让我不得不疑虑丛生,我恭敬地坐着,静观其变。他呷了一口茶,自顾自说了起来:“自古医者以悬壶济世为愿,行医救人为生,为了扶济苍生的宏愿,最忌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乐氏门中世代为医,故而乐氏祖训:凡乐氏子孙,一不可为官、二不可从商,三不可将祖传下来的方子传给外姓人,以独善其身、行医救人。”
如此说来,这乐氏子孙还真是不孝,又当医官、又开药铺、又收我为徒,这“三不可”没一条遵守的,我心中暗笑,表面还是一幅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姓霍,小时候黄河泛滥,家里人都被冲散了,乐家老太爷行医时救了我,他可怜我无家可归,收留我做学徒,我前后在这‘仁乐堂’呆了半生,也算是见过这乐家兴衰的老人了。乐家到了老东家这一代险些撑不下去,老东家不得不违背祖训,在宫里寻了份差使勉强度日。这清和帝可是英明啊!后来破格升老东家的官,这当上太医院医官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啊!老东家说显达不能忘本,在朝一日,一日不忘乐氏祖宗济世的宏愿,才在老宅开设了这家药铺,因着祖训不可从商,所以‘仁乐堂’的药材必定货真价实。”
“少东家自小天资聪慧、重情重义,可脾气暴戾,为了抑制他的戾气,老东家逼他学医最紧也最严,而少东家也深得乐氏精髓,但是祸福难料啊!老东家临死的时候悔不当初,他说都是他当初违背了乐氏祖训入朝为官,强求少东家学医,才害了我们少东家啊!”老掌柜说得痛心疾首,“唉,这完全要从一段孽缘说起。”
“那还是在清和三十四年秋,清和帝照例往塞外秋猕,只有十七岁的少东家刚替下老东家的位置随驾扈从,清和帝兴头一来正和白塔诸位夷吉王爷哨鹿,众太医欺少东家后生,就没让跟着,可就是这时候出事了,十四皇子突然失踪,九公主和八皇子都快把行辕掀遍了,可找到的时候,十四皇子身上无伤,却迟迟闭目不醒,当时八皇子的伴读纳兰蓉卿赶紧到了太医院的帐子,不巧其它的医官都跟随皇上出猎,只有请少东家,怪只怪少东家太年轻,当时九公主怀疑少东家的才能,少东家那倔脾气一上来,竟顶撞了今圣最宠爱的九公主。虽然救醒了十四爷,可清和帝听闻少东家顶撞公主大怒,降罪少东家,还好那九公主倒是明理的人,替少东家求情,毕竟十四爷救活了,乐家才免了杀生之祸。少东家从此便记着这份恩情,这男未婚、女未嫁,谁道日子久了竟对九公主存了非分之想,三十九年九公主受封温宪公主,下嫁国舅爷宝童氏之孙,少东家带着九公主连夜私奔,最终被十四爷追回。十四爷虽然代为瞒过皇上,可少东家从此冷漠消沉,终日只是行尸走肉。”
我静静地听着,既然乐凤鸣如今还在太医院任职说明清和并不知晓此事,想十四爷那卓有成效的代为隐瞒是用多少人的命换来的?不是第一次接触到残酷,但我还是颤抖了一下。
那忠心耿耿的老掌柜声泪俱下,“州姑娘,求你走吧!当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了,别再害我们少东家了。”
老掌柜大概以为我再怎么样,也只是孩子,以为在我面前苦苦哀求就能让我离开。我一叹,我、蓉卿、乐凤鸣、抑或是九公主,到底谁更可怜?我调整呼吸,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问:“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不怕我传出去吗?”我觉得也是时候让霍掌柜亮出目的了。
“哼!”霍掌柜见我不语,冷笑道,“纳兰家的养女何必装腔作势?九皇子难道不是以此威胁少东家收你这外姓人为徒,州姑娘想来早知道了吧!”
我恍然大悟,正如八皇子利用我与蓉卿交易,九皇子如出一辙地利用九公主乃至乐氏一族的性命威逼利诱乐凤鸣替他卖命,而教我医术正是其中一项!好个皇子手段,十四爷欺君的事八皇子、九皇子也有参与吧!我是想离这阴谋旋涡远远儿的,可我的离开只不过是多个人陪葬罢了,霍掌柜一介小小掌柜怎敢如此放肆地怂恿?是霍掌柜太政治幼稚,还是我太高估了我自己?
“霍掌柜,你既知我是纳兰家的养女,也该知道我也有我牵挂的人,和师父背负着整个乐家的性命一样,我亦不能舍下他们一走了之。”
霍掌柜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也许因为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后院里研究医术,我事后才知道那个小院没有乐凤鸣的允许不可随便进入,而他一开始就让我在后院干活,不能不说是特殊照顾了。三个月后,乐凤鸣扈从回来,也许我晓得了他的身世再静观他,我终于明白他也许是用淡漠行医来遗忘自己的悲伤,甚至忘了最该医的是他自己,抑或是他和我一样,心底的悲凉已无药可救了。
尽管如此,我毫无资格怜悯任何人,我只有能力保护我自己。霍掌柜蹊跷地出现,我有种不妙的警觉,霍掌柜绝不可能伴驾扈从,何以其中的旁支末节如此详细仿佛他亲身经历?以我对乐凤鸣的了解,他与我是同一类人,再不济也不会视人以弱,因为我们都不需要同情。
这一晚,我决定确认我的猜想。“师父,州儿本不该问,只是……”我提起几案上的笔,在纸上写道,“你与九公主之事可有告诉何人?”
他用极力克制的声音冲我低吼:“你是怎么知道的?”悄没声息地挥袖,书房几案上的笔墨砚台摔碎一地,墨汁溅到我的裙摆,伴随着洗笔的青花瓷缸打碎的声音,缸中的水流曼延,思绪如墨在水中晕开,以往许多不疏通的地方此刻一一溶解。乐凤鸣不会告诉霍掌柜,那一定有别的知道内幕的人告诉他!原来,霍掌柜是八皇子、九皇子放在这“仁乐堂”的坐监!怂恿我离开是试探!我早该想到的,若是我表露了一丝想背叛离开的真心,我此刻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心下骇然,后背阴湿一片,夜风从书房窗外吹来,我下意识一抖,心凉如一片明镜,出奇地平静下来,好个一石二鸟,霍掌柜派来“仁乐堂”,既监视我,也监视乐凤鸣!我平视着乐凤鸣,又在纸上写道:“小心霍掌柜。”他凝了我一眼,我又写道:“请尽量教我更多的医术,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乐凤鸣将纸片放在烛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