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灯
作者:花开欲燃 | 分类:言情 | 字数:24.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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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二十一章(下)
十二年前, 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左重明踏门进去,空气里厚重的灰尘竟呛得他一阵咳嗽。
这样的地方还有什么好看的?左重明摇首一叹,可是下一刻, 练武人的警觉让他浑身绷紧——屋中有人!是谁, 还会到这种地方来?
左重明凝神细听了会儿, 忽的一愣。
如果没记错, 母亲的房间在长笼阁的东北面吧。
左重明推门进去, 意料之中的看到那抹黑红色的身影。
“那画上的人士父皇么?”左重明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墙上挂了一幅陈旧的画像,画中之人不到而立之年, 骑马策鞭,英姿飒飒。
忽听得有人说话, 持帝微微一惊, 却仍是看着墙上的画:“这画像原有一对。”
“是。”左重明上前一步, 轻声道,“还有一幅在儿臣那里。”
“怪不得一直找不到, 原来是你拿走了。”持帝微微一叹。
“画上的母亲很漂亮,儿臣便偷偷拿去了。”左重明扬首看着画,“若是那时候知道另一幅画的是父皇,儿臣一定会一并拿走的。”
持帝微微一颤:“你不知道?”
“是,”左重明淡漠的一笑, “母亲说, 画上的男人是她哥哥, 而我的父亲……早就死了。”
持帝身形一晃, 沉默无语。
“小时候我和我妹妹一直很好奇, 母亲是那般性情淡漠的女子,她的丈夫该是怎样一个男人。”左重明微微移开目光, ”一旁的窗纸上沾了黑色的灰尘,窗外的景色仿若蒙进霾里,“我们想过无数种可能,伟岸的,年轻的,威严的 ,甚至是丑陋的,年迈的……可是猜来猜去,‘父亲’依然是影子般抓不到的两个字。”
左重明淡然一笑,温润的声音却如玉击竹石般空荡:“现在终于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了,可惜妹妹她……一生都不知道了。”
持帝面色苍白,不由得用手按了按眉心:“你妹妹……”
“死了。”左重明负手立着,身如玉松,“就在我踏出长笼阁的那一刻 ,她就死了,母亲也死了。所以……”左重明转身看向他的父亲,双眸漆如暗夜,“所以儿臣经常提醒自己,儿臣今日的成就,是用亲人的死亡换来的……而从十二年前开始,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持帝仍是按着眉心:“你一定很恨朕。”
闻言,左重明眼中波光一闪,却是浅笑不语。
“你们在这里住了七年,一定很不好受。”持帝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那七年,朕过的也不好受。”
左重明微挑长眉,没有说话。
“朕总是想,如果阿河有机会,她会怎么报复朕呢?朕将她打入冷宫时,她不哭也不闹,这样的她反倒更让朕觉得心惊。”持帝终于把目光从画上移开,偏首看到左重明,不禁微微蹙眉,“只是朕没想到,如今来报复朕的,却是阿河的儿子。”
左重明轻笑一声:“儿臣不明白。”
“别与朕装傻!”持帝忽然目光一冷,一掌拍在案几上,扬起漫天飞尘,“酒里的毒是你放的。”
左重明眼中惊讶一闪而过,继而轻叹一声:“果然是瞒不过父皇的。”
他承认的这般坦然,倒是让持帝一愣。
“水色夫人小产后,立刻传出五皇子图谋不轨,意欲栽赃的猜测,迫使朕不得不去搜查易华宫,竟是真的 ‘搜出’许多证据来。”持帝微微冷笑,“真是一箭双雕啊,重明皇子,一下除去两个竞争者。”
“不,父皇,水色夫人腹中早已是个死胎,儿臣不过在酒里放了些红药,她是否小产,她肚里的孩子都已经没有了……”左重明神色平静,嘴角处甚至含了一丝浅笑,“御医没告诉您么,父皇?”
持帝猛然抬眸,几乎是盯着眼前的白衣男子,想把他看透,可那男子白衣若雾,笑如击玉,“而且……不是一箭双雕……是一石三鸟。”
“什么?!”持帝蓦的一惊,竟是后退了一步,“你还做了什么?!”
“儿臣曾经答应过水色夫人,要用太子之位作为十九弟的见面礼……如今,十九弟已经‘出生’了,我也要兑现诺言了。”
左重明望着虚空,笑道:“最近帝都里传唱着一首童谣:‘龙非龙,子非子,嫔妃的肚子,东宫的子。’听说水色夫人与太子殿下关系暧昧,甚至还怀上了太子的孩子,恐怕不久之后,水色夫人的婢女就会‘无意’间发现太子送给水色夫人的定情佩玉了吧。”
“你……”持帝瞪大了眼睛,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一个踉跄,才喃喃开口,声音沙哑至极,“你知道朕为什么会选你领兵出征么?”
“儿臣愿闻其详。”左重明微微一笑。
“因为……”持帝抬头,双眼因多日的疲惫与打击已是血丝密布,“十万大军怎么说败就败?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指使他们败的 !现在,他们可能在某一个地方静静休养,等着有一日他们的主子前来差遣。”持帝颓然一叹,再次用手指按住眉心,那儿,正式疼痛欲裂,“朕是老了,管不住儿子了,竟然让自己的儿子用江山来威胁,所以朕想,罢了,既然事以至此,那就把兵权交给他 ,这皇位,朕终有一天是再也坐不住了。”
言至此,持帝霍然抬头,神色已是悲痛戚然,“可是朕已经向你妥协了!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朕!非要将朕逼上绝境?!”
“逼上绝境?”左重明方才一直神色漠然,此刻忽的轻笑出声,眸间便蒙了层看不透的薄雾:“父皇,整整七年,您甚至没有来长笼阁看我们一眼。这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甚至连最低贱的宫女太监也可以欺负我们。尚衣局从来没给我们送来一件衣服,御膳房想到长笼阁的时候,就打发人送些剩菜剩饭来,没想到的时候,饿上三四天是极为平常的事。长笼阁没有一根蜡烛,一到晚上就一片漆黑,冬天的晚上又黑又冷又饿,妹妹总是蜷在我怀里,哭得鼻青眼肿,实在是哭得累了,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仿佛想起那个在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妹妹,左重明神色一动,别过脸去,目光遥遥落向虚空,“有一次她发高烧,浑身抖个不停,我安慰她:‘哥哥答应你,以后不再让你受一丁点的苦。’她问我:‘以后是什么时候?’我说……”左重明顿了顿,眼眸忽然亮如新雪:“我说,等哥哥做了皇上,等哥哥坐上龙椅,哥哥要让整个皇宫,不,是整个弈朝,彻夜燃灯,到那时候,夜晚都是亮堂堂的,哥哥不会让你生病,不会让你饿肚子,哥哥会永远保护你。”
最后一字轻轻落地,十余年前的故事从尘埃中浮身而出,还粘着些湿润的温暖与悲凉。
持帝心中一震,原来这个计划已有十余年之久,只因儿时的一句质朴的承诺:哥哥不会让你生病,不会让你饿肚子,哥哥会永远保护你……
“如今想来……”左重明闭眸,再睁眼时,漆如玄夜的黑瞳已是水汽氤氲,他不禁扬起头来,喃喃,“如今想来,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虽是穷苦,却是我一生中唯一感到幸福快乐的时候……”
而那样的日子,他再也回不去。左重明咬紧唇,不让这句脆弱的话溢出嘴来——很多事点到便好,他从来不允许自己的情绪被往事左右,尽管,面前站着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持帝怔怔的看着左重明,这个孩子,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是七岁了。他以为他会看到一个满眼恨意,或者冷淡异常的孩子,可当白衣小玉人站到他面前时,他惊住了,那样温顺而温暖的孩子,几乎顷刻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欢与……嫉妒。
而十二年后,男孩已长成男子,这十二年来,持帝一直关注着这个孩子,他怎么不知道他玩弄权术,怎么不知道他放火杀人,只是……他都纵容他了,因为他觉得他至少还管得住他,但如今……持帝重重叹了口气,眼前之人神情孤寂,眉间是清冷的疏远与漠然,这个儿子,他再也看不透,也……管不住了……
许久,持帝深吸了口气:“重明,你收手吧?”
“收手?”左重明一怔,回首微一勾唇,“父皇让儿臣如何收手?”
“朕将这皇位给你。”持帝蹙眉沉声道。
左重明长眉一挑,没有说话。
“你完全没必要做的那般麻烦。”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持帝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来,“朕会立你作太子,弈朝的兵权也可以给你,这皇位对你来说唾手可得,何必要伤害那么多人?”
左重明显然没料到持帝会这般妥协,不由得一愣,可是只一瞬间,那张绝美的脸上已匀开了清冷的笑意:“父皇,儿臣有个习惯——既然要拿,那就拿最好的东西。现在父皇将这个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的弈朝扔给儿臣,可惜,儿臣可没有闲心收拾烂摊子。”
持帝猛然一颤,苍白了脸,许久才喃喃出声:“你已伤害那么多人了,你还打算做什么?”
左重明淡然一笑,目光缓缓扫过房中物什,四周都可揩去一抹厚厚的灰尘,而那白衣之人立身其中,不染尘埃,只是唇角的笑意如这冷宫般冷清:“时辰不早了,父皇何不回御龙殿等着,亲眼看看儿臣究竟要做什么呢?”
持帝心中一震,说不出话来。
左重明没有理他,径自走出去——这个地方,只让他觉得气闷。
走到一半,左重明转过身来,入目便是墙上少年英姿的画像,而画像前,画上的少年已年过半百,庞眉皓发——而这一瞬间,这个天下至尊仿佛又苍老了几十岁。
“父皇,”左重明轻轻一叹,眼中波光闪过,又立刻变得空濛而不真实,“父皇,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如若当年面对这样情况的人是我,我也会如您这般做的,甚至比您做的更狠绝。若要说道恨,我只恨我的母亲,那般听天由命,无论是被打入冷宫,还是被逐出宫廷,她甚至不懂得反抗,不懂得为自己,不懂得为我们兄妹争得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左重明缓缓呼出一口气,“所以儿臣很小很小的时候便知道了,不要乞求有人会可怜你,不要乞求有人会同情你,杀人防火也好,不择手段也罢,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该自己伸手去拿,拿了,便要拿最好的。”
说罢,左重明毫无留恋的转身出去。那扇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吱呀”着关上了,落了簌簌灰尘。
左重明抬眸,那一刻,正是碧空如洗,阳光如箭。
习惯了屋内昏暗光线的双眸微微发痛,左重明不由得抬袖遮住双眼。
“哥哥不会让你生病,不会让你饿肚子,哥哥会永远保护你。”左重明轻声喃喃,“哥哥答应你的事便一定会做到。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