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元文
作者:公仪卿 | 分类:言情 | 字数:20.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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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河清海晏终有日
屋子里一亮堂起来, 众人才看清了眼前这个半夜摸进来意图不轨的色中饿鬼,竟是右军的一个队率,此刻正抱着鲜血淋漓的左手倒地哀嚎。几人见顾缡在一边冷冷站着, 脸畔还溅着点点鲜红, 眼神冰冷如刀, 心里都是一咯噔。
此人名叫于大平, 陇西本地人, 在营中小有点名气,自然全是关于那些糟烂事的。之前军营里本来就少见女子,长相清秀的新兵他也没少欺负, 后来左军那一个伍的女兵又抱团住在一块,好容易遇上个落单的, 这家伙自然就熬不住了。
方才他摸进来, 守武库的几人也不是没注意到, 却怀着看好戏的龌龊心思没特意去拦,不成想这厮碰了个硬钉子, 倒要连累他们得个看守武库不力的罪名了。
想到这儿,为首一人立刻命人上前押住了于大平,一边转过身来同顾缡道:“此子久在营中,熟悉武库守卫布置,此番乘我等换班不备, 夜闯武库, 行迹极为可疑, 我这就将他送交军吏处置, 多谢女郎相助。”
言罢大手一挥, 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的退了出去。
给这样一闹,顾缡也没了睡意, 她倚着隔间半人高的木板围栏,一边往新拿到手的弓上缠草绳,一边回想着今日的一切。
这镇西军大营并非什么安乐窝,左老将军一走,刘季冲第一想着的不是御敌于千里之外,而是如何手握大权抢占利益。今日中营的将士们会为她打抱不平,绝不是因为她女王气息侧漏,而在于大家对统军将领只顾眼前私利,又做不到赏罚分明的担忧,今日是顾缡,明日就是他们自己。
说到底,没有人想用自己的出生入死为他人铺就青云之路。众人背井离乡来从军,虽说是按律服役,却没有谁不想乘着年轻力壮的时候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所以说律法只能逼人上阵,唯有实在的利益才能激人去搏命。原本大周在军饷上有很严格的管制,就是为了防止将领贪墨,毕竟底层士兵就冲这点指望卖命了。
可这几十年无主的动荡下来,军中早就贪墨成风,北军和南军中都有不少逃营的士兵,譬如顾缡在空桑遇到的赵氏兄弟们。镇西军若不是有左老将军坐镇,估计也早就乱了套。再看着眼下的状况,顾缡不由深深一叹,恐怕离那样的日子也是不远了。
顾缡想着这些,实在有些睡不好,望着外头月朗星稀的夜空,摸了摸手中的弓,想起今日的功课还没做,便拎起弓和步叉往校场摸去。军营中无令不得随意穿行,但往校场去的路倒是没人拦着,顾缡顺利来到草靶场,搁下了东西准备试试新弓。
非出战时每人身边只有十支箭,却也够顾缡的练习了。她如今的目力极佳,即使是在深夜里,只要有月光,命中率就不低。此时四下无人,顾缡也不再顾忌,回忆着今日在校场上的感受,一轮下来练得甚是爽快。
“厉害,”一个声音突然自近旁传来,把顾缡吓了一跳,她方才分明仔细观察过,并未见到四周有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个身着褚色皮甲的青年,面容清秀,双目狭长,正是左晋玄。
“看来以你的身手,今日拿头名都是不在话下的。”左晋玄走到顾缡身侧,却没问她为何藏拙,一个女子能有这样的身手,背后的故事一定不少,可这样的世道里,谁又能没有点故事呢,只要没有切实证据表明顾缡是作奸犯科之人或是敌方奸细,这些故事左晋玄就管不着。
只见他放下了自己的弓箭与布叉,似是也要练习射靶。顾缡却闻到了这个青年身上的酒味,见他面色苍白,脚下有些虚浮,右腿上还带着伤,却仍是固执的站在草靶前拉弓上弦。这样的左晋玄,让顾缡蓦然想起了当初自己仓皇出逃时的心情:
“血海深仇应是前行的动力,而不是折磨自己的理由,还是先把身体休养好吧。”
左晋玄正将他的弓拉满,听到顾缡这话,身子一顿,离弦的箭也失了准头。他回头看向顾缡,只看到一双暗夜中沉静如水的眸子。
“既然你也知道是血海深仇,就当明白这种没有一刻不在压抑自己想要手刃仇人的感受。”左晋玄也知道这会的状态是练不了什么了,只得扔下弓,坐在了一旁的草垛上,仰头看向大漠里辽阔的夜空,天边暗淡的星子微茫闪烁,如同他眼底满是恨意的星火。
白日里大比一结束,他就独自出营去喝了一下午的酒,虽然极累,他却不敢闭眼,生怕一入梦,就会看到那些浴血而不甘的双眼,他的父亲,他的同袍,他的部将,一日之间,都成了埋骨于这片大漠中的冤魂。
“既然如此,就好生休养,好生练兵,他们就在那儿,等着你去为你父亲雪恨。”顾缡指了指西方沉沉的夜幕,那是焉支城的方向。
“呵,”左晋玄却轻笑了起来,指向了东方:“他们?他们不过是被利用的刀,真正的凶手,在那里,在宣京!”
顾缡看着左晋玄的动作,瞬间面色苍白,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接话。左晋玄今日喝得实在有点多,许是心中埋了太多悲愤,许是这几日的经历让他实在难以承受,此刻只把顾缡当做了没嘴的树洞,一股脑的宣泄了出来。
“你道那刘季冲有这个胆子在这种时候分兵?!什么样的奸细能混到让所有斥候都回报同一条假军情的地步?!这全他妈是那个靠妇人裙带上位的孟静渊干的!说到底,是那个不长眼还偏听偏信的女帝!”
年少的将军发泄着心中的恨意,满是血丝的双眸中似有泪水在燃烧,顾缡在一旁默默听着,却觉得浑身冰冷。有的时候,只有在看到越来越多难以挽回的后果摆在眼前,人们才能越发意识到当初所作所为的愚蠢。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再劝慰左晋玄,实际上她此刻的感受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阿父和弟兄们,都是战到最后一刻,力竭而亡,可他们的血,没有一滴流的值得!戎马半生,最后却被诬做败军之将!”
“我...呜呜......”左晋玄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摁住,捂住了嘴。
顾缡这才惊觉公仪征的出现,只见他一手捂着左晋玄的嘴,一手摁着他的肩,狠狠劝道:“左将军伤心太过了,你父将若是还在,肯定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左晋玄给这么一摁脑子里终于清醒了些,情绪也稍稍平复了下来,只是跪在地上无声的淌泪,公仪征见状,这才松开他,又拍了拍他的肩,叫了身边一名亲兵送他回营房。
待左晋玄走远了,公仪征才有些尴尬的开口:“陛下,他那些话绝非有意,只是少年心性,遇到这样的事,有些难受得过了,你千万别把这些话往心里去。”
顾缡虽面色苍白,却已经自行调整好了情绪,摇了摇头道:“没事,这点话算什么,再说,他说的也没错。”
“陛下......”
“倒是你若是与他关系亲近,还请多费心照顾他一些,那种话切不能再让旁人听见。”顾缡弯腰捞起布叉,又把散落的箭支都收了进去。“还有,在营里还是尽量叫我阿离吧。”
左晋玄许是对刘季冲派来的新中军将军并不服气,晚上的会议也没有出席,这还可以说是骤失亲人悲痛所致。可若是像方才那样公然辱骂帝王,刘季冲可有的是法子收拾他。
公仪征也是世家公子出身,自是知道利害的,他们家本就与左家交好,他自己对左老将军也十分尊敬,自然不愿看到左晋玄自己往死路上奔,只是他现在更担心的是顾缡。
方才在刘将军处开完作战会议,出门就听军吏来报说右军的于大平跑武库附近骚扰新入营的女兵去了,急的他赶忙绕过来想去看看,结果刚走过校场附近就听见这边的喧哗声,然后就是方才的情形了。
现在见顾缡情绪还算稳定,公仪征才算是松了口气。再看她熟练的整理着自己的武器,手上一层厚厚的老茧,面上也黑瘦了许多,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这就是当日九华宫中的女帝。
公仪征心中不禁一阵涩然,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小女郎,却阴差阳错扛下了太多,眼下更是几番死里逃生,若是他自己的妹妹沦落到这幅境地,家中父母应该心疼死了吧。思及此,公仪征不禁开口道:“你一个人住武库那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安全,要不,我把你要到我帐下吧,也能少受些罪。”
顾缡知道公仪征多半是听说于大平的事了,想到他定是担心自己才过来看看,不由心中一暖,冲公仪征扯出一抹淡笑道:“还是别做那么引人注目的事为好,若是给人发现再去细查可就不妙了。再说,这点苦,与那些白白因我而丧命的将士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可那些事,并非你的过错。”公仪征并不赞同顾缡这种说法,毕竟有些负担一旦背上,就再也放不下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我当初不把西边的虎符给那人,不错冤嵇相,任他一人独大,何至如此。”想到还生死未卜的嵇相,顾缡不禁在心底轻叹:“承认这些错误并不只是让我痛苦,还会一遍遍的提醒我,我必须对此负责。我不会让这些将士的血白流,终有一日,我要还他们的家人后代一个清明的天下,我不会再让我的兵,因为这种丑陋的权力斗争而白白丧命,只有再回到那个位置上,才能让天下人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英雄。”
顾缡抬头望向远空中黯淡的星子,也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