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仪看得紧。王荷荷真的在床上待了三天, 哪儿都没能去。

但是不下床，不代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太子党三人身穿铠甲要闯宫，涉嫌逆谋造反, 被废为庶人, 一夜之间杀了个干净, 上至王侯贵族, 下至平民百姓, 一夕间传的沸沸扬扬。

杀得太快了，王荷荷都诧异了。她真的不能不怀疑狗皇帝疯了——那可是亲儿子，怎么能说杀就杀？还一口气杀了仨？

又不是纳妾, 怎么能这么随便呢？

王荷荷百思不解，对自己无缘一见的太子表示惋惜。同时更加坚定了她想去会会李玙的念头。

因为她有预感, 因为李玙在, 武惠妃即使弄死了太子, 寿王这个十八皇子也当不成太子。

李玙有天羽宫相助，眼看着太子党垮台, 他就会成为新太子。

她不来，应该也是这样的结果。

“我会阻拦你。”

阿翼这样说过。

她怎么忘了？

生孩子生傻了？

行动失败。王荷荷在芙蓉斋反思了许久，但见郭子仪刚刚没了亲娘，又为自己担惊受怕还每日守着自己，她也不忍心让他再担心, 想去见李玙的念头就暂且搁置了。而她朝思暮想的小丫头, 这几日也因为“三庶人事件”受了些牵累, 每日和寿王进宫安抚武惠妃, 没办法出宫见她。

王荷荷十分想念郭晤。还没断奶的小婴儿就这样离开她大半年了。思念孩子心切, 她已经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就在这时候, 一则密文传到了她的手上。

当年将大人给王皇后求来的福袋掉包的宫女出现了。

这宫女在太子被废后三日不到，就被从太子府调入了武惠妃的寝宫！

而这宫女她前几日还见过，正是为难她的那个变态殊嬷嬷！

老太婆不但把她丢给一群太监玩，还让她在烈日下跪了两个时辰！

这实在是不能忍，干脆新仇旧恨一起算！

王荷荷趁着郭子仪熬药的功夫，换上了禁军的衣服，背着红日和一身替换的宫女裙衫，偷跑出了芙蓉斋，入了宫。

宫中的地图她已经倒背如流，径直前往武惠妃的住处。

找老太婆不难，剁了她双手也不难。

难的是让她承认自己是武惠妃的狗，难的是让她承认当初如何诬陷王皇后，又如何构陷太子的。

王荷荷找了个不容易被人察觉的空屋，花了一夜的时间，终于得到了老太婆的口述。

断手挖眼。

然后将老太婆和陈述书一并扔到狗皇帝的寝宫。

满身血迹的殊嬷嬷凄厉的叫喊声很快就引来了不少宫女太监围观。

自然也惊动了皇帝。

趴在房檐上看热闹的王荷荷也终于再次见到了皇帝李隆基。

中年男子身形矫健，面容温煦，眼神中却有一种掩饰不去的凛厉。

那种威仪，就叫做皇权。

本以为李隆基看到书信，知道武惠妃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好事，多少会受到点良心的谴责，心灵的触动。但是显然，她错了。

在她眼前出现的一脸惊愕的男人脸上看不到一星半点的愧疚。

皇帝的脸色只有一种表情——愤怒。

被欺骗后的愤怒，感受到威胁的愤怒。

唯独没有愧疚。

烈日当头。

她却如在冰窖。

她可以杀了武惠妃，也可以杀了眼前这个男人，对于已经沾染了无数人命的她来说，并不在乎多这二人。但她想在他们死前，看到的东西，却仿佛永远也不可能见到。

甚至有一瞬，她庆幸，王皇后已经死了。

因为是皇帝的女人，即使被贬为庶人，也必须在冷宫里锁着，或者在尼姑庵里憋着。

即使王皇后爱，或不爱，都不可能再次拥有自由。

对于王皇后，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自己呢？

自己靠着恨，活了十年，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郭子仪的脸。

一瞬恍惚。

这次恍惚的有些久，她脸都没有蒙，径自持剑冲向金冠龙袍的男人。

短暂的一瞬，记忆像电影般在眼前闪过。

就这样冲上去，会死的。

但是她已不再冷静。明知道会死，依然想冲上去杀了那个人。

那个人害死了姑姑，下令赐死了大人……如果他活着，终有一日要染指她的小丫头。

不能让他活着。

不能……

哪怕这样冲上去十有八九会死。

她等不了了。

眼看离着皇帝不到十米，皇帝也看见她了。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表情终于有些变化。

皱眉眯眼，仿佛认出了她，又似乎在思考，她是谁。

王荷荷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很小，入宫看望姑姑的时候，有过两次这个男人笑着递给她果子，“田田，来，这是荔枝，尝尝甜不甜？”

他没有出手，亦然保持着淡定，蓦然看着四面八方窜出十来个卫兵，将她团团围绕。

“刺客！有刺客！”

太监尖锐的叫声此起彼伏，匆忙慌乱中，她看见了仓惶跑来的高力士身影，慌乱中用帕子遮住脸。

因为那一刹那分神，肩胛处挨了一剑。

她连忙躲闪，但剑伤不浅，因为许久没被兵刃所伤，她很紧张。

逃。

她不想死。

还没有看到那个男人死，她不想死。

撒出粉末，掩鼻翻墙逃离。

身后的声音清晰入耳，语气决绝狠戾：

“缉拿刺客——杀无赦！”

皇宫的地图烙印在她脑袋里，因为身上的疼痛，而愈发清晰。

她顺着记忆，逃亡预定藏身的冷宫。

一路逃，一路后悔——冲动是魔鬼。

而且，郭子仪的那张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脸，总在眼前闪。

如果知道自己又受伤了，他肯定会非常生气吧？

想到郭子仪的小胡子，王荷荷居然笑出声。

在逃命的时候，还能笑。她觉得自己绝对是生孩子生傻了。

在她笑自己傻的时候，突然从不远处的柏树上跳下一个身影。王荷荷吓了一跳，猛地一僵，停下脚步。

同样宫女打扮的女子塞了一枚玉佩在她手上，拉她：“王姑娘，快随我来。”

王荷荷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她认识手心的玉佩。

翡翠平安扣，青缎同心结。

这是她第一次送阿翼的礼物。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平安扣，想推开来救她的女人，想骂阿翼。

如果不是他阻拦，她说不定现在已经联合太子返将了武惠妃一军。

可他偏偏又来救她……

她恨，又恨不起来……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晕了过去。只在迷迷糊糊中，听见声音：

“先生，姑娘失血过多，已经上药包扎。替死鬼也已经安顿妥当，就是前几日刁难姑娘的那个宫女，易容成了姑娘的样子，不会让人起疑的……先生放心，三日后，姑娘可乘陕王的马车出宫……”

“劳烦你照顾她了……”

额头覆上温暖干燥的手。

“阿翼……”

“好好养伤。”

手离开了她的额头。

她又睡着了。

梦里，是一片湖色，青绿静谧。湖边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男子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伫立。然后渐渐走远。自始自终，没有回头。

“田田……”

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不高，语气焦灼，略带责备。

她很委屈地转身跑过去抱住他，语气娇嗔，带着鼻音撒娇：“你怎么才来……”

略夹杂着几根银丝的胡须扎得她有些痒，搂着她腰的手掌有些热，耳畔的声音哽咽灼热，“我来了，别怕，我来了。”

你应该早点来，至少比那个男人要早些。

她想对他说，于是睁开眼。

脸有些痒，伸手一摸，竟然是泪。

眼睛干涩。不是她的泪。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摸着他湿漉漉的小胡子，笑了，“也不算太晚！”

抱着她的男人抑着怒气，狠狠地瞪着她，抚着她脊背伤口处的手，却无比轻柔。

她伏在他身上，仰头他一夕间又苍老了许多的脸，心里不忍，轻轻拍了拍他的心窝：“对不起。”

炙热的气息打在耳廓，暖洋洋的：“等着，看你伤好了我怎么教训你！”

他说的是气话。她却突然涌出一丝□□，从小腹涌起，直直燃烧至脸颊，手一边在他腰腹部轻撩，一边娇嗔道：“不要嘛……”

身下的人一僵，钳住她的手，有些气急地呵斥她：“别闹！”

她伏在他怀里偷笑。

听见他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我要带你回家。”

这次，她没有反驳。

这里是冷宫，姑姑住过的冷宫。三日后他们会乘坐新太子的车辇出宫。

就算留下，只要阿翼在，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冷宫太冷，皇宫太深。她的家虽然有很多猫，乱吵吵，但那里很温暖——暖得让她沉溺于太平安好，忘却曾经刻骨铭心的恨。

“好，回家。”

她从来就不喜欢皇宫。

当初姑姑原本有意将她与皇子身边拉，想让她嫁到宫里。她就把大皇子最喜欢的鸽子炖了汤，对太子翻白眼，拉着三皇子挖坑，害得四皇子摔得灰头土脸……

从那以后，姑姑就不太敢让她入宫了。

这也正遂了她的心。有了更多的时间，她就可以缠着阿翼带她出去玩，去找传说中的杨玉环……

玉环现在在哪呢？

突然很想她。

丫头如果她知道自己一直存着利用她复仇的心思，会不会伤心？

王荷荷突然怀念起最初的时光。

无忧无虑，肆无忌惮。

那样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却能怀念一辈子。

“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