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别传
作者:漱玉泠然 | 分类:言情 | 字数: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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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新与旧(2)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我才跌跌撞撞地走回归来阁。
我神思昏昏,如痴如狂。直到素简端了一碗百合莲子汤来。
莲子的清香与百合的芬芳伴着少女的记忆扑面而来,怜子之心,清如碧水,百年之合,若蒙灰烟,我被笼罩在可怜亦可笑的纠结中。
素简坐在床边,轻柔地为我拂去额前的乱发,忧心忡忡道:“小姐再着急,也不能乱了方寸哪,老爷的事得靠小姐筹谋不说,眼下还有一件事,小姐也要早作打算。”
还能再坏到哪里去?我抬了抬眼,漠然道:“什么事?”
“刚才,夫人把我叫去了。”素简仿佛做了错事一般,低低道:“赵夫人虽未明说,但话里的意思我听得出来,赵夫人是想问我,肯不肯做姑爷的妾侍?”
眼中的寒光凛凛射向素简。
素简忙不迭地道:“小姐别着急,我自是一口回绝的——只是,我不肯,也会有别人,如今赵老爷在朝中炙手可热,姑爷是他的幼子,还愁……”
我伤心之极,反而嗤嗤笑起来,“婆婆真是色色想得周全啊,她自己也知妻妾难以相处,故而择你来先行问过,婆婆果然是世间难得的紧妻良母,想得真是周全啊!”
素简忙来捂我的嘴,“小姐无论怎样,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得罪姑爷的父母,小姐只想想老爷夫人……”
我颓然卧于枕畔,心中若电光闪过,倏然清晰,无论有几分天意,几分人为,整件是根本是一张缜密的网,避无可避。
明诚,是一定要纳妾的!
我的心在痛极之后,又一次的平静下来,平静地苍白而憔悴。
我突然想到了明诚,他在太学怎会不知父亲被关押的事?他为何不为父亲上书进言,为何不回家来求他的父亲,为何连回来安慰我一句也不肯?他不是与我相知相许,相依相伴的夫君么?难道他也……
“明诚呢?”我的声音生硬而干涩,伤到极处,哪里还有柔情似水?
“小姐别多心,姑爷方才已回来过了,只是急着找他父亲求情,又要出去联络太学同窗为老爷这些被罢职的人进言,所以竟没等小姐回来就走了——小姐安心吧,姑爷十分担心小姐,方才百般地嘱咐我要我安慰小姐呢。”素简顿一顿,感慨道,“姑爷心里只有小姐一个。”
我再也强忍不住,失声痛哭。
次日,公公婆婆去寺里进香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明诚。
我命素简告诉小厨房置几样精致菜肴,又把我们去年埋在花根儿底下的女儿红起了出来。
明诚与我相对而坐,温和地笑着。他的笑容,如这寒意渐深的秋日中一缕和煦的春风。
“清照,为何不坐过来——让我握握你的手。”他温然道。
虽然成亲几年,我们依旧留存着只如初见时那美好淡然的温度。我坐到他身边。
他的手宽大而温暖,如我们新婚那夜是一样的。
我挣脱他手,端起酒杯,道:“我们难得这样小酌,今日多喝几杯吧——来,为妻先敬你。”
他轩一轩眉毛,道:“咱们总要说点什么,总不能这样干喝吧。”
我努力压抑着心中的伤恸,道:“就为咱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明诚怅怅地放下酒杯,道:“清照,你怎么也与那些俗人一般了。夫妇如友,何为友?同志为友。得如我们一般志同道和方能称得上恩爱夫妻,若是整日若笑对宾客,纵然和气,也是没有什么滋味的;再者,一个妻子,若天天把饭菜举得像眉毛一样高,只能见得畏夫如虎,又怎见得夫妻同心?”
我惘然笑笑,若在以前,他说我是俗人,我定会心中不悦,出言反驳,但如今,我不做俗人又能怎样呢?
我勉强弯一弯唇角,道:“你说的对,我们确是志同道和的恩爱夫妻,但是……明诚,你不觉得我们还缺点儿什么吗?”
他蹙一蹙眉毛,道:“咱们不缺什么啊——哦,我知道,你为岳父的事忧心,你放心,父亲已经答应尽力求情,我求过……”
我打断他,道:“父亲的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只说我们……我们成亲几年了,却无一子半女……”
我辛酸已极,不忍再说下去。我虽不喜礼法约束,却有一个平凡女子的心肠和祈盼。身为人妻,我焉能不想为深爱的夫君延续血脉,不想拥有我们爱的结晶?
“呵呵,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呀,清照,我们还年轻,不必拘于这些小儿女的事,况且子女之事也是要看天意的。”他握紧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上,我感觉到他生机勃勃的心跳,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始终是跟他连在一起的。
“清照,你放心,我一生中能得你这位知音良友作妻子,已是于愿足矣,至于子女之事,有则更好,没有,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你始终都是我的爱妻。”
“不!”我狠一狠心,想到父亲身陷囹圄的凄苦,我更是坚定了决心,“你不能为了我而做无后的不孝之子,明诚,你若不想为妻有七出之过,就……就纳妾吧。”难过与凄怆像利刃一般在心中搅动,直搅得我头晕目眩。
“清照,不要再说了,不管你为了什么突然要我纳妾,我只告诉你——我不会纳妾!”刹那间,心渺渺,意沉沉,仿佛天地都不存在了,我只想扑在明诚的怀里痛哭,哭到肝肠寸断!
“姑爷,小姐,菜来了。”素简沉静的声音将我从梦幻狠狠地揪回现实,一碟东坡肉摆到明诚面前。
“哼……”明诚将筷子重重一放,生生别过头去。
我恍然大悟,这东坡肉原是苏子瞻在被贬黄州时,食欲不佳,因此爱妾朝云才用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微火慢嫩,烘出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作为佐餐妙品。此情此景,难怪会火上浇油。
素简见明诚生气,兀自惶恐,我慰她道:“没什么,你下去吧。”我待素简出去,婉然对明诚道:“你看你,跟一盘子菜生什么气。”
明诚回首,道:“你今日所言,必是有许多的不得已,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该说这些叫人刺心的话。清照你是知道的,我——只要你!”
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伏在明诚肩头,道:“你既知我不得已,就不该叫我为难。难道你只为自己的心,就不为我的心么?”
婆婆一如既往地周全一切,她为明诚选择了一位温良恭谨的妾侍——纤云。
纳妾之礼本是极为简单的,只是如今公公权倾朝野,宾客盈门之势,竟可以与当年我与明诚成婚时相较。
纤云穿着粉色缂丝簟文褙子,向公公婆婆,明诚和我敬茶。
守在门口的赵福高叫一声:“亲家少爷到。”一语未了,只见李迒已带着冰弦走进门来,引得四座的宾客不禁切切私语。今天堂内的宾客皆是新党,迒儿这个旧党子弟出现在这里确是显得不合时宜。
我向公婆施了一礼,又命素简带冰弦去喝喜酒,遂拉了迒儿的手出来。行至回廊之上,见四下无人,因问他道:“你怎么来了?”
几年之间,李迒已长成一个翩翩少年,又想他小小年纪,家中便横遭变故,前途未卜。我不禁怜爱之心大起。
李迒是少年心性,只是家中如此,此刻也不免多了几分感伤,向我道:“我知道我不该来,可若不趁这个机会来见姐姐一面,怎能同姐姐说说心里话,让姐姐安心。”
我抚摸着李迒略显稚嫩的面容,道:“迒儿,快跟我说说家里的事。”
李迒拉着我手道:“姐姐先坐下,别担心,父亲的事已有定论——流放韶州象郡,父母与我不日便要起程,父亲说了,象郡虽是蛮荒之地,但可以远离官场,一家团聚,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姐姐。”说到这里,李迒面有忧色,“姐姐,我听说朝廷为清除旧党余孽,不许党人子孙留在京师,那姐姐跟姐夫该怎么办哪?”
我安慰他道:“你叫父亲不要挂心,我好歹也是赵家的媳妇,只是此去象郡,山高路远,姐姐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你要替我照顾父母才好啊!”
李迒终究年幼,听我如此说,遂笑道:“姐姐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道:“你能有多大,还得多多吃饭,才能长成男子汉呢!”
李迒撒娇道:“姐姐不相信,我真的长大了,我可什么都明白,我知道姐姐受委屈了,不过我看得出来,姐夫心里只有姐姐呢。”
李迒虽是少年之语,却触动我的心事,我幽然道:“你才见了你姐夫几面,就知道什么心里有没有的。”
李迒笑道:“姐姐难道没看到刚才拉我出来时,姐夫看姐姐的眼神吗?姐夫如今得了新人,却仍旧对姐姐一往情深,这叫……叫情有独钟。”
我啐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你年纪还小,要好生读书才是。”
李迒道:“书自然要好生读的,可我就不能学姐姐屏风填词,得一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吗?”
我正欲反驳,只见冰弦手里拿着一件对襟旋袄,东张西望的一径寻过来。
李迒欢然高叫道:“冰弦,在这里呢!”
冰弦笑盈盈地过来,几年不见,冰弦也出落得眉清目秀。冰弦先向我施了一礼,侧身向迒儿嗔道:“少爷出来也不多穿件衣裳,没得一会儿又冻坏了。”
李迒含笑穿上袄,问道:“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素简姐姐呢?若在赵府里跑丢了怎么办?看手这么凉。”说着捏了捏冰弦的手指。
我见他们如此亲热厚密,不禁纳罕,转念又想冰弦因着她娘的缘故,也算李迒的半个长姐了,她母亲已逝,更把李迒当亲弟弟一般,遂未放在心上。
“素简被姑爷叫走了,我因记挂着少爷穿得少,便独自找来了。”冰弦依然含着淡淡的笑,“小姐,素简姐姐让我回你一声,她把你素日的积蓄,几件衣裳都包起来了,一会儿让少爷带走。”
我心下大慰,李迒突然到来,我正想着这一层呢,果然还是素简细心,因笑道:“正想着呢,象郡山高路远,父母如今又是罪臣,必定会衣食不周。”
李迒一拍胸脯,道:“有我在,姐姐就放心好了。”
我想着家里突遭变故,定也是树倒猢狲散,于是笑问冰弦,道:“家中的仆人丫鬟们,可都有什么去处么?”
冰弦依然含着淡淡地笑:“如今尚不分明,只怕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吧,不过老爷夫人对我和娘有大恩,我是决意要跟去的。”
我心中感激,冰弦,始终还是那个心地纯良,憨厚的冰弦,于是拉了她的手,道:“你从小跟着我,如今又要为父亲母亲吃这样大苦,真是难为你了。我的衣裳,你先挑几件喜欢的,再留下些钱,你自己看着办吧。”
冰弦笑着摇摇头:“不必了,素简姐姐把她的衣裳和银子给了我一些,小姐的东西还是留着给老爷夫人吧。”冰弦说到这儿,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小姐,刚才我看到你的小几上有一碟栗子酥,是少爷爱吃的,我就求素简姐姐给包起来了,往后在象郡,只怕是没有这样的东西了。”
我抚着她的髻子,笑道:“只管拿去,从小只你最疼爱迒儿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遂问李迒道:“听说今年春里父亲给你定下了陶家小姐,如今这亲事又如何?”
李迒有些黯然,道:“她父亲也是旧党,听说她父兄都被罢了职,也不比咱家好到哪里,她父亲想让我们起程之前便成亲。”
我心头一松,道:“这样也好,虽然婚事只好从简,毕竟你们成了亲,多一个人同你分担家事。”
李迒似乎有些不悦,道:“好什么,我还不知她是圆是扁,便要结为夫妇么?”
我温然道:“不都是这样的,我相信父母不会看错人,那陶小姐定然是好的。”
夜色渐浓,寒风中已有些瑟瑟之意,我对李迒和冰弦道:“外头冷了,咱们回去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冰弦的神色中竟有几分与李迒一样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