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薛珂传
作者:布丁琉璃 | 分类:言情 | 字数:21.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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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番外 婉儿×武曌
郑氏身体不好, 一到冬天便犯病,双腿疼得下不了榻。婉儿自然而然地接替了母亲的任务,将那一大盆宫女送来浣洗的衣物用篓子装了, 又随手捡了一卷书塞在袖子里, 然后朝病榻上的女人轻声道:“娘, 孩儿去浣衣了。药汤在炉子上热着, 记得吃!”
回答她的, 是女人变本加厉的咳嗽。
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掖庭宫光秃秃的梨树下,婉儿瘦削清隽的身姿熟练地打了井水, 揉碎皂角浸泡衣物,纤长白嫩的十指被寒入骨髓的井水泡的通红。
她不以为意地擦了擦手心的水, 掏出袖中的书卷翻了翻, 是一本古籍《金刚经》。
传旨的小太监来找婉儿时, 她正坐在古井边上,仰头看着头顶光秃的梨树和灰暗的天空, 下巴连带着脖子仰出一道精致的弧度,淡色的唇瓣轻轻张合,喃喃念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王公公清了清嗓子, 抱着拂尘趾高气扬道:“你就是官奴上官氏?”
井边的上官婉儿停了诵读, 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只轻轻转动杏眼, 漫不经心地朝小太监投去一瞥, 嘴角轻轻勾起,挂着一抹淡淡的嘲讽。
不知为何, 原本不可一世的公公忽然局促起来。他又清了清公鸭般尖利的嗓子,以掩饰自己的惶然和尴尬,竭力挺起胸膛道:“传太后懿旨,宣官奴上官婉儿长乐宫觐见!”
婉儿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终于荡漾开了一圈涟漪,转瞬即逝。然后她轻轻呼出一口白气,跃下井台,一边松开襻膊带子,一边将《金刚经》合拢塞回袖子,朝小太监淡淡一笑:“有劳公公带路了!”
没有惊愕,没有紧张怯懦,甚至连一丝面见天后圣颜的喜悦也无!那真是风轻云淡的笑容,好似皑皑雪域绽开的一瓣雪莲,透明得几乎看不见。
王公公想:见惯了唐宫的沉浮波澜,见惯了大悲大喜,像这般宠辱不惊的才女,的确有吸引武太后注意的资格……
“你……不换身衣裳?”王公公看着她那身洗得发白的蓝白色襦裙,有些犹豫道。
依旧是淡如雪莲的面容,少女轻声反问道:“掖庭宫的罪奴,能有什么衣裳换?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
一向巧言令色的王公公,哑口无言。
雍容富贵的长乐宫,穿过层层帷幔,转过九道珠帘,才隐约隔着一道轻薄的黄纱见到侧倚在象牙榻上的贵妇人。
瑞脑销金兽,淡淡的烟雾弥漫开来,空气中浮沉红梅的清香。上官婉儿从容下跪,叩首,用清淡而婉转的声音道:“罪臣之女上官婉儿,叩见天后!”
“卷帘!”黄纱后的贵妇人吩咐侍女,声线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抗拒的威严。
黄纱被清丽的宫娥缓缓卷起,那个威严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本宫听说过你,掖庭宫的才女。抬起头来,让本宫好生瞧瞧!”
上官婉儿从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缓缓抬起头,视线与武太后相撞的那一瞬,二人皆是一愣。
武后年过半百,却不见一丝老态。乌黑的云鬓插着凤簪花钿,额间点缀一抹花黄,两颊一点笑靥,蛾眉精致,樱唇明艳,乍一看不过四十上下的模样,仪态万方。
这就是武媚娘,这就是上官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正迷蒙间,武太后却眼尖地瞥见了她袖袍里的一角书卷,便顺口问道:“你袖中藏的,是什么书?”
不愧是荡平了包括自己祖父百余家大臣的女人,眼神真是毒辣!上官婉儿垂下头,看着地砖上倒映着扎着双髻的自己的影子,表面恭敬道:“回太后,是借来的《金刚经》。”
武太后虚合着艳丽的凤眸,没有质问她掖庭宫怎么会有《金刚经》这样的书籍借,而是转而笑道:“你也信佛?”
一个‘也’字,透露出的信息很多。
上官婉儿没有选择趋炎附势,而是否定道:“罪奴不信佛,修心罢了。”
“哦?”武太后流露出稍许趣然的神色,“此话怎解?”
“儒为皮,道为骨,佛为心。学儒正言行,修道塑风骨,悟佛修心境。”
“呵呵,本宫听闻掖庭宫出了一名小才女,原本还不信,心想不过是伤春悲秋的宫怨之作!幸而今日见你,令本宫刮目相待!”闻言,武太后凤眼一亮,抚掌笑道:“儒、道、佛三家之争由来已久,互不兼立,你却敢于将三家糅合,真可谓古来第一人也!”
爱怜地欣赏婉儿片刻,武太后问道:“上官仪是你什么人?”
上官婉儿微怔,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紧握的十指,低眉道:“回太后,上官仪乃罪奴祖父。”
“怪不得!”想起那个颇负才气却古板倔强的老头儿,武太后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本宫与你祖父的恩怨,本不该牵扯到你的身上……本宫欣赏你的才华,从明日起,你便从掖庭宫搬到本宫身边罢!本宫教给你的,绝对比掖庭宫要多得多!”
想了想,武太后又忍不住哧笑道:“本宫幼女太平,与你年纪正好相仿,都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儿。你有时间便替本宫教教她诗词,省的她整日跟个野猴儿似的疯玩疯闹。”
这女人,依旧一如既往的强势。婉儿没有拒绝的可能,淡淡地谢了恩。
上官婉儿成了武太后的臂膀,这年,她十四岁。
上官婉儿初见李令月,是冬至之日,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满地银装素裹。上官婉儿正在养心殿中给武太后抄文书,便见太后沉着脸进了门,身后跟了四个五大三粗的侍卫,手里还架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太监打扮的少年。
“母后,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再也不偷溜出宫了!”小少年可怜巴巴地祈求。
武后不为所动,寒着脸道:“晚了!给我进去好好反省!抄《大藏经》,没抄完不许出来!”
上官婉儿停了笔,心里头正纳闷太后何时生了这么小一位皇子,便见武太后转过头来,吩咐她道:“婉儿监督这丫头,没抄完不许喝水、不许睡觉,少一字都不行!”
说罢,武后甩袖而出,隔断外界的茫然风雪。
这丫头?
丫头?!
上官婉儿不动声色地瞥了对面的这位假小子一眼,发现‘他’眉目精致,凤眸灵动,确实有着男孩无法拥有的娇艳,便试探道:“太平……公主?”
“干嘛?!”李令月一把扯下太监帽,一头青丝倾泻。她垂头丧气地瞟了紧闭的门窗一眼,又将倨傲的视线落在婉儿身上:“你就是上官婉儿?”
婉儿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李令月执起纸笔鬼鬼祟祟地移过来,朝婉儿挤眉弄眼道:“哎,待会我装死吸引看守侍卫的注意,你便趁机搬起砚台砸晕他们……”
“不许讲话!”门外传来武后一声怒吼。
李令月吓得手一抖,忙装模作样地在宣纸上一顿鬼画符,两只耳朵却跟狐狸似的竖起,听到武后的脚步声远去了,她立刻将纸笔一扔,无视婉儿无语的目光,继续道:“……然后我……嗯,我们偷偷摸出宫去!天黑前守门侍卫最为松懈,我们扮成小太监……”
“……”婉儿淡然地放下笔,吹干墨汁:“不行。公主还是快抄经文罢,省得明天的早饭也没得吃了。”
李令月的声音戛然而止,恶狠狠地研磨提笔,愤然道:“没趣!”
李令月只抄了二十来张经文,便忍不住伏在案几上睡着了。灯光下的她有着淡淡的两抹烟眉轻蹙,睫毛浓密纤长,鼻梁挺翘小巧,花瓣般的唇微微张开,偶尔会吸溜一下口水。褪去了平日的张牙舞爪,倒也是个美人胚子!
上官婉儿瞟了她一眼,终是忍不住放下书卷,寻了毯子给她盖上,然后将笔墨纸砚接过来,模仿李令月张扬的字迹开始抄经文。
烛火摇曳,翰墨飘香。
第二天,饱睡一晚的李令月伸了个懒腰起身,然后看到满屋子铺展的手抄《大藏经》时,顿时愕然了。
然后,她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瞥眼底乌青、面容疲倦地上官婉儿,婉儿甚至数次看到她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高傲的李令月不会拉下面子来说什么感激的话语,只是从今以后,她对婉儿更多了几分亲密和依赖。
十三岁这年的李令月,还没有经历过爱恨别离的痛苦,没有经历过阴晴圆缺的悲伤。她有着所有贵族少女特有的倨傲、任性和纯真,如她的名字般,受尽众星追捧。
而十四岁这年的上官婉儿,却经历了人世间最痛苦的生离死别。她没有宠爱她的父亲,没有亲人和朋友,没有尊贵的身份,甚至……失去过自由和尊严。
她也曾像李令月一般受尽宠爱,却因那个女人,坠落成泥。
那女人一句话便勾销了所有的恩恩怨怨,那她这十余年所受的苦与恨又算什么?
日日夜夜的陪伴,只会让她备受煎熬罢了!
数年来的隐忍终于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爆发。她亲手给武后盛了一碗粥,将罪恶的□□抖入粥水中拌匀时,她的手如同握着狼毫泼墨般,没有一丝的颤抖。
而当武后毫无防备地接过粥水时,她的手却抖得厉害,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碗被搅动的粥水,口中发干……
“怎么了?”武后看出了她的异样,漫不经心地问道。
婉儿忽然想起了这女人教她从政、掌权的日子,想起了她对她无私的信赖……这个女人是她的仇人,也是她的恩人!是她慈母严师的存在啊!
她都干了些什么!
婉儿瞳仁猛地一缩,猛地从女人嘴下躲过粥碗,舀起一勺亲自尝了尝,然后垂眉道:“婉儿疏忽,忘记搁蜜糖了,太后稍等,婉儿重新熬一碗。”
“好。”武后笑了笑,抬起留着鲜红长指甲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婉儿的发髻,凤眸中却是看透一切的精利。
第二碗粥,婉儿终究没有再送过去。
出了长乐宫,她体内的毒素便开始发作,虽然只吃了一小口,不足以毙命,却也让她呕了好几口鲜血。
过后,武后亲自来看她。她摸了摸婉儿苍白的脸颊,叹道:“你这又何苦?本宫爱才,一直当你是亲女儿扶植啊!”
两人谁也没再提那碗粥的事,各自心知肚明。但婉儿却恍然明白,原来这个看似毫无防备的女人,其实是一直对她有所防备。武后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容她……
她一直以为李令月任性,却原来,真正任性的……是自己。
人生真的太艰难,她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她太需要发泄,太需要安慰了!
婉儿抱着自己的曾经的仇人、现在的恩师,第一次,忍不住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