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 到了该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因为是老年人的缘故吧，太后宫殿里面总是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弄的人几乎要窒息过去。我匆匆忙忙地请了安, 便想退下。孰料太后竟然悠悠地开了口, 和我慢慢闲话起家常来。

我并不喜欢和岁数大的人谈话, 于是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承。过了些时候, 有下人说慕良人来了,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却猜不出是谁，但想到她的分位远在我之下, 便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等着那人的出现。

不一刻, 门口就出现了一个单柔的身影, 远远看去, 那朴素的宝蓝色衣裙上几乎没有任何点缀，头上一不过是一个极为简单的宫装髻, 连首饰都省了。那女子走近几步，我才瞧清楚她的容貌——她大约长我几岁，长得倒也干干净净的，只不过眼角上已经有了些许皱纹，看上去倒有些苍老了。走到太后跟前, 她便盈盈地俯下身, 恭敬地道：“奴婢给太后请安, 太后万福。”

太后似乎并不喜欢她, 只是很随意地哼了一声, 就让她起来了。她也并不在意，起身后看到我, 又向我微微一俯身，笑道：“娘娘来得早呢。”

不知为什么，听着这样比我大的女人喊我娘娘竟让我浑身不自在起来，我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学着皇后的样子勉强笑道：“不必多礼。”

太后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她只又嘱咐了我两句，便挥挥手，让我们都散了。

我被几个宫女簇拥着走到宫外到了外面，我问下人，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我的心腹宫女凑上来说，那就是以前的慕美人，本来是要生了孩子封贵人的，谁知……她们母女命硬，生生地把皇后的小皇子克死了，皇上自然生气，就把她贬为良人了。若不是看在她生了个女儿的面子上，恐怕还要贬为庶人呢。

另一个宫女听了又说，可是，那个女儿，皇上恐怕也不想认呢。要不然，太后也不会嫌她没用了。

原来，那就是曾经让南苑的女孩无比艳羡的慕美人，怎么才过了两年，竟然成了这副模样！想到她，再想到自己，我倒生出了一股没来由的傲气。我抬眼看向十几步以外的她，只见她也在和身边的宫女询问着什么，一边听着，还一边朝我看，末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又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啊。”

我身边的宫女也听到了她的这句话，正要上前呵斥，我却拉住了她们，自顾自地走向了慕良人，笑着道：“今儿才见着慕良人，到让我好生欢喜，不知道慕良人肯不肯赏光，到我那里去坐坐呢？”

慕良人身边的宫女一愣，似乎要保护他们家主子似的轻轻朝我皱了皱眉头。但慕良人的脸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一刻，她便温婉地笑道：“既然娘娘有吩咐，奴婢无不依从。”

我的屋子，是南苑里最为舒适奢华的住处了，我一边招呼慕良人坐下，一面吩咐下人备茶。

我就是要让她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她口中那只笼子里的鸟，且不说我这里下人的妥帖周到，就是每日里皇上的召见，也足以把她的看法彻底粉碎。我要让她亲眼看到这一切，我要让她从心底里明白——我，和她，是不一样的。

然而慕良人的脸上一直是那样地波澜不惊，我见她这样，不免有些急躁。然而我有信心，毕竟皇上在晚上还会召见我的，到那时，我一个字都不用说，她就会乖乖地认清形势。

于是我们慢慢地喝着茶，一直以你言我一语地闲聊，直到日落西山。

慕良人脸上有了倦意，推说要去照顾女儿，起身要走。我却热心地挽留，一定要她坐一会儿。

她略一沉吟，也并没有反驳，便坐了下来，时间就在我们的闲谈中悄悄地溜了过去。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下人们开始忙忙碌碌地在院子里点起灯火，看到这熟悉的景象，不知为何，我竟开始喜欢起了黑夜，因为黑夜里发生的一切，才是带给我荣耀的根本。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我手中的茶盅开始拿不稳，怎么，今天怎么没有人宣召了呢？

我有些焦急地望向门外，可是，依旧没有勤政殿的人进来。

“娘娘，别等了。”就在我既焦急又不解的时候，慕良人竟然悠悠地开了口，“皇上，怕是今晚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冒冒失失地开了口，话说完，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因为我和娘娘，本是一样的人。”她缓缓地直起身子，那恬淡的脸庞在烛光下竟显出了一丝让我退却的神色，“娘娘若不信，就等等看吧。”

她说完，也不顾我的反应，兀自起身离开了。

我尴尬而焦急地站在原地，心神不宁。

那天晚上，皇上真的没有来。后来，听下人说，是夜，皇后宿于勤政殿寝宫，帝后伉俪情深传遍朝野，自此，帝后同体一说流芳于四海。

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皇上不再召见我的后果会是如何地糟糕，直到——我的宫女和太监开始反过来讥讽我的时候，我方才意识到，皇帝的宠幸是一旦得到就不能撒手的，否则，就只能如坠万丈深渊。

过惯了人人趋之若鹜巴结奉承的日子，我是不能忍受被人冷嘲热讽的，就像我当初无法抛弃宫中寂寞闲适的日子去回家受苦一样，我疯了一样地希望皇上能够再度召见我，只要他肯见我，那么，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仿佛是我的起到有了回应，很快，我搬出了南苑，搬到了一座新的宫殿——麟趾宫。初迁新居，那些宫人们似乎和我一样看到了未来可能会发生的荣宠，于是，我的身边又再度热闹了几天。

然而，也仅仅有几天罢了。没有皇上，这一切都是无法长久的。

一日，在百爪闹心一般的等待中，我去了御花园散心。在那里，我遇见了慕良人。

“给美人娘娘请安。”慕良人看到我，忙低身问候道。

我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转眼看到她身旁还蹲着一个小小的女孩，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奇，问道：“这是……你的孩子？”

“是，这就是奴婢的孩子，”她的眼中顿时绽放出了一丝温柔，“唉，只是这孩子在娘胎里受了不少委屈，前些日子才刚刚能走稳当。”

我看到这孩子身上颇有些寒酸的打扮，不由地有些怜悯，问道：“天气虽然不凉，可是雨水多，这孩子穿的，究竟少了些。”

“唉，”慕良人轻轻叹了口气，“她能活着，就已然是万幸了，谁让她命不好，托生在我肚子里！我原来想，如果有了孩子，自己就不会寂寞了……可是……我就不该生下她，生了她，又不能给她幸福，这算什么……”

我有些木然地听到她的说法，不禁问道：“这也是皇上的女儿啊，皇上皇后难道都不问问，就算不是皇后的孩子，又能怎样……”

“娘娘，”慕良人又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宫里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啊……皇上眼里，仿佛只有皇后才是他的女人，皇后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至于这个孩子，连人家屋里值钱的摆设都不如呢！”

“我不信，”立刻，我开了口，“皇上他……他对我，还是……”

我的话到一半却不知如何继续，慕良人没有理会我的尴尬，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活泼的女儿歪歪扭扭地朝前走。良久，她才轻声叹道：“我并不贪心，我不想要什么别的，我只想让这个孩子好好的，可是……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会把我们当人看……”

我看着她幽怨的目光，忽然想到她那天里和我说的话——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也并不贪心，我也只是希望皇上能够多来看看我，我渴望着那一份宫中妃嫔能够得到的尊严与荣耀，我恨被那些下人鄙弃。可是，就像她说的那样，没有人在意我们，根本没有人来试着了解我们。

可是，皇上又为什么要把我从南苑中带出来，让我住进麟趾宫呢？或许，他只是碍着皇后，才不肯来看我。对，一定是这样的。

“娘，娘啊……”我正想着，慕良人的女儿突然笑出了声，我看着慕良人立刻心疼地跑过去哄着孩子，心里不知为何起了一丝不快——或许，是因为我小的时候没有得到过那么多的爱吧，又或许，是我在那一刻真的很羡慕慕良人竟然可以有一个皇上的孩子，总而言之，我不喜欢看着她们母女两个人在我面前表演这样的母女情深，于是我微微昂了头，抬脚径自向前走去。

“娘娘这是去哪儿？别走得太急，一会儿姑姑回来问我，我可不敢提是娘娘自己个儿要往林子里头扎的。”身后的宫女半是嘱咐半是警告地道。

我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心里不禁冷笑道，若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出来，大可自己先回去，犯不着说这些鬼话。

“娘娘，”终于，我身后的宫女吃不住了，提高了声音道，“您别再往前走了，前头就是嫣然亭了，皇上和皇后说不定就在那儿，您现在过去，不是找着不自在么！”

“要你管这些闲事！”我听到“皇后”两个字，心底的不满一下子被激了出来，“我去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奴才说三道四吗？”

那宫女白了我一眼，这才闭上了嘴，我吸了一口气，穿过那个爬满老藤的回廊，继续朝前走着。

“慢着点，当心闪了身子。”

“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怎么反倒越发絮叨了。”

回廊的前头传来两个声音，其中的一个我是那么的熟悉，我忍不住偷偷拨开老腾地枝叶，偷眼向外瞧着。果然，那里是穿着燕居服的皇上，在他身边的，或者说，他扶着的，正是穿着一身深红色凤袍的皇后。

她娇声笑着，回过头去与他亲昵地低声说着什么，他宠溺地握住她的手，声音也低了下来，仿佛在和她许诺着什么。

那一刻，我被这样的景象震动了，在我过去的二十多年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情形。女官曾经说过，夫为妻纲。那么夫与妻之间，帝与后之间，不应该是恭恭敬敬的么？可眼前的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没有这样的恭敬——不是么？皇上不知道说了样的话，引得皇后转过身去，撅起嘴娇声说不。可皇上竟然也没有恼怒，反而，愈加高兴地和皇后说着什么。

我就那样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们两人表现出的那种关系，不仅让我吃惊，更让我……羡慕。是啊，我真的很羡慕——如果说世上真的存在如此快乐的夫妻，为什么，我就不能得到这样的生活呢？

“我说让娘娘别往前走，娘娘偏要，这回怎么样？”我身后的宫女又开始嘲笑我了，“皇上和皇后是伉俪情深，所以，皇上登基那么多年都没有再另立嫔妃，如今对皇后娘娘也还是专房独宠。我说娘娘，您不过是位美人，就别往前头找不自在了。”

她的话让我浑身一激灵，是啊，我是林美人，我也是皇帝的女人，为什么我就没有资格享受这样的温存和关爱呢？一定是她，一定是皇后总是要专房独宠，所以，皇上才不理我的。好吧，今天，我就让你看看，皇上的女人，永远不会只有你一个。

于是，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那个回廊里面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