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 还睡不着么……”

“皇上不也是如此么……”

已经是三更了，然而我们谁也无法入睡。昭阳必须要远嫁的这个事实就像一道诅咒，在我耳边始终挥散不去。我们宠爱了十六年的女儿, 如今竟然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们, 我如何能心安？而且, 我又该如何告诉昭阳, 她即将面对的将是怎样的生活？这样的事实折磨着我的神经, 以至于我一闭眼睛，满脑子都是昭阳从小到大的片段——

“母后，母……后……”那是昭阳将近一岁的时候, 那时她第一次会喊我，可我那时还竟然嫌她烦呢。

“父皇偏要带着阳阳, 阳阳, 阳阳就找二哥哥, 二哥哥也不理阳阳……”那是她第一次骑马，小不点儿的人, 被她父皇都弄哭了呢。

“母后，母后，不怪奶娘！是昭阳自己要来的……”那是她刚会走路吧，到哪里都会一刻不停地跑着，仿佛永远都闲不下来。

“母后, 母后, 阳阳真的错了……您不要不理阳阳……呜呜……父皇……”小可怜见儿的, 那是第一次被我们冷落, 吓得都哭得那样了。

“母后, 刚才有一个大妖怪，要吃掉我, 呜呜——”那是在璃山吧，祜儿那下三滥的手段，让这么小的妹妹跟着不自在，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女儿可怜，她有什么错呢？我们的宠爱，竟成了别人利用她的借口。

是啊，她有什么错呢！她凭什么要为前朝的失败承担这样的责任！想到这里，胸中的苦闷仿佛越来越重了，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希望借此来驱赶心中的不安。

窗外，三更的钟鼓声响起，仿佛在提醒我这深夜的无边与漫长。再过些日子，我的女儿就要独自一人来面对这无尽的黑暗了，那时候，她要是害怕了怎么办？看到妖怪了又怎么办？谁来安慰她，谁来保护她……

我无助地环住双膝，泪水就那样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玉儿……”元昶的声音提醒了我，可是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眼睁睁将女儿送进火坑的痛苦就像一只猛兽在撕扯着我的身体，我除了流泪，还能做什么呢？

“玉儿，你要是想她，就过去看看她，朕记得，她夜里怕黑。”元昶的声音也哽咽了，“去看看她吧，替朕看看她……她大了，朕现在不方便夜里再去照顾她。”

我的手“邦”地一声砸在床板上，手上的疼痛使暂时减轻了我内心无法言喻的痛苦，我紧紧地咬着嘴唇，半晌，方擦干了眼泪，低声道：“我去，我现在就去……”

芙蓉馆虽然是距离坤成宫最近的寝宫，但我现在突然觉得，这路程竟然是这样的遥远。我的腿就像是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我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昭阳，母后是多么想和你多待在一起，可是，母后又真的好怕见到你……

我看到芙蓉馆的灯火了，漆黑的夜里，那芙蓉馆守夜的灯火倒显得有些格外明亮了。昭阳现在真的睡着么？你还是害怕会看到妖怪么？

我吩咐下人们不必通报，自己也尽量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我手中的一盏精巧的琉璃灯为我照明了脚下的道路。

“嗯，呵呵……”随着我慢慢走近昭阳的内寝殿，我竟然听到了昭阳的嬉笑声。

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呢？她做了什么样的好梦，竟然在夜晚都会笑出声？

“公主……”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我不禁浑身一颤——这个陌生的声音是谁？他怎么会在昭阳的寝宫？

“娘娘，您看。”还不等我有再多的思考，芷若的琉璃灯便先照向了地上。只这一照，竟让我看清了那件我这辈子都想不到的东西，我的血液霎时间都凝固了起来——

那里，有一双男人的鞋子，以及，男人的衣裤。

我所有的情感都在那一刻被“砰”地一声炸得纷纷乱乱，就在我想起来要收拾大脑中那一堆残存的碎片之前，一声凄厉的尖叫从我的嗓子里不受控制地爆发了出来，仿佛要把这些时候积聚的所有不安彻底发泄出来。

我不知所措地靠在坤成功的八宝帐子里，直直地望向坐在我对面的元昶。元昶却比我好不了多少，他也只是与我相对而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皇上，皇后娘娘，”小顺子隔着帘子低声回奏道，“芙蓉馆所有今夜当班的太监宫女都已经被关在了芙蓉馆后殿，那位沈公子也被关在了密室里。”

“知道了，你下去吧。”元昶颓然摆了摆手，眼睛仍是直勾勾地瞪着我，一副茫然的表情。

“皇上……”我终于开了口，可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总这样沉默下去不是办法，天就要亮了，这事情一旦被大白于天下，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朕已经叫瑞儿过来了，”元昶低声道，“这事情不能瞒着他，毕竟昭阳的未来，他还能说上话。”

“什么？昭阳的未来？”我苦笑了一声，“她还能有什么未来？瑞儿又能保护她什么？”

“倘若瀛国国君知道了昭阳非处子之身，而你我又不在，能保护她的，就只有瑞儿了。”

“什么？”我不可置信地坐直了身子，“你要把这样的女儿嫁给瀛国国君？！皇上，只怕等不到我们千秋万岁，昭阳就先要被她的夫君挫骨扬灰了！”

“那你说怎么办？江南的战事迫在眉睫，你以为，出了这样的事情，昭阳就有借口不去联姻了？！你想都不要想！”元昶苦涩地道，“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抬，也要被抬到瀛国去！”

“那你还不如现在就用□□的罪名杀了她！”我含着泪气愤地道，“死在我们身边，好歹还能够风光大葬……可若是死在那个狼窝里面，她就是死，也是个野鬼，只怕瀛国连个坟头都不会留给她……”

就在我们争执的时候，昭阳的声音在殿外响了起来——

“父皇，母后，你们放了沈观吧，是我的错，是我答应嫁给他的，父皇，母后……”

听到这样的声音，我心中忍不住怒火中烧，怎么这孩子还知不知道羞耻！枉费我心疼她，如今竟然一点脸面都不要了！然而元昶仿佛比我更生气，他一把扯下八宝帐的帷幔，厉声叫道：“放她进来！”

“父皇，母后……”昭阳一进来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我们的床榻边上，哭着道，“母后，母后，我知道错了……可是，我和沈观，我们……我们早就情投意合了……今日父皇说我的驸马不是申永沁，我就存了想法……我实在是离不开他，所以我本想明天再告诉母后的……可谁知……”

“昭阳！”我又气又恨地打断她，摇着她的肩膀道，“你还知不知道廉耻，知不知道什么叫妇德！你这样，还有什么脸面跟母后提婚丧嫁娶的事情！母后又该怎么和瀛国的使臣交代？！”

“瀛国？”昭阳一下子愣住了，她喃喃地重复了几遍，突然醒悟过来，便反过来抓着我的胳膊，哭喊道，“不，不！母后，我知道错了，求你不要让我嫁到那种地方去……我宁可死也不离开沈观，他是我的丈夫，你不是说过一女不嫁二夫吗……我不要嫁到那里去，母后……父皇，求求你，不要让我嫁到那里去，你就让我跟了沈观吧，做妻做妾我都认了，我不能没有他啊，父皇……啊！”

我听到“啪”地一声脆响，这才发现，元昶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狠狠地甩了女儿一个耳光。我看着元昶微微颤动的双手，看着女儿惊恐的表情和她嘴角滴下来的鲜血，实在搞不清楚这一晚上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元昶的口气是那么的严厉，那么地让人绝望——

“你给朕听好了，你的夫君，就是瀛国现在的国君！你就是死了，朕也会让人把你的尸体抬到瀛国！现在，给朕滚回芙蓉馆，大婚之前你敢踏出芙蓉馆一步，朕就打断你的腿！”

昭阳含着眼泪看着元昶，仿佛从没有见过她的父皇一样，末了，她蹒跚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回芙蓉馆了。

“阳妹妹，你……”昭阳的身影刚出内殿，瑞儿的声音紧跟着便响起了。片刻，他就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起来吧。”我看到元昶脸色铁青地坐在一旁，知道他现在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便自作主张叫瑞儿起了身。

“父皇母后，深夜召儿臣前来，不知所为何事？”瑞儿看到我们神色都不对，便也只是垂首侍立在一旁，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我看了看元昶，见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说，便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艰难地道：“昭阳，乱，后，宫。”

瑞儿倒吸了一口冷气，但看到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他也不肯试探什么，仍旧是沉默地站着。

半晌，元昶终于缓过了气儿，低声说：“这件事儿，朕不想瞒着你，你这个妹妹，也就是这样了……朕叫你过来，只是希望，你能够帮她掩饰，如果将来有一天，朕和你母后都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她，至少，留她全尸。”

“父皇还是打算把阳妹妹嫁到瀛国去？”瑞儿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理解。

“你说呢？”元昶的声音甚是悲凉，“朕，也是无可奈何。”

“父皇，”瑞儿忙道，“这件事儿，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眼下阳妹妹做出这样的事情，将来洞房的时候是无论如何是瞒不住的，与其这样，倒不如把阳妹妹留在身边，联姻的事情再寻佳人。”

“糊涂东西！你一共有几个弟弟妹妹你自己还不清楚么！”元昶呵斥道，“什么时候了，还净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主意，你以为瀛国不知道朕有几个公主？！”

“父皇恕罪，”瑞儿忙道，“儿臣倒有一个法子，既能让瀛国满意，又能保全阳妹妹，只是……儿臣但说出来，父皇母后一定别多心才是。”

“什么法子？”我此时倒有几分着急了。

“母后忘了，其实，还有一个女子曾经做过十几年的公主，只是，她现在没有没有公主的封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