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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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再征
“你肯定, 这道奏折不是出自甘多尔之手?”元昶有些焦急地询问道。
我“啪”地一声合上奏折,坚定地道:“没错,这道奏折不可能是甘多尔亲书。皇上方才不是也说了吗?那折子匣上的锁孔, 都是新钻的呢!”
“器物可以再造, 并不足为奇。”元昶摇头道, “关键是这道手书, 你有把握么?”
我点点头, 转脸吩咐下人去取一盆清水,接着,找到了那份走着最后一页的角落, 轻轻浸入水中。片刻,又将那湿淋淋的纸片抽出来, 道:“皇上莫不是忘了, 凡封国四境有制, 封国太后只要尚在,其封国亲王所进礼笺必须加盖封国太后的水色印。海西的水色印, 则是因为其遇水不现氤氲而见长。可如今这上头的封印已经尽染开来,八成已是有人伪造;皇上再看看这上头的字迹——这断然不是甘多尔的,礼笺不假他人手,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此皆是臣妾愚见,不知皇上看来如何?”
“你有把握?”元昶仍是有些怀疑, 低声道, “这自己, 朕与前面几封奏折对了许多次, 就是不能断定这字迹是他人仿造还是真迹。”
“这是仿迹无疑!”我一刻也未曾犹豫, 坚定而果断地道,“这笔体横平竖直, 绝非出自甘多尔之手。细看就能发现,这字迹一定是书法高超者所写,虽然尽力模仿,但仍旧可以看得出端倪。皇上不信,只看这最后三四页就是。”
元昶再无疑问,取回奏折看了一刻,方自言自语地道:“上一封疏奏上讲甘多尔病重,是二十日前送来的,算上路上的时间,海西若真是有事,大概应该在一个多月前了。”
我心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左算右算,经没料到甘多尔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会让家臣篡了位。眼下,救还是不救,全看在朝廷的态度和元昶的一句话了。我暗自估量元昶的态度,是不可能不救的——权衡利益,一来海西之所以能够终于中原数十年,靠的仍然是显贵家族的联姻,如今封国王位易主,难保新任海西王会像我的娘家人一样对大齐国忠心;二来,就算易主之后的封国亲王依旧忠心,只怕他们并不会信任我,反而会希望通过新的姻亲之好向元昶示忠,不过可惜的是,我膝下长子早已贵为储君多年,任他们再有联姻之意,想元昶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改变我的地位。所以,从我这里看,这是非出兵不可的。但要排水渠,就不大好安排了。海西旧年曾经没有嫡长子继承封国的传统,早些时候的几代海西亲王大都是通过短兵相接取得的权利,其出兵手段之狠辣,做事之决绝,远非中原战场可比。而现在又出这样的事情,只怕中原武将会很少有人去接这个烫手山芋。再来,这里头牵绊到的不仅仅是漠北的屏障,而且还有我后族与帝党潜在的争端,派遣的武将稍有不慎,只怕将引起难以解决的风波。
“这事情得赶紧了断,”元昶果断地道,“再拖下去,变数更大。小顺子,召兵部尚书吴传、还有兵部侍郎许贞风去勤政殿见驾。”
“等一等!”我叫道,有些不安地阻止道,“皇上要宣中原武将去平顶海西叛乱?”
元昶怔了一下,微微扬起嘴角安慰道:“总得先和并不的人商议了再做道理。朕是想,你海西的内乱,如果让祖辉去了,只怕会乱上加乱。”
“可中原臣子,如何见识过海西出事情的风俗原委,”我有些磕磕巴巴地道,“若是处事不当,酿出大乱,将来便越发不好收拾了。”
元昶竟然轻轻地笑了一下,他快步走到了我身旁,将我拥入怀中,安慰道:“放心,朕心中有数。”
几日后的傍晚。
红如鲜血一般的夕阳仿佛随时都会滴下来,这原本秀美的光辉晕染在宫城之中,却变得有几分不详与肃穆。我急匆匆地赶向谨身馆。还未进门,却听得昭阳的声音先从那里面传了出来。我一下子停在门口,手指不由地按上那朱红色的柱子,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这种天色和情形实在是似曾相识。对了,那是永徽十五年,那时,我要送别和防备的人是祖辉,没想到十一年过去了,这个人,竟然变成了我的儿子。
“三哥哥,你为什么要走?你说了,从云州回来,你再也不走的。”昭阳带着哭腔的声音搅得人不免心酸。
但祜儿却没有回答。
“三哥哥,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留住邓姐姐。可我有求过父皇的!我真的有求过他!母后也在那里,他们都听到了……三哥哥,你不要走,不要去海西好不好……听说那地方可怕得很,那么多武将都不去,你也不要去好不好,三哥哥……”
我使劲吸了几口气,挥挥手遣退了多余的下人,只留下了几个心腹在身边,然后慢慢地向谨身馆的门口走去。
“三哥哥,你是不是嫌我烦,三哥哥……”昭阳最后竟有些泣不成声了。
“昭阳,我不——”祜儿猛地一转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便一下子愣在那里。
“母后,母后,”昭阳带着一脸泪水奔向我,扯住我的胳膊道,“母后,你留下三哥哥,留下三哥哥好不好,他要走了,要去云州了……”
我的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根本没有心思理会哭闹的女儿,只是三下两下甩开她的手,转头吩咐下人道:“带她走,快!带她走!以后不要让她到这里来!”
“母后,母后——”昭阳哭喊的声音终于随着她的远去而越来越小。我一手捂住有些发闷的胸口,略定了定神,这才冷冷地吩咐道:“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都出去!”
很快,整个空落落的殿宇中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紧走两步上前,本想厉声质问这孩子两句,但一开口,却发现我的语气,或者说我对于亲情的底线,远比我自己想象得要脆弱得多——
“为什么要去海西?”一开口,我竟觉得自己委实没用得很,声音中竟然带出了一丝祈求。
“儿臣是奉旨办事,还望母后见谅。”忽而躲避着我的目光,闪烁其词地道。
“不,”我紧紧地绞着手中的丝帕,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你父皇告诉我了,是你自己请旨去的,告诉母后,这是为什么?”
祜儿转过脸,像躲避昭阳一样躲避着我的质问,一言不发。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有些嘶哑地道:“儿子,母后知道,你为了邓莹,咽不下这口气。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来惩罚母后!海西的内乱,你父皇没听过见过,可母后是听说过的,你若是有个好歹,又让母后如何心安?!”
“母后,”忽而有些僵硬地转过脸,平静却不自然地道,“儿子没有那么傻。”
祜儿的话,仿佛如三九寒天的冷风一样将我冻僵在原处。我缓缓抬起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终于,我开了口,有些恨恨地道:“那么,你是要母后赔上整个亲族,为你和邓莹的姻缘而做出牺牲,是不是?孩子,你这么做,是要置母后于死地么!”
“不!”祜儿脸色大变,他猛地走到我跟前,跪下道,“母后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您身边的人,不是忠于您的,就是背叛您的不成?!”
“那么告诉母后,为什么要去海西!”我低下头对上他的眼睛,近乎疯狂地道,“别用你那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母后……你,你到底为了什么……母后说过,封王加俸选妃娶妾,母后可以用一切来补偿你,你为什么不等这一切都尘埃落定就要离开?”
祜儿又别过了头,我仿佛听到一声低低的哽咽。末了,他低声道:“不为什么,母后……真的不为什么……只是,不愿意再住在这里,不愿意被关在这个需要处处忍让的地方……如果有一天,儿子不必再矮谁三分的话,儿子一定会再回来的。”
我听着他这句透着苦涩的回答,不由地泛起一阵阵心酸。然而祜儿却叩了一个头,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站在那片血红的夕阳中,坚定而有力地道:“我会回来的,不过到那个时候,我绝不会再输给任何人,绝不会再和有碍于我的人妥协。”
翌日,我们又在那个相同的地方送走了祜儿。我记得,那天的天色很晴朗,秋日里明晃晃的日光照得我的眼睛几乎无法睁开。但是,风却很大,竟然能将所有的战旗都吹得直直地展开。
承祜换了一身银色的铠甲,他在城楼底下拜过我们,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只留给了我一个孤独的背影,再也没有回头。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后来,当我再次看到他在我面前跪地恳求的时候,我竟能依稀记起——这一天,他的背影是如此决绝,决绝到了我当时无法想象的地步。
无情最是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