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从小受惯了冷落，元昶是个很坚韧的孩子。在书房，他的确勤奋好学，但因为我的缘故，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并不曾对他有多少关心。

我很满意这样的现状，毕竟，当年宋竹心一次次算计我的原因，就是因为元昶的出世。现在宋家风头正盛，而元昶却并不受宠，我想，这对元昶来说，并不是坏事。

然而，后来的事情，证明我错了，错的彻头彻尾。

平平静静地过了十几年，天佑七年，太后下旨，回海西省亲，并命元昶随驾。

不过是普通的一次出行，可那次，我竟然梦到了一些令人生畏的东西——元昶离京前，我竟然梦到我的儿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上爬满了虫子，而那些虫子仿佛在吸食着什么，一旦吸食足了，便又纷纷飞走。①

尽管我觉得这样的梦境并不甚好，但也阻挡不住元昶要去海西的事情。待他走后，我悄悄遣了人去民间占梦。

一天后，宫外的占卜结果送到了我的手上——此梦乃大吉。

“梦中被吸食者，可谓贵极天下之人，那些来而又去的虫子，乃是四海之人。娘娘想，这连起来，就是说，四海之人，共仰一人之福，这可是大吉大利的梦兆。”兰瑛很惊喜地向我解释道。

四海之人，共仰一人之福。我听到这个解释，却是喜忧参半，怎么，难道我这么多年的隐忍，竟会是为了这个？可是，宫斗历来靠外朝的实力，就算元昶有这个命，可夺嫡的事情，岂是谈笑间的！

于是我吩咐下去，这件事不要乱讲，毕竟，这是事关生死的事情。

后来，太后从海西带来了一个气度姿色绝伦的女子。

再后来，这个女子竟然嫁给了元昶。

而我直到此时，才明白元昶的心思——我这许多年的隐忍，不过是为了避祸；而元昶的隐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贵极天下。

当我看着那个海西来的女子在我面前郑重地叩头，求我承宠时，仿佛那压抑了许多年的屈辱一下子被唤醒了，我心中五味杂陈。

“枯坐深宫，与世相隔，并不代表，就逃得开是非。王爷告诉我，宫中就是无风不起浪。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打开窗子，眼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您位列淑妃，王爷又是庶长子，这辈子，是不做风流事，枉担风流名。”②

好一个心思细密的女子，将我这些许年的隐忍批驳的体无完肤，然而，我却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于是，从那一刻起，我力图在小心谨慎中，为自己的儿子争得他应得的一切。这不仅是为了我的儿子，也为了谭家。

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不曾料，这个名唤玉儿的女子竟有如此大的力量，自她来到宫中，仿佛一切，都被改变了。从天佑七年到十年，我眼看着曾经在我身边叱诧风云的女子一个个地倒了下去，宋德妃，魏昭仪，最后，是皇后。

天佑十年，皇上驾崩，在漫天的缟素中，我的儿子成了皇帝，而我，则成了太后。

恍然回首，这三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我竟然有些迷糊，然而就在这样的懵懂中，我却从若干年前那个默默无闻的女子，坐上了至尊的位置。

终于成了太后，我曾幼稚地以为，这下，总算可以苦尽甘来，安享太平了。

但我又错了，直到几年后，看到玉儿那自负轻蔑的眼神，我才终于明白，走进了这个宫城，半刻的心软或是犹豫，都将把人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话实在是太可笑了。

元昶登基后不久，我的娘家人进宫来看我，几位嫂子扭扭捏捏地向我表示了给谭家人晋官的请求。我想了想，这倒也没什么，按照惯例，新皇的确应该给后族有所表示。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元昶拒绝了，他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首先，他登基的时候已经给谭家封了侯，虽说是有禄无功，但也是晋了升；其次，皇后的家里连晋封都没有，所以，太后家有了封侯，就应该心满意足。

然而我也有我的想法，玉儿的家族原本就是海西的军事贵族，即便不再加封，都已经位列亲王之尊，而谭家这么多年，又得着过什么好处呢？

事实上，我知道元昶避开谭家，还有他自己的想法，其一，他不想重蹈太后干政的覆辙，其次，在他眼里，我的兄弟们仿佛都是不会办事的酒囊饭袋——谭家几个兄弟的做派，我在先朝也有所耳闻。这些，我岂有不知道的，于是便闭了口，不再提起。

可我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每逢入宫谒见的日子，几个嫂子便不住嘴地跟我絮叨这些事情。但我委实想过几天舒心日子，便只做听不见。

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却让我实在不能再装聋作哑。

首当其冲的，是元昶的私事，这个已经过了双十的孩子，竟然下旨停了遴选秀女的惯例，非但如此，放着后宫花骨朵儿一样的妙龄女子，他竟然看都不多看一眼，只一心放在了皇后的身上。

后宫独宠，这是大忌。现在玉儿膝下只有一子，若是将来子嗣不旺，又该怎么办呢？

“皇上，如今你春秋已盛，这秀女的事情，还是遵从祖例罢。”一次又一次，我总是不断地提醒他。

“母后，”元昶敷衍似的一笑，“这事儿皇的私事，就让儿子自己作主吧。况且，先帝的孝期还没过。”

我焦急而无奈地听着他的回答，无法，只得找来皇后商量，我知道这是女子所不愿见到的一天，但后宫女子，谁人不是如此过来的呢？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玉儿顺从了我的想法。但我忽略了一点，顺从不代表答应。多少日子过去了，见元昶仍无临幸他人的迹象，我又开始着急了起来。

恰巧，此时谭家的几位侯爵夫人带着儿女进宫看我，里面有一个小巧聪慧的女子，我想到元昶的事情，一眼便看中了她。

“叫什么名字？”我破天荒地关心起这个女孩子，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回太后，奴婢名叫梧鸢。”那女孩子年纪虽小，却毫不慌张。

“梧鸢？”我蹙眉，“这名字倒拗口，不知是哪两个字？”

“回太后，奴婢的母亲曾得一梦，见一只鸢鸟栖于梧桐枝上，梦醒，方诞下奴婢，故而给奴婢取名为梧鸢。”

“倒是个蕙质兰心的姑娘，”我笑道，“哀家身边就缺你这么个可心的人。”

“太后要是不嫌弃，奴婢愿意留在宫中侍奉太后。”梧鸢立刻接上话。

于是，梧鸢留在了我的身边，我看到她做的一道梅花羹极为漂亮，便以此为由头，将她引荐给元昶。

可不知怎么地，元昶竟然又拒绝了。

“太后，您可得存着个心眼，”大嫂子一进宫，就迫不及待地跟我絮叨起来，“您看看，当初说封侯，她就挡在里面，什么后族不封，不过就是找借口，断了咱谭家的门路，现如今，就一个人霸着后宫。这算什么！□□皇帝和先帝也没曾这么着，不就是仗着娘家功劳大，便想把天下都倒个个儿……话说回来，就算咱谭家的事不算事，可皇上的子嗣，总得有人操心吧，这皇后做到这份儿上，也够让人戳脊梁骨了。”

再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禁对玉儿产生了一丝丝的不满，是啊，纵然谭家不怎么样，可她总得考虑元昶的后嗣，怎么，生了一个长子就了不起了！

“太后，”大嫂子凑过来，有些神秘兮兮地道，“前儿个，左相到谭家，跟二弟的女儿提亲了。”

“嗯？”我微微抬了抬头。

“太后您想要整治皇后，在外朝没人可不行。”大嫂子道，“您想，现在，谭家虽然有为官的，可终究说不上多少话，要是能跟左相拉上关系，这不就……”

“嫂子，”我忙打断她的话，“这话可别随便说……不过，这倒是个主意，就是不知，左相对皇后，是个什么态度？”

“左相是一向反对皇后专宠的，这些年皇上的脾气大得紧，谁说这事就要谁的命，这不，左相才被压了下来。”

“好罢，哀家知道了。”我点点头，“叫大哥哥小心些。等一下，”我看到大嫂有些得意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了几分不安，“这事情急不得，就算废掉了皇后，恐怕谭家的好处也难说……罢了，走走看吧，皇后要是能醒过神儿来，那最好，要是醒不过来，再作打算也不迟。”

“太后，”大嫂有些个急切，但仍旧笑道，“您这么顾虑，倒也对，可您冷眼瞧着，皇后像是那样的人么？现在下手是最好，她娘家离得远，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着！不过是说些好话，了不得，再娶一个海西的过来就成——只要后宫的事情您能说了算，在谁手里，倒也无碍了。”

我迟疑了一下，反倒笑道：“倒是大哥哥想得远呢……还是先等等看罢，终究，嫡长子是她生的。”

就在谭家殚精竭虑地想跟权臣拉上关系的时候，玉儿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淡定，即便将她的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弄到中原来，也没翻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想，或许她与我当年一样，面对着远水解不了近渴的娘家，她又能奈我何呢？

于是，谭家在暗中很快在外朝结交起了莫大的势力。

可后来我才明白，以谭家的人数众多，还是不足以和这个聪慧的女子较量，正所谓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当永徽九年，一切真相开始渐渐浮出水面时，我才明白，这个女子有多大的隐忍和耐力。我不得不承认，以她的谋略丘壑，足以母仪天下。

可惜，谭家不是动于九天之上的善攻者，我还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不久之后，我身边的梧鸢被指给了荣郡王。这是一桩不折不扣的联姻，至此，谭家的荣耀与势力达到了极盛，我的几个兄弟也多多少少地升了官。

但梧鸢成婚之后变化很大，在她身上，再难找出当年那个举止大方的女子的影子。想到这里，我倒有点庆幸当初没把她给了元昶。

然而，她毕竟是我的侄女儿，我还是有几分怜惜之情的。有时，便忍不住告诉她一些荣郡王在云州的情形。虽然我明白江山永固的重要，但我每每看到梧鸢那付娇娇弱弱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希望荣郡王能早日从云州回来。

或许是梧鸢的希望感动了上天，五年后，荣郡王真的回来了，同时，他还带回来了几十个正当妙龄的女子。

这次，我总算放了心，这些女子，按照祖训，元昶是必须要纳入后宫的。

果然，这一次元昶没有推辞，非但如此，元昶还特意将其中的一名女子纳为良人。于是，我满怀欣喜地等着慕瑾月怀胎的消息。

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元昶根本就没有给慕瑾月任何生育的机会。

我实在是无法可想，同样是联姻的女子，同样是为国所用，为何慕瑾月和玉儿会有如此天差地别的待遇。

转眼间永徽七年到了，我敏锐地发现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于是我不顾谭家的反对，让玉儿和元昶去了行宫，暗中将慕瑾月的孩子保了下来。我想，只要有了第一次，或许，他就不会再排斥嫔妃生子了。

但我又错了，元昶从上林行宫回来，对我勃然大怒，情急之下，我竟然听到他嘴里蹦出了“不与异女生子”的可笑承诺。然后，玉儿的几滴眼泪，轻而易举地摧垮了谭家苦心多年在外朝积聚的势力，我和谭家的联系被彻底割断。

宫城，对女人来讲，就是一个金色的笼子。从前囚禁我的，是我的夫君，现在，又成了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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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此处参见《长相问》之《皇四子番外》（第44、45章）

②此处参见《长相问》之《布棋》（第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