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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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三
正月末, 阿爸偕振武将军傅尔丹请旨于喀尔喀边界莫代察罕搜尔筑城囤储粮饷,喀尔喀再调铁骑一万,会盛京乌喇察哈尔、索仑喀喇沁二部, 集结蒙古大军于草原西北。
春分过后, 康熙以三阿哥、胤禟、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二十阿哥随驾巡幸京畿, 累月始回。胤祥虽已奉旨开释, 却是始终静居在府内, 这中间没有领过任何差事。
天气渐暖,春酣草长,连阳光中都带了融融的甜甘味道, 洒洒落落地照了满院,正是一年中难得的所谓晒书的好时节。这日吃过中饭, 我便到院中去翻检着晾晒在石阶上的书籍。
光线是这样新鲜明媚, 午后静得没有一丝风, 只有我穿梭的影子投射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孤独而稀薄。
一本本翻过去, 白绵纸的书页窸窣有声,似乎还闻得到陈旧的墨香。多少的岁月,最后也只不过是化作了这纸上没有生气的文字,留不住的,是那些写书的人和书中之人的血肉之躯。便如我知道我身边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 也终将随这段历史而远去。
“绵纸不同施胶的皮料, 吸湿易潮, 你下次再晒应支在竹板上才好。”蓦地, 一个苍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一愣, 刚欲起身,康熙已在我侧旁矮身蹲下, 随手拿起一册,伸指疏疏一捻,看着那书页低吟道:“开函关,掩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
我微微一想,接道:“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随即叩拜下去,道:“给皇上请安。”
康熙却并不看我,目光犹在那书上,自语道:“生忘形,死忘名……也好,晒一晒也好……”
静了一会儿,才将书搁回原处,直起身来对我摆了摆手,语气柔和地道:“起来吧,和朕出宫去走走。”
我不解其意,只得应了声是,抬头才发现,今日康熙身边跟的既不是魏珠也不是陈起敬,却是几名一向少见的外侍太监。
康熙并未坐肩舆,只由一名太监在前引着,却是沿着甬路信步往神武门方向走去。
神武门当值的侍卫早得信开了中门,见了御驾齐刷刷掸袖跪了一地。康熙只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朕不过去景山散散。”
那景山距宫禁极近,原就是内廷后苑,和神武门隔路相望,因此走了不消片刻便已瞧见了寿皇殿。
康熙脚下一顿,那几名太监即刻会意,恭恭敬敬猫腰远远退开,皆站在寿皇殿外的月台下不再踏前半步。
康熙也不回头,淡淡地轻声道:“你随朕来。”
我低头答应,跟在他身后朝殿东走去。跨过一进拱门,只见门内别有一院,却是与寿皇殿的彩漆斑斓大为相迥,梁无金、斗无画,本是一座覆着琉璃瓦的大屋倒透出些许的荒疏破败。
我又惊又疑,不由道:“皇上……”
康熙慢慢道:“整整二十年了,朕常常都会到这里来。”默立了会儿,大步向那大屋走过去,我急忙跟了上去。
康熙伸手向那紧闭的屋门一推,那门竟未上锁,“吱呀”一声应手而开,一股酸腐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呼吸一窒。康熙却似是丝毫不以为忤,撩了袍襟便迈了进去,我想也不想,也随他进入屋内。
这屋子极为空阔,室内数扇长窗皆是关闭不开,虽在白日,也是一室幽暗,几不可辨物。许久我才看清,原来这屋子并非不能开窗,实是那窗子已被木条从内尽数钉死,屋内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破木架子床摆在墙角,一蓬灰葛布帐子绦络稀疏,已烂得不成样子,房梁上垂满了灰网蛛丝,地面上杂乱无章地堆了许多稻草,隐隐发出霉败骚臭之气。
那床上斜歪着一人,这会正艰难地爬起身来。康熙面色沉凝,只背手站在屋子正中,静静地望着那人,却不再上前。那人被我们从门外突然带进来的光亮晃得睁不开眼,抬了只胳膊在脸上遮了遮,猛地膝盖一弯,却“咕咚”跪倒,重重地磕头道:“奴才给皇上请安!”声音嘶哑尖利,诚惶诚恐,正与宫内各处的宦官一般无二。
我惊异地看了看康熙,心中隐约着似乎猜到了眼前这人是谁,可又不明所以。康熙叹了口气,摇头道:“九公,这么多年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那人听了这话,已呜呜咽咽哭出了声,埋头伏在地上又连磕了几个头,泣道:“奴才梁九公辜负圣恩。”
康熙转目看向屋外,道:“你这辈子跪得够多了,起来吧。”
梁九公却不敢起身,手脚并用膝行到康熙身前,抱住康熙的靴尖哽咽道:“奴才求了皇上二十年,还是那句话,求皇上杀了奴才吧!”
康熙放缓了声音,道:“朕也还是那句话,朕不会杀你。抬头!”
梁九公怔了怔,揩着泪慢慢仰起脸来,半开的屋门漏进一线日光,恰映在我侧颊之上,梁九公手上一抖,脸色雪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忽回过神来似的对我拼命磕头道:“奴才见过敏主子,奴才见过敏主子!”语声凄切,在这暗室之中,直叫人不寒而栗。
我骇了一跳,忙避开一步,急道:“公公错认了!我并不是敏妃娘娘!”
梁九公闻声呆了一呆,这才明白过来,木然地抬头又细看了看我,身子颓然一软,跌坐在地,喃喃道:“是啊,是奴才错了,敏主子……她已去了二十年了……怎么还会同奴才讲话呢?”
我心中一酸,只觉他是说不出的可怜。
康熙探下身拉住梁九公,长叹道:“连你也认错了,竟连你也认错了……这许多年了,主子一分的恩,你竟要报以一世的命。”
梁九公凄然笑道:“当年奴才随侍皇上驻跸多伦诺尔时,不过还是个小小的杂役太监,敏主子亦是初入宫中,尚在侍奉皇太后,奴才那时因不惯塞外苦寒,在多伦诺尔身染恶疾,几乎便要死了,若非敏主子用了蒙药秘方悉心救治奴才,奴才哪里还有其后多年的圣恩宠眷?敏主子娴静温良,便是那时也从未因为奴才身份卑微而轻贱过奴才……”
康熙冷冷道:“所以你甘心供她驱使,竟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梁九公砰然叩道:“奴才早已罪不容诛。”
康熙瞥他一眼,道:“朕只要你说个‘错’字,你只要肯对朕说个‘错’字,朕立时便放了你,再不会在这里受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梁九公泪水涔涔而下,浑身颤抖,却咬牙道:“皇上,这世上对错,当真一言可判么?”
康熙惨然一笑,心神激荡,眼内茫茫地痛声道:“朕只要你认个错,你竟不肯!”脚步踉跄,一转身扶住门框,撑着身子厉声叫道:“朕只盼你肯明白,可你还是算计朕……为什么偏要我们如此,为什么……到底是你的错,还是朕的错!”
我难过万分,从不想康熙竟会失态至此,忙上前两步搀住他,轻声道:“皇上,还是回宫去吧。”
康熙闭目定了定神,良久才睁眼涩然道:“九公,你老了,朕也老了,在这世上还有多少日子呢?朕以后再不会来了,以后再不会问你了,朕现在不杀你,可朕离开的那日,也便是你该离开的日子了……”说罢,把着我手,颤巍巍地往来路蹒跚而回。
走出十数丈,方听见背后梁九公嘶哑地悲号:“皇上啊……”
康熙脚下不停,转过寿皇殿去,那喊声越来越低,终于也随着宫殿台阁间掠过的风声,消失无迹。
扶着康熙才走过景和门,便见魏珠已堆着笑迎了过来,显是已在此张望了多时,弓身扎了个安,笑秉道:“皇上,九阿哥、内阁学士蒋廷锡,及那法兰西的传教士杜德美正在乾清门外候旨。”
康熙“哦”了一声,略一思索,即道:“叫他们进来吧!”
魏珠应下,奔乾清门外传旨而去。我忙低头道:“皇上,奴才告退。”
康熙喟然叹了口气,被我扶在手中的臂膀微微颤动,皱眉看着我,低声道:“朕今岁以来,这右臂便会时常抖得厉害,写字握物都竟尔不能,甚为不雅。永宁你搀朕进去,朕不想失仪人前。”话到最后,竟有凄楚恳求之意。
我微一怔,知道他这是七情所伤,心气消结之征,心中大为不忍,只得答道:“是。”
进入乾清宫时,三人已等在正殿中。除胤禟外,一人起花珊瑚顶戴、锦鸡补服,五十余岁的年纪,想来便是从二品的内阁学士蒋廷锡。另一人金发碧眼、高鼻凹目,一袭长袍束带,肩头围了领黑色斗篷,胸前佩着一挂十字架,怀中抱了厚厚一卷图轴,该应就是方才魏珠口中的传教士杜德美。
三人听见康熙进来,俱恭谨地伏身跪地叩首,连那杜德美也操着半生不熟地中文说道:“给皇帝陛下请安!”
康熙道:“都起来吧!”便由我搀着走到殿中那盘龙错金的椅子上坐下,右手死死扣在扶手之上,牢牢攥住。我垂头脚下微挪,立于他椅旁,不经意遮在他手前。
三人磕头站起,抬眼看见我在康熙身侧,胤禟与蒋廷锡皆是面上一震,蒋廷锡是向执儒礼的文人,不由脸色大窘,赶忙又低下头去只尴尬地盯住自己官靴的鞋面。胤禟淡淡转开目光,又复沉静如水。反是那杜德美西式作风,咂舌笑赞道:“皇帝陛下好漂亮的女儿。”
康熙呵呵一笑,对杜德美道:“她并不是朕的女儿,而是我国蒙古郡王家的格格。”
杜德美频频点头,口中连连咕哝有声,却又说的皆是外语了。康熙抬手指了指胤禟,道:“老九。”
胤禟应了声“嗻”,上前一步,译道:“杜德美神父是说我大清□□显赫,果然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皆是仰慕拜服之词。”
康熙点了点头,捋须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此八字果然说得不错!朕自康熙四十七年开始,谕杜神父等传教士分赴蒙古各部、中国各省,遍览山水城廓,用西学量法,绘画地图,迄今费十余年心力,想不到今日终得告成。亦算是将我大清亿万里之寰宇壮阔尽收尺寸之中了!”
蒋廷锡弯身道:“皇上以生知之圣,殚格致之功,此举实乃万世不刊之绩也。臣等蒙荷皇上教思不倦,已将所勘得之形胜绘于卷轴之上,今呈各省地图小样,表进御览。”
说罢向杜德美颔首示意,杜德美伸手将怀中一份卷轴一边交在胤禟手中,自己擎了另一边慢慢撤开,随着他脚下一步步退移,那绘在明黄砑光江东纸上的皇舆全览图也一分分延展开来。
杜德美颇有得色,腾出一只手,指了那图中各处标志径自说个不停,只是手上立时便显得忙不过来,康熙见状笑了笑,转头唤我道:“永宁。”
我忙屈膝应是,走上几步,伸手从杜德美手中接过那地图的一端,杜德美抚胸行了一礼,用生硬的中文咧嘴笑道:“劳驾格格。”
我道声不敢,手上稍稍用力,将那地图扯紧,却只觉那卷头轴柄握在掌中寒冷似冰,匀细坚韧的纸面滑如春水,却从另一端传来止不住的隐隐颤抖。
原来,隔住我们的终于还是手中这一幅六合八方、万里江山。原来,终于还是这样的咫尺天涯。
只听胤禟在不断传译杜德美所言,“皇帝陛下以恩德待人,丝毫不把我们视为外人,使我们把中国当成了自己真正的祖国,把自己当成了您忠实的臣民。皇帝陛下命我们考察山河经络、州县方隅,经过我们多年测量和整理修正,终于不负您所托,由蒋大人的生花妙笔绘就了这各省共四十一幅地图。”
见康熙眯眼细看,又道:“此图乃按刻度比例所成,一度为地距二百里。”
蒋廷锡接着解释道:“由此即可定昼夜之长短、节气之先后、日食之分秒时刻及都邑之远近方位,正是天道地道兼而有之。”
随即跪地又道:“唐之韩昌黎曾谓,‘天子神圣,威武慈仁,子养亿兆人庶,无有亲疏远迩;虽在万里之外,岭海之陬,待之一如畿甸之间,辇毂之下’。今皇上精求博考,此图之山川水脉俱与禹贡相合,可见皇上之睿智亦从来所未有,实古天子亦不及也!”
康熙待这些溢美之词并不甚上心,对胤禟道:“取苏浙地区的来看。”
胤禟应承着将全图徐徐向我这边卷着收起,我耳畔无声,微低了头,眼看那一双手一点点离近,心头焦痛难当,只觉那手指冰冰凉凉在我手上轻轻一挨,迅即离开,只淡淡一句:“拿好。”
纸轴本轻,可此时捧在手中却如千钧,好似要就这样将我一寸寸压成灰烬,竟似再无力抱住。
杜德美又捡了一张略小些的图样展开递在康熙面前,忽见外间当值通传的太监李增进来回道:“皇上,十三阿哥来了。”
康熙在我身上一扫,挥手道:“叫。”
李增领旨自去宣胤祥,康熙侧头向胤禟道:“老九你前次才去了江苏,可看看这图上所绘漕路如何?”
胤禟躬身应下,垂手走到图边看过,道:“此图上苏浙两地所隶属的海汛江防、戍台津锁都是纤悉毕载。日前工部已回奏,堤坝工程上月已竣,江南漕船此时应已过完。”
康熙“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朕知道了,你与杨孙、杜神父都跪安吧!”
杨孙乃是蒋廷锡之字,这时见康熙唤得亲近,不由早受宠若惊,当下和胤禟、杜德美一起又跪应了,才先后却退而出。
胤禟三人才刚退出,胤祥已由李增引着趋行而入,甫一进殿,已倒头拜倒,道:“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声音虽洪朗却又透着极其的慎微,目中稳练,绝不稍瞬,也未向我望上半分。
康熙盯了他一会儿,才道:“起来回话。”
胤祥“嗻”一声,直起身来,膝头皱涩,也强自忍住,只小心在下首站了。
康熙道:“朕初春时沿河道巡京畿,曾见通州仓内贮米甚多,方才九阿哥亦回说各省漕粮亦无亏欠,如今天时渐热,若粮米再积,只怕会致红朽,反不妥了,依你瞧,该如何办理?”
我原想康熙久未见胤祥,又逢胤祥刚刚开释,这时见他,必是要以严词警戒训导于他,却不想竟是问的差事,倒与问其他阿哥话并无两样。
胤祥也是一怔,但一顿之下,立即回道:“若按往年各地漕运路程时间计算,此时惟有湖广、江西漕粮应还在路上,儿子认为,可将此二处漕粮截留当地,贮地方仓中。遇米价腾贵之年,将此贮米或减价售卖,或行散赈百姓,则民人得沾实惠。如蠲免地丁钱粮,不过于田多富户有益,其无地穷民并无实惠可言。米榖甚属紧要,不可不为预备。儿子放肆说一句,虽年来丰收,米价低贱,但又岂能必期岁岁大有?应将久远裨益之处预行筹划才是。”
一番话条理晰明,极是得体。康熙略一沉吟,道:“令总漕将江西、湖广所运米粮,由苏州截留十万石,镇江截留三万石,江宁截留十五万石,淮安截留五万石,安庆截留十万石,交地方加紧收贮,以备动用。”停了停,又道:“老十三……你去户部办这差事吧!”
胤祥始终谦身立着,听了这末一句,肩头不可察觉地一抖,立时大声道:“儿子领旨!”
康熙吁了口气,一时目中迷离,注视了胤祥片刻,才淡然道:“都跪安吧。”语气舒缓,竟是十分慈蔼。
胤祥与我弯腰退出乾清宫正殿,胤祥不敢回头多留,低声嘱咐着我道:“你自己保重。”我轻声“嗯”了一下,胤祥又向我淡淡一笑,才返身走了。
我静立在空旷的殿前,清风拂过衣角,紫禁城外一轮偏西斜阳正是将坠未坠,映得漫天金红,只有万千宫阙犹自静穆深闳。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
四月上,率部取青海入藏的十四阿哥、抚远大将军胤祯才驻西宁,还未用兵,即上疏连参料理西宁兵饷的吏部侍郎色尔图与都统胡锡图,谓其二人并不实心办事,扣克兵丁银两,敲诈官吏,骚扰百姓,以致兵无纪律,人马伤损,请将其二人革职严审。康熙接折勃然大怒,朱批了“情殊可恶”四字,对这两人一概如十四阿哥所奏处置。群臣唯唯而从,皆是莫敢置喙,只有三阿哥为此耿耿不乐了许久。
夏日渐长,不觉已是端午。这日近晌,延禧宫的丫头白芷笑吟吟地跑来,说是宜妃找我过去坐会儿,骄阳正浓,神倦易怠,左右无事,我答应着,也没要六月跟着,便随她去了。
这时辰原本宫中各处为避暑盛,都是鸦雀无声。惟延禧宫里是笑语盈盈,我与白芷过了穿堂,便看见宜妃身边另外的两个大丫头黄芩、紫菀正坐在回廊下说话,见了我来,都笑着迎起身道:“格格来了。”
院内一架葡萄藤蔓,清阴翠幕似的覆了满檐,虽还未长成,也是粒粒如绿珠般晶透。
我听屋内隐有语声,一个清润爽朗,正是宜妃,还有一个却是温驯娇媚,只是音调极低,微不可辨。不由脚下略一停,黄芩笑道:“格格快进去吧,娘娘正等着呢。”
我含笑一点头,白芷撩了玻璃珠帘子,我向内走了几步,见了屋中人却不禁一怔,迷迷糊糊只觉得腿上发硬,呆了呆,才朝着宜妃徐徐福下去,道:“给宜妃娘娘请安。”鼻息间却皆是要将人溺毙一般的熟悉樟脑香。
木然地侧过身,低着头又道:“给九爷请安。”
胤禟并未作声,淡漠地点了点头,宜妃伸手拉了我起来,笑道:“永宁你看这是谁!”
我转目一看,却是轻轻巧巧的一人站在她身旁,穿着缃色裙子,套了件夹纱比甲,插金戴银,见了我只笑道:“可是好久不见格格了。”莺声燕语,正是我方才听到说话的那人。
我又瞧了她片刻,方讶然脱口道:“莲升!”目光随即向下移去,衣裳虽宽大,却也看得出她腰腹间微微隆起,已显孕像。
莲升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下意识伸手轻抚在小腹上,面上微红,笑别过脸去。宜妃忙道:“还站着作什么,都坐下说话吧。”挽了莲升又笑道:“我这九阿哥府上自打康熙五十年后可就没有添过丁了,这孩子有福,恰是有在正月,难得这十月间总算又要多一口人了。”
莲升颊似红云,轻声道:“只盼给额娘添个孙儿。”
宜妃亦笑道:“便是格格额娘也欢喜得很呢!”
我静静坐听着,转头望向屋外,只见浓荫匝地,正是花叶繁茂,满耳蝉声,那斑驳的阳光洒落在脚边,恍惚地好似这就是个永远醒转不了的梦,而心,已像柔软的棉朵,一点点被撕扯着,疼入四肢百骸。
孩子……似乎在很遥远的以前,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也曾经这样热切地欢喜过、期盼过她。
可我还是失去了所有。我的额娘、我的孩子,还有你。我还有什么呢?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朦胧间听到宜妃在叫我,“永宁,永宁!”
笑了笑,平静地回头答道:“是。”
宜妃道:“今日是端阳,人常说‘仲夏端午,烹鹜角黍’,莲升是新媳妇,特意下厨亲手包的甜粽送过来,我因为知道你喜欢吃这些,就叫你来一起尝尝的。”
说罢,招呼着小丫头红藤端了瓷碟上来,又从莲升带来的大红油漆食盒里拣了甜粽出来,依次剥了苇叶放好。澄黄的黍米裹了枣子,粘软香滑,正是取得“黄金裹玛瑙”的好口彩。
莲升先给宜妃端了,又替胤禟端了一碟,胤禟接下,只搁在桌上,却不去尝,眼中寂寂,默然不语,不知看向何处。莲升咬了咬嘴唇,只作不见,屏声走回宜妃跟前。
宜妃瞥了眼胤禟,拉过莲升好言安抚着道:“这黄黍性味甘平,是属寒的东西,你如今气虚,并不相宜,额娘给你留了乳酪,回头单给你送去。”
莲升忙福身谢过,我心中一动,托了瓷碟,打趣着笑道:“食物药材皆有性效,互有生克,想不到娘娘也看过本草。”
宜妃唇边一勾,默了一下,摇头莞尔道:“我哪里懂什么本草不本草的,原本都是听宫里老嬷嬷讲过才知道的。”
我抿嘴一笑,垂下眼睑,手中一支白银的小羹匙戳在甜粽上,兀自雪亮刺目。
忽听见门外紫菀回道:“娘娘,五阿哥刚使人来说,过会儿要过来。”
宜妃听了十分高兴,莲升却颇为局促,踟躇着向宜妃道:“五爷过来,我身子不便,自该回避,正好也应到德妃娘娘那里请安才是。”
宜妃想了想,遂道:“你原是永和宫出来的,这是应该的。”
莲升答应着,领了个小丫头往永和宫去了。
我心乱如麻,也不愿再留,刚想告辞,却见胤禟突地起身走到面前,回身一拦,正站在我与宜妃之间,随即腕上一疼,竟已被他用力攥住,那马蹄袖缘遮在手背上,丝毫也看不出袖内的异样,只那淡灰的眼眸冷漠如冰,仿似一条钻心入骨的蛇,死死地勒住我,噙着丝冷笑道:“何不再坐会儿?”
我喉头隐隐发甜,一颗心酸痛的全无是处,胸口冰凉,却微笑着回道:“也好,正好我也许久没见五爷了。”
正说话间,胤祺已健步走了进来,见了我与胤禟,脸上一紧,随即不动声色的朝宜妃单膝跪了下去,道:“儿子给额娘请安!”站起身绾着袖子才若无其事地道:“原来九弟和永宁也在。”
我忙道:“见过五爷。”
胤禟慢慢松手背在身后,踱开几步,道:“五哥可是回王掞、陶彝那事去了?”
胤祺吐出口气,偏身在椅上坐了,先捧茶喝了几口,才叹道:“可不就是,这王掞年初就因为密疏复立二哥为储君之事挨了驳斥,皇阿玛已骂了他企图借此邀荣。谁知他背负恩典,不思悔改,又联络着这御史陶彝一干人再行条奏,前几日居然还怂恿了一群下第举子跑到会试副主考李绂门前,喧闹什么‘为国为君’之言,实是可恶!”
胤禟转着指上的白玉扳指,皱眉哼道:“他们不过是不成气候的人,都是自取其辱罢了!”
胤祺沉吟道:“如今西陲用兵,自然会有人揣了心思在这事上打主意。皇阿玛是看在王掞老迈的份儿上才未杀他,方才已传旨将其子王奕清并陶彝等发为额外章京,遣往军前效力去了。只可惜那李绂进士出身,本是个谦谦君子,也受了此事牵连。我爱惜他是个做学问的人才,在皇阿玛跟前好歹求了半天,才从轻论了个溺职罪名,革职了事,总算免了他到军前去生死未卜。”
胤禟冷笑两声,道:“人心叵测,所谓负心最是读书人,既能搅在这事中的,何来君子?五哥焉知它日他必会以赤诚报答你?”
胤祺闻言面色不悦,刚要再说,宜妃已转圜着道:“大节下的,亲兄弟两个何必非要冷言冷语的扫兴。”
两人听了,都垂手应了声“是。”
我立起身向宜妃笑道:“娘娘与两位阿哥说话,永宁不扰,先回了。”
宜妃并不强留,又略寒暄两句,就任我拜辞而出。
赤日当天,灼晒的万物都好似虚渺着没有了形迹,我脚下飘浮,支撑着出了延禧宫,赶忙一把扶在宫墙上,才不至于头晕眼花地摔倒,平复着倒吸了几口冷气,反不觉笑起来,直笑得肋间掣痛,滚下泪来。
忽然肩头上一扳,已被人捏握着揽入怀中,耳畔似是轻轻一叹,只听胤禟低声问道:“为什么要哭?”
我泪眼模糊,却哽咽着笑到浑身打颤,厉声叫道:“我是嫉妒!我是恨你!可成么?”
阳光白得耀眼,周遭静无人声,一瞬间他已疯狂地吻了下来,咬噬着、撕裂着……锥心地悲哀。口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只仿佛,我们这一生只剩下了眼前,任谁都不再重要,任什么都不在眼里……只有这最原始而终极的占有。
我恨着你,我爱着你,究竟哪个更多?
胤禟将我稍放开些,静静地道:“原来我还是放不开你。”
我心神激荡,仰起脸来望着他轻声道:“若有一日为了你想要的,你会杀我么?”
胤禟注视着我静默半晌,又向我身后遥遥望去,忽而恻恻一笑,神色转为冰冷,下颏微扬,森然道:“我会。”
说罢,伸手将我用力向后一推,我情思迷乱,周身无力,趔趄着竟未跌倒,也不知是被谁在后面一把接住,眼中却只看到他冷声大笑着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