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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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北京的夏天还是那样令人喜爱,凤仙、茉莉满种在各家门口,那些四合院墙上爬满了地锦和金银花,一切生命都在白花花的太阳下尽情滋长,从容而慵懒。
顾延忠当先领了四、五名男子,骑马环在我所乘幄车周围跟随,这几人虽都只穿了平常的葛布长衫,但个个目光警觉,举手投足间仪态端严,显然都是宫里跟出来的御前侍卫。
顾延忠这时回脸,见我正稍挑开车帘看着他们,便在马上哈了哈腰,向我一笑,却并没作声,随即又转过头去继续带缰而行。
黄昏时分,一行车马终于到了京郊挂甲屯的一处别院,这所别院乃是此地皇庄下辖,本是负责闸办柴炭的,因这时节恰在淡季,故而和闲置也没多大分别。
顾延忠自己先跳下马来,挥手要那些侍卫守在四围,才过来搀下我。跟随着一名早就等候在院门处的跛脚男子朝内走去,边走边向那男子问道:“阿兴嘎,可预备妥了?”
那叫作阿兴嘎的跛脚男子闷声“嗯”了一下,算是作答,仍是不停步自管向前而去,顾延忠向我笑笑,似也不以为意。
走了盏茶工夫,才到了一所大屋前,那青石房基上一色的红墙灰瓦,颇是有些气势。我瞧了眼身边的顾延忠,他正仔细端详着这屋子,脸上隐隐有些古怪的表情,连我看他都没察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道:“格格随奴才进去吧。”
阿兴嘎推开屋门,那宽敞的厅内已站了四个仆妇模样的女子,均垂手而立。阿兴嘎回身相让我二人进去,边道:“格格,顾爷。”
顾延忠皱皱眉,小声斥道:“再不可这样称呼于我。”说罢,扶我跨过门槛进到屋内。一名仆妇赶忙上前,接过手引我到椅子上坐好,我向她点头笑道:“多谢你。”她却面色惊恐,连连摆手,口中哑哑的却说不出话来。
阿兴嘎拄着跛腿,冷脸对我道:“她们都是哑巴,格格和她们说话也是枉然。”
顾延忠闻言有些着恼,“嗳”了一声,道:“教你的话总不记住,决不许再这样放肆!”那阿兴嘎白我一眼,走到一旁靠在门框上不再言语。
顾延忠朝那四名仆妇一招手,让她们走到面前,向我笑道:“格格这些年身体不好,原本就是一直住在这院子中养病,这几人也是一直陪伴伺候格格,片晌也没有离过。”笑了几声,走近我一些,“格格可记下了么?从康熙五十三年开始,格格已在此地住了三年,格格聪明,但这些年不见外间,只知安心养病,其余诸事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我抬眼回望住他,他虽笑得和善,可目光里却分明是逼对之意。我盯他片刻,展颜一笑,道:“我自然记得,皇上厚恩,允我这三年在此养病,与我无关之事,我又听来作什么呢?”
顾延忠眼中神色稍缓,退开两步,低头道:“那便好,奴才也好回去复命。”
我从椅上站起,向他施了一礼,道:“劳烦顾公公回禀皇上,皇上恩德,永宁没齿不忘。”
顾延忠侧身避过,道:“奴才知晓了。”言毕转过头,伸指在厅内几人身上一一点过,厉声道:“今日之话,你们可也一字不差的记得了么?”那几名仆妇脊背上俱瑟瑟发抖,都忙跪地磕头,以示应承,阿兴嘎一迟疑间,也咬牙垂首跪倒。
顾延忠不再多言,默立了少顷,却忽然转回身向我郑重一揖,恭恭敬敬道:“奴才三年前送过格格,如今又再送格格,奴才也算善始善终,幸不辱命。”
说罢,不待我答,自行直起腰来,仍笑道:“格格,奴才这便告辞了。”却步退行,一转身又快步而去,此刻屋外天色已黑,立时便不见了身影。
我怔了怔神,心潮翻转,竟是说不清的难过。
阿兴嘎这时拖着腿走到我跟前,眼望向门外,默站了一会儿,道:“奴才小时候是要饭的花子,没爹没娘,有一年京城大雪,奴才又饥又寒,被恶狗追着摔断了脚,倒在城根下险些就冻死,是顾爷出来办差救了奴才。”
我看着他,道:“所以你才这般敬重他,又这般厌恨我么?”
阿兴嘎低头冷笑,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之前模样,道:“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奴才早知今日这厅上所有人,来日也是一般结果,可仍会做到顾爷所托之事。”
我在别院住了半月有余,阿兴嘎虽一直不掩怨怼之意,但日常办事却是半点也不马虎,吩咐安排事情皆井井有条、果决精悍,颇为训练有素。
转至次月,暑气更盛。这日一早,阿兴嘎便不见人,只匆匆留了口信,说是突然被总庄叫去回事,要明天方能回来。
我不知为何,这一天都始终心神不宁,入夜回到房内,脱了衣裳,阖目泡在沐浴的水中,才感浑身酥软放松。那桌上一灯如豆,满室昏黄,温暖的水包围着我,缠绕在身体上流转,苍白的躯体好像缩藏在巨大的黑暗中。
也许能挣脱,也许被吞噬,谁又知道呢?
忽然,无声之中,一只冰凉的手已慢慢划过我的锁骨,顺着脖颈抚到我的脸颊上,那五个指头微微轻颤,小心翼翼地仿佛一不留神我就会在他指间化成齑粉,再也握不住了一般。
我无数次地想象过这场景,打他、骂他、要他用生命来偿还一切他从我身上强行拿走的,可终于,还是平静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蒙蒙的灯光从他身后模糊地映过来,他的脸离我这样近,近到呼吸可闻。淡灰色的眼睛不瞬目地看着我,瘦削的身形有种了无生气的孤寂,他还是那个样子,眉眼依旧,只是发丝间竟夹杂了一些灰白,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疲惫。
我定定地注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轻声道:“九爷。”
胤禟将手又慢慢收回,眼中凄恻,却不肯将目光离开我,半晌,低低地道:“当日我以为可以承受失去你,可直到再也没法见你,才知道自己错了。”
恍惚又道:“八哥说我这几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是又有什么要紧呢?女人么?我曾经有的是,我胤禟身边从来也没缺过女人。可是为什么却没人告诉过我,”手用力地压在心口,“这里会这么疼呢?就为了一个女人么?”
我睨着他的眼睛,身周的水已渐渐冷了下去,纵然是正当炎夏,好似也要把我紧紧冻住,簌簌颤栗着,冷笑道:“你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手?”
胤禟闭了闭眼睛,猛然睁开,拉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从水里拽起,我大惊失色,还来不及叫出声,就已被他死死地揉在怀里。他身上薄薄的冲宁绸衫立即被带起的水浸透,我赤/裸的身体贴在他的胸口上,仿佛连他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紧紧勒在我的腰上,面颊摩挲着挨在我颈间,哑声道:“是的,我一直想要这身体,过去想,现在想,想得要发疯,我想要得到它的欲望无时无刻地不在煎熬着我,我以为占有了它,就能够满足。”
“可这身体里的心呢?你的心在哪儿?你爱我么?你不爱我,你从来都没爱过我,我真想恨你……”
有一种思念,没有甜蜜,只有一刀一刀,入骨的钝痛。
他打横将我抱起,走到床前搁下,那灯光越发得微弱,像是随时都会熄灭,他的脸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让我想看也看不清。
我脑海中一片迷乱,双颊滚烫,抖着手从枕下慢慢抽了小银刀出来,反手一把顶在他喉间,那刀锋寒冷如冰,一沾肌肤,立时便割出血珠,滴落在我胸前。我瞪视住他,心里撕痛欲裂,犹自强忍着冷冷笑道:“九爷若以为这里还是云涯馆,那你我今日也不过死在一起。”
胤禟微微叹息,并不理会颈上伤口,反伸指替我擦去身上血痕,拉过一条丝被盖住我,黯然道:“我不会。”
转身走到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下,远远地侧对着我,良久,道:“我只要看见你,和你说说话也就足够了。”
窗纸一浮一凹,被风吹着哗啦作响,树影曳动,不消片刻,屋外竟已是一片雨声密布。
那熟悉的瘮凉感混合着阵阵土腥味弥散在空气中,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和他好像仍置身在那个夜晚,深陷着,不能自拔的痛楚。
腮上一凉,赶忙扭开头,低声道:“我应该在那个晚上就死掉,”悲笑出声,“可我竟然不肯。”
胤禟眼睫微动,脸色惨白如纸。
“可惜,我死掉的不是人……”
胤禟的背心剧烈颤动,好一会儿,才道:“皇阿玛当年突然将你由畅春园送走,只说是在京郊皇庄,这大大小小几十处地方,星罗棋布,本是从不驻兵,然自那年之后,却忽都密密实实遣了人马屯守,我才明白,皇阿玛就是要存心把你藏起来。”嘿嘿笑了起来,“三年来,八哥几成众矢之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可我在作什么?我只是拼命地在找你,连老十都骂我是疯了!”
“是啊,我可真想疯了,疯了也许就可以忘了你。”立起身来,手朝我伸出,轻轻一抖,绕在指头上的一根银链子“啪”的一声坠了下来,一块银锁片微微打着旋儿,挂在那银链上摇晃着。
他绝望地看着我,声音干涩暗哑,道:“为什么是老十三,皇阿玛究竟意欲何为!”
我迎着他的视线,咯咯冷笑道:“九爷又为这个杀人了么?”
他森然发笑,狠狠地道:“你为了老十三连自个儿的命都不要了,我杀几个人又算什么?”
我盯了他半晌,慢慢道:“你手上沾了多少血我全不放在心上,可这锁片上如果沾了血,我便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胤禟怔了一忽,走近我身前,半跪在床畔,神色转柔,伸臂挽起我散在肩头的长发,小心地把银锁重又戴在我颈上,道:“我知道你恨我已极,可你肯恨我,我反而觉得欢喜。”
顿了一下,又道:“只我知道此事,我并未告诉八哥他们你这几年究竟在哪里。”
“过了今晚,从明日起,我便还是从前的那个固山贝子、皇九子了,丫头,你肯再让我抱一下么?我只想抱着你……”
雨夜悱恻,隔了丝被,鼻端是他身上冷涩的樟脑香,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被他拥在怀里。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可这相遇,为什么却是这样的残忍和伤害。
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去,意识飘忽无序,朦胧间偶一睁眼,只觉漆黑的暗夜中,自己总是被一双臂膀紧紧地抱在怀中,想要离开,却又依赖……
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雨过天晴,屋子里早收拾得妥当利索,连地上的水渍都已蒸腾殆尽,干净亮堂的仿佛昨晚的一切尽是幻境。
我撑着坐了起来,赤着脚走到衣箱旁,开了箱盖子,探手在底层细细摸索一番,取了一件朱红色的蒙袍出来,这还是当年初入宁寿宫中之时,宜妃凑趣帮做的。自我羁留畅春园后,明心到我身边时只草草卷裹了三两件衣裳带出来,不成想这件倒在其中,只是几年了,竟也没上过身。如今拿了出来,衣新如故,却不知那紫禁城中,到底已人事几何。
沿着回廊独自往厅中走去,才走到那大厅门口,便听见里面胤禟正与阿兴嘎说话,忙停住脚步,避退些许。
阿兴嘎道:“原本交代奴才,说贝子爷今天才会奉旨过来接格格,却没想您早来了半日,奴才是一早起才从总庄那边赶回来的。”
胤禟“嗯”了一声,道:“皇上交办得急,昨日领了旨就来了,便没预先使人知会此处。”随即不紧不慢又问阿兴嘎道:“格格这些年在这里,想来你们起居饮食皆能照料尽心,倒不知她日常吃的是哪些药?”
我明白他心思狡黠,倒非真的要知我景况,不过是照例一探他人言语真假,心思深浅而已。
阿兴嘎亦不慌不忙,从容回道:“一直是补金丸、白花青黄散加龙葵、土茯苓、山慈姑、莪术、川芎这些。”
胤禟听他如此说,不置可否,却忽轻轻哼笑,道:“她从前最爱吃苑香斋的桂花糕,原本是最怕这些苦东西的。”
阿兴嘎似是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想是摸不着头脑,只觉这平日阴沉的九爷果然脾性难测,喜忧不定。
我叹了口气,闭目少站,心神稍安,才抬步走进大厅,阿兴嘎向我打了个千,脸色漠然,自管退到一边。我瞥他一眼,转头望向胤禟。
屋外一时风来,吹起我的红裳衣角,翩跹轻扬,灿若朱霞。胤禟长身与我相对而立,却是黑衫寂寂,冷如冰霜。两人目光交错片刻,胤禟道:“皇上还待你我回宫复旨,过会儿咱们便走。”
我应道:“也好,不过阿兴嘎伺候我三年,自有辛劳,我今日原本有些话要叮嘱给他。”
胤禟微微蹙眉,似欲摇头,足下只是纹丝不动。
我见状向他笑道:“我不过要谢他两句,九爷可要听么?”
胤禟默视我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走出。
阿兴嘎乜斜着我,道:“格格何必要虚情假意来谢奴才,奴才贱命从卖给皇家的那日起,便没想过能有善终。”
我袖手迈了两步,道:“你可知这世间本就贫富同然,忧苦万端,可并没有谁的命比谁的更贵重些,我从来都不想用别人的死换自己的生。”
阿兴嘎哼道:“此间之事格格与奴才皆心知肚明,奴才不知原由,不知格格这三年究竟在哪儿,也不知皇上为何如此。如今事罢,为掩人耳目,奴才们自然要死,可奴才并不畏死,也非惜命!”
我盯视着他,目不转睛地道:“宁以义死,不苟幸生,你为顾公公厌我,我再明白不过,但我正为此敬重于你,敬你有情有义,知恩图报。”
阿兴嘎愣了一愣,两道浓眉紧皱,疑道:“奴才总要格格难堪,事事无礼,格格竟不介怀?”
我唇角挂笑,道:“你办事雷厉有才干,我都瞧在眼里,你如此真性情,我若为些许不足道之事计较,那岂不是我小器?”说罢,将手从袖中拿出,回身朝厅外略一环顾,把方才在箱中取衣服时揣起的锦袋塞在他掌心,压低声音道:“我今日一走,只怕立刻便有人动手杀你们,你拿着这个,现在快走,去找雍王爷救你。”
阿兴嘎聪明机警,不待我再多话,接过袋子,顾不得细看,赶忙掖好,才惑然低声问道:“格格为何救我?格格为何信我?”
我偏头道:“你也不必把我想得太过好心,我也不过一赌,这里戒视森严,我未必真能救得了你,如何出去还要你自己来做,袋中信物除我与四爷,旁人并看不出丝毫来由,此物亦无款识,便是你被捉住,若究东西来路,也是没有头绪,连累不到旁人。”
阿兴嘎点头道:“格格放心,奴才本事虽微末,可骨头偏生得硬,格格以赤诚待奴才,奴才总有一日要以命相报格格。”
我笑了笑,慢慢道:“你要记得自己今日的话,我不要你报答我,你只要忠心耿耿听四爷的差遣就好。”
阿兴嘎俯首重重应下,回身刚要离开,我又喊道:“稍等,我还有一句话!”
咬唇顿了一顿,一字字冷然道:“你不能带走任何人,除了你自己,你谁也救不了。”
阿兴嘎后背起伏,呼吸粗重,终于还是答道:“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