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 分类:言情 | 字数:28.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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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我和胤祥被拘禁之处是一所五间的四合院落,我与慧心住在后院。胤祥与我二人远远隔了跨院住在东厢房,此处除了溶月,还有一名叫沁雪的丫头和自小跟在胤祥身边的近侍太监孙幼安。这里虽一切用物皆属简单鄙陋,但却样样安置周到,连我的药也是按期调配送来,从不延误。
那后院的院心正中,是早前一弯曲水存下的池塘,水源早就被截了,只剩一汪半月形的死水,靠着雨水的充盈,居然也养出了繁茂的荷花。
不知是不是因为慧心照料得宜,亦或是如今我的心境平稳,我的眼睛自这一年入秋后竟一日好于一日,模糊之间恍可辨物,药量也开始渐减。虽然自我被关进养蜂夹道后,刘胜芳并未曾来给我把过脉,但我却能够肯定,我吃的药必然是他的方子无疑,如此看来,我们的一举一动,犹在康熙指掌之间。
这一日已是酉月丙申,我正阖目在床上小憩,忽听见胤祥一挑帘子进了屋内,慧心赶忙迎过去小声道:“十三爷,格格刚睡了。”
胤祥“嗯”了一声,低声道:“我不过来瞧她一眼,既然歇着,我一会儿再来。”说着,走到床前在我面上凝视了一阵,我屏息敛气,一动不动,只作睡熟的样子,半晌,只听胤祥轻轻叹息,走回门边对在外等候的孙幼安悄悄吩咐了两句,方蹑步离开。
我又静卧片刻,才慢慢坐起身来,低唤了两声“慧心”,慧心没有答我,应是去了外院煎药,没有一时三刻想也不能回来。我披上外衫,一路摸索着直往东厢房走去,大概秋日午后易倦,溶月、沁雪想是也正歇晌,竟是幸好都未曾撞见。
我挨到东厢房窗下,侧耳细听,果然听到胤祥正自和一人低语。胤祥声音端严凝重,而那人的语调虽刻意压低,却隐有彪悍干练之气,。
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顾伏首听去。胤祥道:“你如今在四川任上,也算得朝廷封疆大吏,皇上的赏识和提拔,你可要时时记在心上,每日里晨昏定省,也要常怀竭力图报的心多宣几声佛号。”
那人诚恐应道:“年某不过一介庸愚,却三世受恩,主子的恩惠哪一刻不是谨记在心!今后自当效法四爷,甘守淡泊,实心任事。”
胤祥饮了口茶,笑道:“亮工,你今日既担着风险来瞧我,我已是感悦不禁,你为人如何我与四哥早就深知,你也不必太过小心拘泥。”
那人也笑道:“全凭皇上恩典,这回将奴才妹子嫁与四爷做了侧福晋,可见皇上体恤臣下的圣意,奴才与四爷从此便是同舟而济,一荣俱荣,来给十三爷请安原也都是本分。”
胤祥颔首道:“无须太过客气,反见外了。”沉默少顷,似是略一迟疑,又道:“前几日外间捎话来说土谢图汗部之事,原委如何却不详尽,你可知个中情由?”
我心头怦然,忙咬唇细听。那人缓缓道:“原本说是库伦游商,因记恨土谢图汗部限其互市贸易,便纵火焚烧营地泄忿。只是那当场擒获的几人还未及过审,却已被尽数毒死监中。是以皇上震怒,认定此事必为人图谋,意在构乱漠北,趁机攫利。”
稍顿一忽,续道:“十三爷宽心,祸兮福倚,皇上此回亲为土谢图汗部在热河敬修之寺题了‘溥仁’二字,以示优渥慰抚,现下宠眷反胜从前。”长长一叹,又道:“只可惜丹津多尔济贝勒家的福晋惨死火海,四爷近日也甚是烦恼,不知该如何告诉格格知道才好。”
我脑中直如五雷轰顶,眼前陡然泛起一片的鲜红,双目充血刺痛,手指用力扒住窗棂,耳边隐约传来胤祥愤恨之声:“想不到这回他们竟下此狠手,总要他们……”
模模糊糊地再听不清胤祥的话,恍惚着转过身,一步步蹒跚向回走去。萧萧哀风拍面,吹乱的头发遮在我的脸上,可我只能趔趄着继续向前,却不知道要走去哪里。脚下蓦地一空,混沌的水流立时钻满了我的口鼻,荷花的枝茎紧紧缠绕着我的双腿,我闭上眼,任由着它们将我向塘底带去……
“永宁!你千万不要吓我!”急切地呼唤声中,我似乎是被人扶抱在臂弯里,一双手拼命地在摸搓着我的脸。
我睁开眼睛,轻轻将他推开一些,目无焦距地看着眼前的胤祥,伸出手替他抹了抹颊边的水珠,这才悲泣出声:“十三爷,我没有额娘了,没有了!”
世界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眼前,
可我,只觉得这是个莫大的讽刺。
我对着镜子将铰好的白绒花别在发际,那镜中照出的人影,已经瘦得全无一点血色,一张脸上好似只剩下了一双黢黑的眼睛。
胤祥慢慢走到我身后,双手扶在我肩头,戚然道:“你放心,这一回的事,我断然不会与他们罢休!”低了头,切齿又道:“老九一向阴毒,这次必定是他的主意无疑。”
我不言不动,犹自举着镜子,半晌,眉梢微挑,轻声道:“从前在蒙古,我常怨额娘不肯爱我疼我,可后来我才明白,额娘早知有朝一日会与我分离,她若多爱了我一分,我离开之时便要多难过上一分。”说着,向那镜中浅浅一笑,只觉盈盈之间,容色依稀。
胤祥脸上微露凄恻之色,松开双手,试探着道:“永宁,你还好么?”
我从镜中盯着胤祥双眼道:“怎么不好?”
胤祥被我盯迫地似有些着恼,伸手一把夺了镜子,“当”的一声掷在桌上,水滑光亮的镜面立时凹了一块,照得我和胤祥的脸孔都有些扭曲变形。
胤祥沉着嗓子道:“你这是作什么!你这样子是在折磨谁!”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捻捻指头,也不以为意,转过头柔声道:“十三爷,你错了。我是真的很好,你不必太过挂心。”
胤祥怔了怔,语气放软,黯然道:“你现在的心情我如何不知?我又怎能放心!”垂头又道:“永宁,你若是哭闹一场,我反而放心了。你这样子镇定,我……我……”滞了一滞,“我却是越想越怕……”
我起身推开窗来,此际天边正是晚霞如火,薄云似鳞。我抱膝重新蜷回椅子上,抬头凝神看了良久,缓缓道:“十三爷,你可愿说些敏妃娘娘的事给我听?”
胤祥看我片刻,道:“我额娘的出身来历你原本都知道,为何还要再问?”
我含笑道:“再细听些也无妨。”
胤祥神色飘忽,思索片刻,道:“喀尔喀三部本为黄金苗裔,自顺治五年起虽有向朝廷年贡九白之例,但并非真正隶属。其时漠北、漠西蒙古各部割据,彼此或结盟、或袭杀,皆是边陲心腹大患,朝廷为此颇费心力。扎萨克图汗部亦是倒向准噶尔部噶尔丹,引三部内讧日益。”
“皇阿玛自康熙二十二年起,每年必至口外,以调拨绥远蒙古各部,次年之时,额娘伯父察珲多尔济汗王借皇阿玛巡视之机,以额娘乖巧,善讨太皇太后、皇太后欢心为由,将她由喀尔喀送至宫中侍奉。”
胤祥目光游离,远远地也向窗外望去,又道:“康熙二十七年,因噶尔丹引兵征伐喀尔喀故,土谢图汗遂率众归附,伏首称臣,以副夙愿,共抗作乱之漠西准噶尔部,漠北蒙古自此方生计渐蕃,世为北疆屏障。
我点头轻叹道:“察珲多尔济汗王远见卓识,版图一统,河清海晏,才为万民福祉。”
转眸注视着胤祥,慢慢再道:“十三爷,有些事我可还没问完。敏妃娘娘过世之时正值茂龄,倒不知患了什么病,这么难以医治?”
胤祥额角的青筋鼓胀着跳了跳,转头冷声道:“我那时尚幼,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继续道:“十三爷,当日我到这里之时,虽然什么都瞧不见,但却能听出,你对我失明之事并不惊讶,与我说话也难掩悲伤怜悯之态。难道只是因为有人提前知会了你么?你是从我身上,想到了另一个人么?她去世之前,可也是眼睛瞧不见东西了吧!”
胤祥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又何必要说这些!”
我坐直身子,大声道:“我与她一模一样的症状!你既能想到,皇上何尝想不到!皇上送了我来,就是不要我也和敏妃娘娘一样死去!”
胤祥双手捧头,半晌,才哀声道:“有些事弄明白了又怎样?”随即回看着我道:“我额娘过世之后,她身边伺候的奴才们一个接一个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撵或杀,最后没留下一个活口,你以为我不曾怀疑过么?”
我沉吟一下,放缓声音道:“所以我猜测,皇上也必然是又想及当年之事,心中存疑,因此才……”
胤祥冷笑着打断我的话,道:“我额娘生前一向受皇阿玛宠爱,便是过世了,谁又有这个手段将她身边的人全数灭口?你以为会是谁?”
我惊愕道:“难不成你怀疑是……”打了个寒战,好大一会儿才摇头颤声道:“十三爷,你可知道,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都可假装,可内里的那份深情眷恋是决计假装不来的,爱与不爱,有时反倒是旁人看得更加清楚。”
胤祥面上哀转,一把拉住我手,道:“旁人瞧得清楚又有什么用处!还要那个人自己心里明白才成!永宁啊……”叹息道:“我又怎样才能叫你明白?”手上渐转无力,轻拍拍我的手背,沮丧放开。
静了片刻,又道:“这些怀疑,我一直藏在心里,便是四哥面前,也从未流露些许。这宫里,各种有形的手,无形的手,可总能摆布人的命运。”
窗外斜阳西坠,那微弱的光线迅速消退,终于将天地化作了一片黑沉。杳杳不知是墙外何处,忽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九节箫曲——
“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
长风掠空,竟自犹带呜咽之声。
我轻声道:“十三爷,当日在热河行宫,你我初次交谈,你也是这般拉着我的手,拍着我的手背,我的心里便似有了依靠。”
胤祥的身影在幽暗的夜色中已是模糊难辨,许久,低低地似应似问道:“若有一天,你发现我也做错了事情,永宁,你还会这样信赖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