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年的时候, 蕈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这个取名为朗的皇孙，最是得文帝的喜欢。

或许是年纪一点点变大，文帝常常喜欢抱着这个孩子在御花园里玩耍, 把大多数的国事交给了蕈。不同于多年前那样紧紧地抓住皇权, 他似乎开始放手。放手这个词对于文帝而言, 在太多意义上都意味着他已经老去。但说起来他也不过五十岁, 刚过半百, 相比从前的许多皇帝来说，他还很算得上很年轻。

过了五月节，天气一点点变得燥热起来。帝都的夏天, 下雨的时候不算太多，总要到七月八月了, 才下起大雨来, 可也总是下不了几场, 便又是仿佛绵绵无尽的热。

南角楼中，文帝站在窗前, 身后站着的是奉祥。

“彦最近还好么？”文帝淡淡笑着。

奉祥一笑，恭敬道：“大殿下近来都很好。顾夫人怀孕两个月了，殿下和夫人最近都很高兴呢！”

“哦？”文帝一喜，转身看向奉祥，“那你给他们带些补品出去。”

奉祥忙道：“是。顾夫人有个想法, 一直不敢和陛下说。”

“哦？什么想法？”文帝轻松地笑着, 把玩着手中精致的茶盏。

“顾夫人是想, 把这个孩子能送到帝都来抚养。”奉祥小心地斟酌着词语, 不时偷偷看向文帝的表情。

文帝温和地一笑, 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到时候送来就好了。”

“顾夫人是想, 不要让孩子的身世曝光。”奉祥小心地说。

文帝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没事，送来就是了，朕心中有数的。”顿了顿，他看向奉祥，又道：“你就这样和他们说就是了。”

奉祥忙答应了下来，道：“陛下圣明。”

文帝轻轻笑起来，顿了顿，道：“什么时候，朕去看他们。你就先回去吧！”

奉祥先是一愣，忙应了退了出去。

看着奉祥的背影，文帝一笑，转身继续看着窗外：窗外，站得不算太稳的朗正晃晃悠悠地在树荫下走着。

晚上时候，蕈照例到思贤殿来和文帝说起一天的国事，说起南边的李沣煦，蕈又是一脸愤愤不平：“父皇，为什么不现在就对他们出手算了？再等下去，他们就壮大起来了。”

看向蕈，文帝让人把朗带下去，才缓缓笑起来：“再等等吧！”

“父皇，儿臣真的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蕈坚持道。

文帝看了蕈一眼，温和地笑笑：“没什么不能等的。今年南边闹了水患，这灾后的事儿就够多了，这个时候出兵，你又把百姓放在哪里呢？南边啊，本来就不太平，安抚为主。等再过几年，再看要不要出兵。”

“可是……”蕈欲言 又止，最终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文帝轻笑一声，淡淡道：“民为本，这三个字你要记住了。”

“是。”蕈努力点了点头。

文帝呵呵一笑，看向外面略带猩红色的天空，又道：“看这天气，好像又快要下雨了。”

蕈看了眼外面，道：“看着像是。每次下雨前，这天总是有点红红的。”

文帝点点头，又道：“刘妃近来身子不怎么好，你有空的话，多去看看她也好。”

蕈迟疑了一下，看了眼文帝，过了许久才说话：“父皇，有件事情，儿臣一直不解。”

“什么事儿？”文帝看着他。

蕈看着文帝，仿佛是挣扎了许久：“她才是我的亲生母亲，是不是？”

文帝微微一怔，却又是一笑，回答得很是爽快：“是。”

“那为什么……”蕈攥紧了拳头，却在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文帝轻叹一声，看着外面，一时间仿佛想起很多从前的时候。过了许久，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如常：“当初，当初有太多不得已。”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这么一句仿佛就让他感到疲惫。起身走向内殿，他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蕈看着文帝的背影，一时间心中也是复杂得很。

八个月后顾夫人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可顾夫人却因为产后大出血而离开了人世。带着这个孩子，彦亲自回到帝都。当初的话说起来是那么绝，又是那么狠，可真的深究起来，到底是父子，父子之间，又有多大的仇恨？

抱着这个孩子，彦跪在文帝面前，抬头看着他。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而彦的心情却不比从前了。

“她去了？”文帝示意他起身，让奉喜搬了凳子过来让他坐。

又是三月了，满园芬芳的时候，绿叶红花又是生机勃勃。

彦顺从地坐下，声音略微有些不稳：“是。”

“真的忍心把他交给我么？”文帝看着彦，突然发现，在他的脸上，果然是有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声音蓦地一顿，文帝转而看向园子里开的热烈的桃花，声音有些涩涩的：“彦，你真的忍心么？”

彦一怔，自嘲般笑笑，道：“看着他，我会想起绿衣。从前我是那么忽视她，可最后也只有她陪着我离开。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我那样对她。可她，连给我补偿她的时间都那么少……父亲，直到我真正看到绿衣，我才真的明白你和她的当初。”

文帝沉默了一下，收回了目光：“顾绿衣，是光禄寺卿顾德何的女儿？”说着又是自嘲般笑笑：“她真的是个好姑娘，当初我选她，真的希望你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

彦苦涩地一笑，道：“父亲，我是不是辜负了您太多……”

“算了，都过去了。”文帝摆摆手，不想多说。伸手接过彦怀中的孩子，粉雕玉琢孩儿，看起来倒是像绿衣多些，文帝看向彦：“起名儿了么？”

“绿衣说，如果是男孩就叫毅。”彦轻轻笑着。

文帝沉吟片刻，点了头：“这个名儿不错的，就这个吧！”顿了顿，他又道：“之前你说，不想曝光他的身份，所以我的意思是，对外就说这个孩子是蕈的儿子。你觉得呢？”

“父亲觉得好就好。”彦顺从道。

文帝看着他，心上突然升起些许无力感，不再想多说什么，只是让他退出去。可看着他走到了门口，文帝又开了口：“彦，其实你不必把自己逼得那么苦。若是祁县住的不习惯的话，回帝都来吧！”

脚步一滞，彦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却是摆明了的拒绝。

文帝轻叹一声，看向怀中小小的孩儿：他睡得正香，嘴边还垂着一跟涎水，天真得很。

把这个孩子交给身边的宫女，文帝起身踱到窗边，看着外面，心中沉沉的。

晚些时候文帝带着毅亲自到东宫，把他交给蕈，叮嘱他好好抚养。

蕈喜欢这个孩子，便让良娣童氏来抚养。他是深知姚叶不会接受这个孩子的。夜里守在摇篮边，蕈看着他，想起很久没有见过的彦，沉沉一叹。

永和六年的时候，从南国传来紫公主生下大公主李姚的消息。不过短短六年间，紫公主已经为李沣煦生下了一儿一女，这是不是印证了当初他们所说，紫公主果真已经忘记了自己是□□的人？蕈看着手中的折子，笑容一点点淡下去。

这一年文帝已经很少插手朝政了，唯一不松口的也只有对南边的战事。他不同意，蕈就没有办法真的对南边下手。蕈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了什么那么坚持，如果这场战争迟早都要发生的话，秉承着速战速决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必定是越早越好——况且，南边的李沣煦本来就蠢蠢欲动，这一年年推下去，有一天他李沣煦真正壮大起来了，那个时候的战争，还能速战速决么？

蕈不是没有和文帝说起这些，可每每说到这些，文帝都只是笑笑，并不多说其他。

闲下来的时候，蕈终于还是问起来为什么让他当太子而让彦离开。

文帝想了许久，轻轻叹了气，看着头顶上阴霾的天空。这一年多来，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文帝过了许久才说话：“其实，我并不想让你当太子。”他看向蕈，笑容中带着淡淡的无奈，“只是，彦执意要走。他从小就背负了许多，有太多不如意，一辈子也就任性了这一回，当爹的也就纵容了这一回。而你，我知道你能做得很好，所以我也放心把太子这个位置交给你。”

蕈沉默了片刻，看向文帝：“其实如果我不是母后的儿子，我也不会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

文帝顿了顿，轻轻笑着：“为什么这样想，难道你对自己没有基本的自信么？”

“我有，可是……”蕈看着文帝，“这一切都这么突然……”

“说起来是突然，可事实上，也未必吧！”文帝轻轻笑着，“或许是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彦会走掉，所以从来都没有对你放任。”

蕈沉默了，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许久，文帝又笑起来，道：“等你以后当了皇帝，想打李沣煦的时候，就不用和我来打商量了。所以，不管怎么说，你当了太子，对你而言都是好事。”

蕈讪讪一笑，挠挠头：“其实真不能等南国壮大。”

文帝轻笑一声，道：“再等等吧……等到他主动向你示好的时候，你就毫不犹豫地打过去，现在还早。定王薛王说起来现在是被牵制住了，可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东山再起了呢，那个时候南国内部再乱起来的时候，就是出兵的时候了。只有富起来的时候，才有那个闲心去内乱呢，你说是不是？”

蕈若有所思地看着文帝，点了点头。

文帝安心地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杯子，疲惫地靠在软榻上，示意他下去。

又是春天，庭中海棠开得绚丽。

许湄去了五年了。脑海中，她的模样也一点点变得模糊，他常常看着她的画像，回想他们的从前，甜蜜的日子那么少，留下来的似乎总是伤害。文帝闭上眼睛，轻轻笑着，笑得太过于苦涩。

这一年冬天，文帝的身子一天天变差。

永和七年的夏天，文帝终究还是去了，没有太多的痛苦，是在睡梦中离世，嘴边甚至有几分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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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正传《夏·向晚》地址：http:///onebook.php?novelid=312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