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一世情缘
作者:杨盛芳 | 分类:言情 | 字数:17.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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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虹桥巧遇
清明时节的东京汴梁,刚刚沐浴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城郊的街上被车马、人流踏起的黄土、浮尘,都已尘埃落地,一股湿润的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香味道沁人肺腑。
避雨的人们从商铺、茶室、脚店、门洞或某一个犄角旮旯,一下子又冒了出来,刚刚安静了一会儿的虹桥街面,又喧闹起来。
翰林画院的画师张择端和书童栓儿,此时也走出汴梁城的门洞,向汴河、虹桥方向走来。俩人走到虹桥下,张择端回头望望城门方向,又观察了一下虹桥这边的景致,思谋了一下,示意栓儿上桥、过桥。
过了虹桥,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上了个不小的缓坡,他们来到一棵大垂柳下。张择端再驻足观望:远处的城门,近处的虹桥,坡下的汴河及两岸的景致尽收眼底。但见虹桥上,熙熙攘攘,人流如潮 ; 虹桥下,大小船只穿梭如织,一派繁忙;河两岸,狭窄的街面上各类店铺,招牌林立;再远眺,还能隐隐绰绰地看到城门楼下懒散的兵丁和等待缴税入城的挑夫们。张择端看罢,捋了捋三缕美髯道: “此地甚好,甚好。”
栓儿看看缓坡后面,往下是百十个石阶,石阶的末端是个渡船小码头,便提醒道:“先生,这是一条道哇,很嘈杂的。”张择端看了看后面的石阶和码头,说道:“不妨事,不妨事的。”栓儿便手脚伶俐地支起了画架,摊开了笔墨纸砚,然后就到大垂柳那边一组石桌凳前坐着观景了。
张择端拿着画笔,撩了撩宽大的衣袖,仔细端详着面前的景致, 他寻思,从城内街景到城门是幅画面,从城门到虹桥又是另一派景致。虹桥与汴河两岸的景色最为别致,画面也最繁华;从虹桥两岸到远处的郊野又是另一种景色,摘取哪幅画面最好呐?
以虹桥与汴河岸边的街巷、店铺为核心构图,倒是重点景物突出,桥与河成为一个自然整体,加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画面不但完整,画卷也不失为繁华和宏大。但这样构图,城门楼就得舍弃,那样的话,画的大背景—东京汴梁城就体现不出来了。
或以城门楼与虹桥为主线构图,就得舍弃汴河两岸边的街道、店铺。整体画卷又显得局促和不流畅,虽也算得上宏大,画面的繁荣景象却逊色不少,体现不出东京汴梁乃至大宋朝都市的繁荣昌盛。
若以城门楼、虹桥、汴河两岸三点一线构图,城门内的街巷又显得很累赘,在整个画面中它与虹桥、汴河景观连贯性显得很牵强。另外,有城门楼了,从中透视过去,就是汴梁城里的楼台、街景,这部分也要构图于画中,否则,不但城门楼显得单薄,画的背景—汴梁城也难见雄姿了。
突然如同灵光一现,他假设自己的画卷要是能无限延长,这该是多么宏大、壮观、富丽、繁华的场面呀!想到这儿,他振奋得眼睛发亮,激动得有点失态。但谁来串联虹桥、汴河,串联城门楼及城里的亭台楼阁呢?总得有个勾连的主线吧,不然,整个画卷还是牛蹄子两半子。
正当张择端拿捏不准一筹莫展的时候,栓儿突然指着城门那边喊道:“先生、先生,城门那儿,骆驼、骆驼队,西域的骆驼队!”张择端瞟了一眼城门方向,仍旧揣摩着。猛然,他又看了一眼城门方向,目光当即被骆驼队深深地吸引住,随后,他用画笔迅速在画面上比划了一个位置,然后几笔勾勒出城门楼,接着几笔,一队恰巧出城的骆驼队被他素描在画面的上端。张择端边画边叮嘱栓儿:“研墨, 栓儿,研墨。”只见他几笔紧接着几笔,泼墨如水般的一阵挥毫。
在张择端笔下,七八峰骆驼或昂头或低头匆忙赶路的姿态,牵骆驼人一手牵着骆驼一手招呼路人避让的神态,已经跃然纸上。骆驼队出了城门,正向虹桥走来。
张择端在骆驼队的路径沿边又勾勒了几笔,城门里的市井街景和城外的虹桥、汴河的郊景、街巷就通过骆驼队出城的小路勾连上了。画卷上,城里的市井、城门楼、虹桥、汴河、店铺、人流,和谐地融合在一幅画里。一幅清明时节东京汴梁的一隅和其郊外的景色、轮廓,已被勾勒在画上。
张择端捋着三绺美髯暗想:遇到骆驼队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骆驼队今天走的位置、形状、神态,太绝妙了—仿佛骆驼队就应该出现在这个位置才有勾连城里、城外的灵动效果,才能带动它要行进道路周边的景致,让其生动、鲜活起来,真是神助我也!
他暗自庆幸自己选择的观察和构思角度。在整幅画的构图中,张择端知道,一幅画的视角和开局,第一个透视点是否鲜活、灵动,直接关乎各个散点的布局和效果。第一个点效果一出,创作就有了心情、激情,就来了憧憬和灵感。想到这儿他不禁喜上眉梢,刚想感叹一番,栓儿又喊道:“先生、先生,快看那条大船,那条桥洞下的大船,快要撞上虹桥了!”
张择端顺着栓儿指的方向看去,虹桥上下的人群正骚动着,并对着桥洞指指点点,大呼小叫。张择端再看虹桥下,一条桅杆还没有放平的大船,正在靠近桥洞,且在靠近桥洞之时,竟然横了过来,眼见就要撞到虹桥了。张择端情不自禁地连声叫道:“不好、不好。”大船上的人们此时也是忙乱成一团。虹桥上下,看到这个场景,骚动中夹杂着惊慌的人们纷纷跑向桥的护栏和桥的两头。
“各位客官都待在客舱里!莫要乱动!”“小厮们!桅杆放到家!舵打死!撑住桥墩!单侧划桨!划呀!快给我划呀!”站在船舱顶篷上的船老大,一连串声嘶力竭地吆喝。在他的吆喝下,船工们放桅杆的放桅杆,转舵的转舵,划桨的划桨,撑桥墩的撑桥墩。大船在进入桥洞的瞬间,桅杆放平了,船头调顺了,大船悠然地过了虹桥。虹桥上下一片啧啧的赞许之声。
“过桥了,过桥了,先生,你看大船过桥了。”此时的张择端并没有理会栓儿的指点、喊叫,而是专注地在画虹桥上下的场面,一笔紧似一笔地挥毫,旁若无人。
坡后的码头上有点喧闹,一条小船停靠下来。一行人下了船沿着石阶爬上来。“到了,终于上来了,累煞我也。”栓儿听到下面的话音,走过去往下一看,是两位貌美的小姐和她们的两位丫鬟,正气喘吁吁地上来了。
小姐们看看大垂柳下的石桌、石凳,便蜂拥而至,毫不客气地落座歇脚。栓儿见状心里很不舒服,心想,也不讲个先来后到的,先生一会儿坐哪儿歇息?但看了几眼后,栓儿就不吱声了。他发现其中的一位美貌、优雅的小姐温柔地多看了他几眼,令他感到有点神不守舍,纵使心里有点不愿意,也没有说出来的勇气了。栓儿又多看了小姐几眼,不但说不出不愿意,心里还怕她们坐一会儿就走呐。片刻, 那位美貌、优雅、高挑个的小姐对她的姐妹们说:“看来我们是挤占了人家的位置了,看他一眼一眼地瞟咱们,像是不乐意了。香儿、朵儿你俩挤坐一个凳,给人家留个位置。”说罢,她向栓儿招招手。看到栓儿犹犹豫豫的劲儿,香儿高声叫道:“叫你过来就过来啦,扭扭捏捏的,过来呀!”高挑个的小姐扑哧地笑了说:“香儿,有话好说啦,粗声大气的像个痴汉,你再吓到他。”她说罢,自己竟笑出声来。
栓儿看到她们招呼自己,过后又大声喧嚣,心想,我过去坐不坐无关紧要,关键是别吵闹到先生。想罢,他对她们摆手,挤眼,又指指她们背后大垂柳那边作画的张择端,嘴里悄声说道:“别吵到画画的相公。”说完,栓儿又用手指了指嘴,示意大家悄声一点。小姐们回头看看不远处聚精会神作画的张择端,不约而同地用手遮了一下嘴巴,又吐了吐舌头。
静了片刻,高挑个的小姐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向张择端走去。栓儿起身想去阻拦,已经来不及了。从栓儿发现她要站起来,到栓儿站起来去拦阻的当口,高挑个的小姐已经站在了张择端的背后,开始欣赏画卷了。
小姐看看实景,看看画卷,再看看实景,又看看画卷,循环往复,看得津津有味。看了好一会儿,她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句:“好长的一幅画卷呦。”张择端听到背后有人点评,也听出悦耳的音调出自一位女子,但他没理会,也不介意。他在宫里为皇亲国戚和楼台亭阁、鸟语花香作画时,围观点评的多是才子佳人,他早已习以为常了。此刻,张择端刚勾画完虹桥那大船过洞时桥上桥下的情景部分, 正在勾画汴河岸边街面上错落有致的商铺和过往的行人。高挑个的小姐对照实景看了看,又嘟囔道:“布局精巧,格局匀称,尽显富贵之美,但细节上却缺少精雕细琢,场面也显得拥挤。”张择端听到了, 还是不答话。
高挑个的小姐并不在乎他答与不答、理与不理,仍是自说自话: “你看香饮子店门前站着吆喝的小厮,明显的是个店小二。他前面的,街中过往的那个小厮却是别家的伙计,给他家送外卖的,俩人姿态,神情明显不同,怎么在您笔下都一样呐。城门楼下懒散坐着的是守门兵士,那个指手画脚争辩的很显然是入城的卖货人在发泄不满, 怎么在您的画上的神态区分不大,看不大明显呐?”
张择端有点不耐烦了,心想:点评就点评罢了,怎么连说带比划地开始质问了呐?!皇亲国戚、才子佳人们点评也有个尺度的,也不会当场质问,这不是向人发飙吗?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眼皮也不抬地调侃道:“场面要是不显得拥挤,画卷还要向外展,整个画卷会更显得冗长。至于都要工笔,都讲精雕细琢,讲‘精工’二字,光是城门、虹桥、店面也罢了,但你也睁眼看看。”说着,张择端挥手一指城门方向,随后手指往虹桥、汴河两岸的方位一划拉,接着说道:“这上边有近千人呐,还不包括牲畜。工笔画?有神情?那得多大功夫,耗费多大的精力,几年的时间不一定能工笔出来,你可知晓?”说到这儿,张择端才睁开眼睛,看看身后点评的人,才发现点评人并没有看他,她的脸几乎贴到画上, 正聚精会神地在画卷的另一端看画呐。
张择端细看了一眼高挑个小姐,才见她姿态优雅、神态端庄,从姿态、神态上看让人感觉到一种气质,一种气场。他又偷眼看了看小姐脸颊,正巧赶上小姐转过身看他,俩人目光一碰,张择端有点吃惊,张了张嘴,但没找到适当的词语,心里却感慨道:这位女子不凡。
张择端的专业和见识决定了他的品位,他要是觉得脱俗,自然是非同寻常。在太学院里,不论是画师或其他学员,有时非常无聊,消遣和排解的方式除了喝酒、赌博、逛街外就是闲聊,闲聊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对女子的点评。从宫里的嫔妃佳丽到王公贵胄府中的公主小姐,都妄评无忌。只要有人提个话头儿,大家就会七嘴八舌地捧场儿,专注、热情、关注的程度绝不低于学业和专业,也不亚于一场学术讨论,其程序也相似:点评—辨析—争论—结论。
有时争辩得面红耳赤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得不到结果时还有个办法,就是找张择端给个评判,或是让张择端说说谁的眼力更胜一筹。此时的张择端就会手捋着三缕美髯,沉思片刻,有理有据地评鉴一番,直说得双方频频点头称是、叹服为止。
张择端看到高挑个小姐时,第一感觉就是强烈地刺激了他的审美意识。他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美女的神态印象和赞叹她们的词句,但他觉得用这些词句还无法囊括和描述这位小姐的神态。他甚至觉得用这些词句只能描述娇滴美艳,而这位小姐用娇滴美艳来描绘多少有点缺憾,甚至有点俗。
在他的潜意识里,她不是那种一般的、约定俗成的美,而是一种……怎么说呐,这种美的奇特之处就是温润里透出的优良质地,那种从内在向外溢出的、滋润的、鲜活的艳丽,一种让人觉得很舒服, 又沁人心田、赏心悦目的美。
从她看画的那种姿态、神情,那种对画、对画技的直言不讳和旁若无人的口吻,张择端看到了她对艺术技法真挚、纯真的追求和挑剔。这种追求是忘我的,甚至到了嗔痴的境地。她的挑剔,就如同对她那宽阔、饱满、温润的前额上容不得一丝轻皱,细长且微弯的眉间容不得一点瑕疵一样的苛求。这也是张择端觉得这位小姐美的独特之处。
张择端作为翰林画院的画师,有点矜持、讲究体面是他应具备的素养。一个姿态,一种神情,几句点评就让他乱了分寸?甚至失态或哑口无言?是他审美意识太过敏感,潜意识太过丰富吗?都不尽然。让张择端真正折服的除了她看画的姿态、神情,对艺术的真挚、坦荡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她的眼神,使他心悦诚服的是她的眼神。
张择端本来是用一种淡定里夹杂点不屑的眼神与小姐的眼神相遇的。但与他眼神相遇的,是一种更淡定的不含一点杂质的眼神。淡定眼神的背后仿佛还有一种非常有积淀感的、极为厚重的东西支撑着这种淡定。这种淡定和纯粹,仿佛有种穿透俗尘的威力。
她的眼神让张择端不淡定了,甚至有那么点胆怯。正当他下意识地要躲闪这种眼神的瞬间,他又敏锐地感觉到那是一种真挚的、单纯的,富含温润和蔼的,透着生性友善的目光。
友善的眼神让张择端沉稳下来,此时,他想赶紧说两句得体的话,解脱自己尴尬的处境。但是,真不知说什么更合适一些。他回想刚才的一席话,从态度到言辞都很不得体,甚至很冒失。善于辞令的他,今天有点当哑巴的感觉。当张择端张口结舌的时候,高挑个的小姐微微向他施了一礼道:“在下多有打扰,先生的画卷让人很是喜欢。”张择端马上拱手还礼说:“让小姐见笑、见笑。承蒙赞许,心中甚喜、甚喜。”听到小姐又说:“冒昧直言,还望海涵,不当之言,敬请见谅。”张择端觉得触到了疼处,话也凑不成句子,只是应酬道:“不妨,不妨。领教,领教。幸会,幸会。”张择端似乎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敏锐地感到应该尽快跳出这个尴尬的话题。他又看了一眼小姐,她的目光是单纯、友善的。张择端马上淡定下来,也恢复了常态,试着调侃道:“这样说话甚是累人!”说完赶紧看看小姐。小姐微微一笑,答道:“同感,同感!这般说话,比看了半天画都累人,真是累煞我俩。”说罢俩人相对哈哈地笑了。
“两位莫不是熟人老友?只顾攀谈热议,乐此失彼的,全然忘了表妹在此。”同来的另一位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到了两人面前。高挑个的小姐抿嘴一笑说:“表妹真会打诨儿,喜欢先生的画卷, 多看了几眼,哪来的熟人老友?”表妹说:“多看了几眼?你俩眉来眼去,有问有答的聊得热烈,还尽情尽致的,哪个没有看在眼里?” 说罢转身看着身后的香儿、朵儿和栓儿,问道:“哪个没看到?当我们眼瞎不是?”高挑个的小姐笑骂道:“妹妹越发疯了,刁蛮得竟胡言乱语,引人笑话。”香儿在旁边帮腔道:“我家小姐见到书呀、画儿的就喜欢得不得了,痴迷起来,忘乎所以是经常的事。”表妹说: “香儿越发的会说话了,不仅脸蛋长得甜,小嘴也甜。跟你家小姐再学学填词唱和,今后不愁嫁个好人家。”香儿窘了,低头说:“俺谁也不嫁,就陪着我家小姐。”朵儿搭茬道:“香儿可是心里话?赌个誓如何?”高挑个儿的小姐圆场说:“香儿有这个心就让人可心啦, 赌哪家子誓?”说罢,转身甩着宽大的衣袖,向大垂柳旁走去,边走边哼唱道:“看这天色不早,尔等随我回家可好?”朵儿对着香儿悄声道:“你家小姐性子甚是可爱,一天到晚哼哼唱唱的,连我都稀罕呐。”这话被走在前面的张择端听了去,不觉看着走在前面的小姐背影若有所思。与高挑个儿小姐并排走在前面的表妹嘟囔道:“你是聊也聊了, 喝也喝了,尽兴后回家,岂不是太自我了?”高挑个儿的小姐悠然地问道:“那你欲如何?”表妹答道:“我也不要如何,也要尽兴就好!”走在她俩后边的张择端忙搭话道:“这位表妹言之有理,出来玩,唯有尽兴最为重要。”张择端看大家沉默不语,忙接着说:“我想大家不如在大垂柳下歇息一下。在下带有一些点心,都是宫里的赏赐,大家随便用一点,只是没有茶饮,只有酒水而已。不过,不妨, 让栓儿下去,到汴河边的香饮子店买些过来。”表妹爽快地应道: “随便吃点就好,点心、酒水我们也带些,不必劳神另买。”张择端听了高兴地连声称好。
大垂柳下一个石桌四个石凳。两位小姐和张择端各坐一个,香儿、朵儿两个丫鬟挤坐一个石凳,栓儿没座儿,站在张择端身后。大家落座后,栓儿便拿出点心、坚果和酒。点心和坚果分给大家,酒则单给张择端斟了一盅。两位小姐对视了一下,就示意香儿、朵儿也把东西拿上来。俩人也端上了点心和酒,香儿给小姐斟了一盅。表妹看着说:“我的呐?我也要吃酒。”小姐说:“你只能饮半杯,权当解渴。”张择端看了一惊,脱口问道:“二位……二位小姐也……也吃酒吗?”表妹笑道:“当然吃酒,岂有不吃的道理?”高挑个儿的小姐顾不得言辞,见酒斟满了,抿了一下嘴唇,端起杯就干了。张择端看了有点发愣。高挑个的小姐见状示意张择端吃酒,张择端也是一口干了。表妹则抿了一口,说:“没有香饮子好喝解渴。”张择端听了,从衣袋里掏出了十几文铜钱,对栓儿说:“你带这位表妹和两位妹妹到正阳铺子旁的香饮子店去吃香饮,那里的香饮子是虹桥边最好的。”不等栓儿应话,表妹马上说:“我不去,汴河那边要走多少时辰?路上就把我渴死了。”栓儿说:“也好,小姐们小脚、小步的,扭到那里真得一个时辰,我可以飞也似地买回来。”说罢,揣了铜子儿,下了坡,一溜烟向虹桥边上跑去。
表妹看着栓儿下了坡,抿了一口酒说:“刚才说得男欢女笑的, 人一多怎就无话了?该不是我们碍事不成?”高挑个的小姐看看表妹一笑,没搭理她。张择端说:“方才,我与小姐只是切磋画技,大家听听不妨事的,小姐刚才的见解,我不敢苟同,还要继续讨教呐。” 表妹说:“先生无须解释,但我表姐说话向来直爽,指教你会不留情面,你可有此雅量?”张择端心想:与小姐只要多聊一会儿,多待一会儿就好,说什么无关紧要,岂止有雅量,还很有雅兴呐。想到这儿便说:“有话尽管说,不妨事的。在下洗耳恭听,但求多多益善。” 表妹说:“哈,当真?现在态度蛮谦恭的,刚才我看你转身与表姐搭话时,态度很是不屑,眼睛都懒得睁开。”高挑个的小姐看到张择端窘了,便解围道:“表妹童言无忌,刚出来见世面,先生不要在意。”张择端忙说:“但说无妨,但说无妨,我最喜欢她的直爽。” 表妹说:“人家过几年就要行成年礼了,总是童言、童言的,这般小看人,表姐来的路上还夸我最近长进很多呐。”高挑个的小姐和张择端听了都笑了。表妹看俩人笑,把嘴一撅说:“哼,若今后姐姐嫁人时,我也童言、童言称谓你,看你如何?”高挑个的小姐听罢,用手遮着嘴笑道:“表妹近来长进不少,只是学得嘴不饶人,要与刻薄为伍了。”表妹想了一下说:“对了,表姐,最近你不是还教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这方面我长进没有哇?” 小姐说:“这方面你也长进了,脸皮似乎也见厚了。”说罢,起身就跑,表妹恼羞地站起来追打过去。
“来啦,来啦。正宗的香饮子,还有干鲜果品。”栓儿满头是汗地跑了上来。张择端看着摆上石桌的香饮和果品,对栓儿说:“办得不错,不错。”表妹追了一圈没追到,端起一杯香饮子,一饮而尽, 连说:“解渴、解渴。”随即大家也吃喝起来。吃喝了一阵儿,表妹看着张择端说:“这会儿你不赶我们走了吧?”看着张择端装出不解的样子,表妹还想说什么,坐回原位的高挑个小姐阻止道:“不要瞎说,猜疑。我与先生论画,甚是投机,妹妹听话,待会儿我们再闲话逗趣好吗?”表妹知趣,无奈地到一边去了。张择端听着姐俩的对话,再细细观察高挑个的小姐,发觉她竟是如此的青春年少,服饰、举止表露她还是闺中待嫁,心中不禁又激动起来。
香儿见状,忙拉着表妹对朵儿说:“姐姐、朵儿,待在这里多无聊!不如我们到那边去斗花、斗草。”栓儿忙问:“带我玩吗?”表妹招呼道:“走走,大家一起去,一起玩。”说罢带着一行人往坡下小码头边的草地去了。
石桌前剩下的俩人,张择端略显尴尬,一时想不出话题,不知从何聊起。高挑个的小姐倒是平静,见张择端略有窘态,便打破僵局问道:“先生的画卷不是纯粹的宫廷技法,画中装饰造景,虽然华丽细腻,宫廷画技风格显而易见,但以形写神、气韵生动的民俗画技也暗含其中,譬如画里的人物。不知我猜测得对不对?”说罢,看看张择端。张择端听到小姐谈起了画技,心中暗喜,心想:小姐懂得画技, 喜欢画儿,真是求之不得的。正愁不知怎样博得这位不凡姑娘的芳心。想到这儿,他自信了许多—岂止是自信,不免还有点得意和自负。此时,他特想给小姐答疑解惑,以展示自己的内涵和底蕴。但小姐从画卷中看出了两种画技的特点,令张择端一震。他本想以皇家画师的身份,讲讲自己宫廷画技的精妙所在和他吸收民俗技法的巧妙之处。他想,小姐听了,一定会对这幅画卷褒奖有加,甚至赞叹折服。但听了小姐的问话,他觉得不讲出两种技法的优劣,很难让小姐了解这幅画的奇妙和真谛。他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捋了捋胡须说:“小姐眼光敏锐,深懂画技,拙作的技法确实属于宫廷和民俗相融合的技法。”
他看看小姐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又抑扬顿挫地讲道:“宫廷技法的精髓确实华美细腻,但萎靡柔媚又是它的弊端。所以,画卷中除宫廷楼阁、虹桥、店铺和个别人物外,大部分人物及景色借鉴了民间以神写形的技法,这也是处理人物繁杂众多的一种巧技。这是其一……”张择端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高挑个的小姐边听边仔细打量着他的形态:年纪比自己略大一点;留了三髯须,让人初见时,显得老成许多;他相貌端庄,身材中等,瘦弱单薄,身上的书生劲儿十足,但眉宇间有一股凛然正气。小姐暗想: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君子貌相。“其二嘛,”张择端说,“就是这幅画的画面宏大,街景繁华,因此要展示的物、景、人海量无边,若都要精雕细琢,会不会使得整幅画萎靡柔媚?猴年马月才能成就?其三,如若一生只精工这一幅画,精雕细琢尚可为之,然而宫廷画师又岂可为所欲为呐?”
说罢,张择端看着小姐,手轻捋着髯须。小姐收回了观察他的目光,微微沉思了一下说道:“先生说得在理。但我的疑惑是:画中楼阁、城池、虹桥、店面的构图基点显然精于雕饰,色气、色韵都很浓郁,这点显而易见。谁都认出是宫廷画技法,但人物呐?有几个人物的神态还属逼真,但多数人物确实如您所说,像以神写形,但不敢恭维的是很不传神,千篇一律,没有表情,像是在画里凑数的‘木桩’。”张择端听了,又发窘了,显得有点不耐烦,但没言语。小姐似乎没有察觉出张择端的表情,照旧滔滔不绝:“这与整幅画的构图和技法格格不入。”张择端感觉到这位姑娘不仅直率,还很倔强。他说的其二、其三她没听明白吗?张择端终于忍不住了,他想再换个说法,再解释一番,于是说:“古人说,‘远望之取其势,近看之取其质。’势,质,虚,实,要相融才是画的精妙之处嘛。”张择端还要接着解释,小姐插话反驳说:“古人还曰:好的画卷还要‘可游、可居’呐。再则,近观质,人物不要近观嘛?”张择端心中感慨:她刚才还平静如水,柔弱可亲,但一说到技法、艺术,就如醉如痴,亲疏不论,此女可非同一般,天赐的知音呐。不等张择端表态,小姐接着说:“这幅画只要精雕细琢,必成旷世之作。功利、偷巧或您的万般说辞,都不是辜负这个天赐题材的理由,辜负这样的题材,犹如暴殄天物一般的罪过!”张择端听到这儿被震撼了,不想“解释”了,也不想“解惑”了,就剩无语了。
他与小姐开始论画时,曾窃喜过:听得出,小姐对画技略知一二,但张择端是谁?大宋朝翰林画院的画师!只要他随便甩出几点画画的理论、技法,就够小娘子学习一阵子的。他还想通过论画,转变从一见面就处于劣势甚至尴尬的局面。怎么没过几招,自己倒先无语了呐,甚至心里还有了臣服的心态?
张择端沉思了片刻,猛然悟出了一个道理,一个翰林画院没讲过的道理:技法、理论的高超和精深比不过一种心态,一种纯净唯美的心态,一种嗔、痴般追求意境、艺术的心态。他似乎被小姐说动了。诚然,在小姐没说之前,他也敏锐地感觉到,这幅画卷的题材真属璞玉浑金,根本不能用雅俗或超尘脱俗来评判。它是自己梦寐以求、但又苦苦寻觅不到的那种题材,但用什么情感和精力去完成它,说实话,张择端自己还没来得及琢磨和安排靠谱的打算。经小姐一点拨, 他开始考虑了,考虑画技的调整了。他想,这幅画卷应该是一种全新的技法,要精工中有传神,精雕细琢中有气韵,即使让他倾注毕生的心血,也值得尝试一下,因为题材值得!高挑个的小姐说罢,并没有在乎张择端的表情,斟满了酒杯,举杯说:“先生,为您的旷世之作,饮了此杯。”张择端答道:“先干为敬。”俩人杯一碰,张择端先干了。
表妹带着人嘻嘻哈哈地赶了回来,正看到这个场面,便高声喊道:“哇,要是我们再不回来,俩人恐怕要喝交杯酒了。”张择端听了表妹的喊叫,下意识地看看小姐,发现她面带红晕,顾自沉思,全然没有反应。张择端想:小姐脸上的红晕是吃酒吃的呐,还是听到表妹的喊叫羞红的呐?他猜想了片刻,拿捏不准。
“姐姐一发痴,定是在构思填词。今儿填个情思的词最妙,最是应景。”表妹坐到石凳上,嘴里不饶人地叨唠着。张择端听了又是一惊,忙问道:“小姐还懂得词赋?”表妹小嘴一撇正待张嘴,小姐抢白道:“什么填词诗赋的?你等一顿疯玩,全然不顾我们,拿花、拿草来,我们一起文斗或武斗见个输赢。”表妹、香儿、朵儿笑着从身后各自拿出一把小野花说:“善哉、善哉,我们岂能忘了小姐?”说罢便把花递给了小姐。表妹说:“不跟姐姐斗一斗,哪算长见识,长本事?来来来,姐姐,我们先文斗可否?”小姐看着眼前一把把被攥得蔫蔫的野花,怜惜地说:“呜呼哀哉,我可怜的琼枝,被你等蹂躏成这般,如何分辨良莠?”大家看了面面相觑。栓儿说:“她们采花时,我就叮嘱过,少采一些,要分根拿好,她们哪里听,每人恐怕采得少,一把一把地攥在手里。回来的路上又追跑打闹,还用花儿互相抽打,怎能不蔫了?”表妹、香儿、朵儿都瞥眼看着栓儿,不说话。小姐说:“罢了,罢了,文斗不成我们改武斗。看栓儿手里这么多草根、叶根的,足够我们见输赢的。”说罢,小姐仔细选了叶根,与表妹先斗起来,随后香儿与朵儿,朵儿与栓儿,表妹与张择端,小姐与张择端分别斗了起来。大垂柳下一片欢快的喊叫声。
斗了片刻,小姐说:“光斗输赢多无趣,博弈要有彩头才好,我们输者罚酒好不好?”大家齐声叫好。张择端说:“好自然好,只是有失公平。”小姐问:“此话怎讲?”张择端说:“论酒量,论博弈,男子天生强悍,计胜一筹,我该不会有倚强凌弱之嫌吧?”小姐骄傲地一笑说:“先生自负了,没有博弈,怎见输赢?很公平的,来吧。”张择端又说:“罚酒量尽量少一点,每杯斟个杯底即可,是个意思就好。”张择端很是厚道,真怕把小姐等灌多了。小姐说:“就依先生。来,斗。”
俩人先斗了三局,小姐两赢一负。又斗了两局,张择端两负。张择端喝罢了罚酒,脸面有点抹不开说:“斗花、斗草是女人家的游戏,且博弈没有技巧性,不像男人们玩打马、掷骰子,博弈是技巧。” 香儿听罢咯咯地笑起来。张择端问香儿:“打马、掷骰子的博弈你们也懂?”香儿看看小姐,见小姐也在暗笑,就说:“我们带着骰子呐。先生要不要也见识见识?”小姐说:“不要与先生客气,但拿无妨。”张择端见到骰子,预感不妙。果不其然,博弈了五局,他喝了五杯。又补了三局,张择端又喝了三杯。张择端两眼朦胧了。
小姐玩得兴起,叫香儿:“笔墨伺候。”香儿在石桌上放好纸、笔、砚台,并赶紧研磨。
小姐右手拿笔,左手撩起袖口,挥毫泼墨,一首词跃然纸上:
《浣溪沙》 小院闲窗春色深, 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云催薄暮, 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小姐放下笔,神情却凝重起来。
张择端探头看看词,默念一遍,又吟诵一遍,手捋髯须,啧啧称赞,暗想:今天遇到奇女子了。他见小姐沉默不语,便觉得所作之词必有寓意,或有心结。便想了想说:“小姐的词奇好,可与南唐中主李璟的一首媲美。”说罢张择端吟诵道:
细雨梦回鸡塞远, 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 倚栏干。
小姐听了感慨道:“在下是凡夫俗子的感伤,如何能与开‘花间词派’风气之先的南唐中主相比?二者不能同日而语的。”说罢,小姐看了张择端一眼,内含感谢之意。
张择端正想再聊一会儿,以探小姐词中寓意,不想香儿抢白道: “小姐,您看天色,黄昏将过,我们已经误了回家的时辰,回去肯定要被责罚的。都怪香儿只顾玩耍,忘了提醒小姐,香儿在此知罪了。” 小姐看了看天色,也有些慌乱,嘴里却安慰香儿说:“不打紧,不打紧的,我们速归就好。”说罢,与张择端匆匆道了个别,一行人匆匆下坡向小码头奔去。
张择端愣了一下,催促栓儿说:“赶快收拾画具笔墨,我们也从水路回城。”当栓儿收拾停当,两人匆忙赶到小码头时,载着小姐一行人的小船已经驶出了很远。张择端忙招呼岸边的小船,俩人上了小船,张择端指着前面的小船对船老板说:“跟着前面的船进城。” 跟了一段水路,船老板疑惑地说:“前面的船像是走错了水路,奔荷塘和芦苇荡那边下去了。”张择端问:“她们船上没有船老大吗?
船老板说:“那是条官宦家自用的船,自己划的。”张择端问:“那她们会不会迷路回不了城呐?”船老板说:“那倒不会,只是绕道而已。我们行进的是大水道,与她们走的小水道只隔着一道芦苇荡,你喊话她们应该能听见的。”船老板话音未落,“噗噜噜”一行白鹭从芦苇荡那边腾空而起,随即传来一阵欢笑声。
张择端真有喊话的欲望,但一是身份不妥,二是真不知喊什么好。栓儿侧耳听听说:“您听她们好像在吟诵什么?”张择端仔细听着断断续续的:争渡,争渡……鸥鹭,鸥鹭……栓儿说:“她们像说
‘沉醉不知归路’呐。”张择端问船老板:“可不可以绕进芦苇荡, 追到她们?”船老板说:“客官,使不得的,里边的小水路,阡陌纵横,虽然都通往城内,但要在其中找一条船,却是太难了。”张择端叹了口气,只能静下心来,听她们在吟诵什么。
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全了: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