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绝对站在我们这边的，在真正的大战开始之前，如果有机会你应该跟他好好谈一谈。”

“大尊……如果他愿意见你的话，你帮我带一句话，你就说‘越是重的担子越是不能一直挑在肩上，你不放下来，怎么知道没有人挑得起？’”

“噢，还有这句，‘人王玺只在手中，人道在心中，印玺没了不可悲，心若蒙尘，那才是悲哀’，嗯，就这么说吧……”

周玄听得十分迷糊，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好，我记住了。”

“多谢……夏洛就是洛仙城深处的那座宫銮里，你有我的龙气，可畅行无阻。”龙灵道，“一路保证。”

“后会有期。”周玄作揖，而后消失。

“唉……夏洛啊夏洛，你可千万别把他给拒了。”龙灵在心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盘踞回了王鼎底部。

与龙灵告别之后，周玄一路前穿，很快来到了洛仙城深处的那座碧霞宫銮前。

尽管洛仙城深处道则交错、阵痕密布，大有斩杀一切擅闯者之威势，但周玄进入时，果真如龙灵所说的那般畅通无阻。

人王殿笼罩在一片道则之中，当周玄到来时，道则往两侧分拨，人王殿那雕刻着古老凶兽的朱红色门户，亦是随之而缓缓开启。

“咯哒哒哒——”

门户开启时，里内响起一串机括类组合件运作的声音，门户之后那神秘的世界，也是随之而在周玄的面前缓缓开放，似乎是早已与感到了周玄的到来，如今特地为周玄开门一般。

周玄眉梢微跳动，迈入了人王殿内。

殿内九龙盘柱，香烟袅袅，不甚寂寥，殿宇上方，一道笼罩在烟云之中的身影，半倚在卧榻之上，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握着的书卷，正不疾不徐地阅览着。

“来都来了，不如现身一见……周玄？”夏洛平淡地开口。

话音方落，大殿之内空间微微波动，周玄的身影悄然浮现，目光深沉地看着软榻上的中年人。

阴阳道瞳望穿虚妄，周玄心底陡然一骇。

若以寻常瞳力望去，便会发现夏洛是一个身着九龙黄袍的威武中年人，其眸光深邃，似乎看破天下大势。

但在阴阳道瞳之下，这夏洛却已经是一具笼罩在黄袍之下的枯骨。

不，说枯骨未免太过了，但他却委实只剩下了细若游丝的鼻息，以及一具皮包着骨头的干瘦老躯。

一眼望去，只是一个缭绕着人道气的干枯老树根。

“你能现身，我很高兴。”夏洛的声音飘然而来，只是这一刻他自称为“我”，而不是“朕”，“但倘若你能以‘周玄’的样子见我，我会更高兴。”

“承蒙人王陛下惦记，周玄实属惶恐。”周玄缓缓作揖，但他一早便将元神化作了“吴彦祖”的样子，如今自然不曾改变。

夏洛见状，颇为无奈:“罢了，我也不是没见过你，吴彦祖便吴彦祖吧。”

周玄不语，只是心中更加疑惑，这夏洛……何时见过他了？

且不说何时见过，光是一语道破他的真实身份，就让他警惕不已。

“看来陛下虽然隐居深宫，却依然心系天下。”周玄不卑不亢道。

夏洛缓缓放下书卷，平静地看着周玄:“什么心系天下？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如今只不过是一个观望着棋局，死不认输的棋手罢了。”

“不用这样站着，深宫期年无人来访，唯一陪伴着我的黄公公也已经离去……”夏洛像周玄招了招手，“来，坐到我这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周玄眯了一下眼睛，却没有拒绝，举步登上金阶，来到夏洛跟前。

当周玄到来时，缭绕在夏洛周身的人道气也在无形之间活跃了许多，夏洛干瘦的老躯上仿佛焕发出了新辉。

“就坐到这里吧。”夏洛指了指身边的软榻。

周玄盘膝，正襟危坐。

夏洛见状，挤出一抹微笑，但随后又无奈地唏嘘道:“这个位置……我那两个儿子想坐了一辈子，也没有坐上。”

周玄不语。

夏洛又道:“你有什么感觉？”

周玄道:“很软，很舒服。”

夏洛微笑道:“喜欢的话，可以让给你坐。”

周玄微微摇头:“不喜欢。”

夏洛深陷的眼窝里浮现出一抹深邃的光，他盯着周玄，沉声道:“就算不喜欢，将来也总会坐上来的。”

周玄却没有否认，只是继续摇头:“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了。”

夏洛道:“将来……很快就将来了，你需要做好准备。”

“需要做好准备的，是陛下。”周玄平静道。

夏洛沉默，随后，开口道:“你我都需要。”

周玄问道:“陛下就这么确定？”

夏洛凝视着周玄，缓缓说道:“我从来不敢确定，但又从未如此确信过。”

“我可以不相信你，但我不会不相信‘人道’。”

“从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知道我儿一切的计划都将被推翻。”

周玄眸光一凝，问道:“我们见过？”

“见过。”夏洛肯定道，“见过很多面了。”

周玄一怔，眼中骤然爆发精光，他死死地盯着夏洛，说实话夏洛的确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周玄确信他这是第一次见到后者。

“我们什么时候见过？”他问道。

夏洛却没有回答:“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周玄沉默，心想这夏洛该不会也是个苟圣吧？

我在洛仙城中苟到飞升？不至于吧？

夏洛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和周玄多纠缠，而是问道:“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周玄道:“原本是想看看你是什么情况，再看看你对于如今的格局是什么态度，但现在，我似乎已经明白了。”

夏洛点头道:“难得明白。”

周玄又看向了夏洛，问道：“你两个儿子的事情，你都知道？”

夏洛目光微垂，落在软榻前长案上堆积的一卷卷簿册上：“连你死‘仙府’我都知道，大夏仙朝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仙朝妖祸、太子参诡、次子祭道、王庭霸权……”夏洛揉了揉眉角，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夏建立至此不过万载光景，前朝根深蒂固的势力、九蚀帝君埋藏在大地之下的诡道祭坛、虎视眈眈的星界神祇……”

“内忧外患，宛如深林老树盘根交错，我欲抽丝剥茧，奈何那帮星界神祇不给大夏喘息的机会。”

“一千五百年前的那场战斗……”夏洛歪过头看向周玄，“星界神祇下界，我自爆人王玺，以无尽人道气引动天道反击，这才为这昆灵界争取来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但是，失去了人王玺，属于我的人道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消散，为了能够让昆灵界撑过下一次星界神祇下界，我不得已将这老躯自封于深宫之中。”

“我若不死，星界神祇便不敢下界胡来。”

“我只愿以我残躯，镇守昆灵之界，直到……下一个人王出现。”

周玄试探道：“夏熵？”

“他不是那块料。”夏洛微微摇头，“他太好强，什么都要争，他打小孤傲，看不到凡间之苦，就算可以成为大夏君王，也无法成为人王。”

说到这里，夏洛看向周玄：“人王玺有灵，自会择主，如今看来，它选了一个好主人。”

周玄沉吟道：“你是怎么确定人王玺在我这边的？”

夏洛摇摇头，失笑道：“过来人，过来事。因为曾经拥有过，所以对于这种感觉，更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感受。”

“我一见到你，就看到了你身上那‘活着’的人道气。”

“人道气就像清泉流响，若有源头，便是活水，若无根宗，便是死水。我这边的人道气，已经行将就木，而你那边的，却朝气勃发，我若这都猜不到，就真是瞎了眼了。”

周玄问道：“你早就知道我身怀人王玺，却没有半点拿回来的心思？”

“我知道你身怀人王玺的时候，其实并不‘早’了。至于‘拿回来’？”夏洛自嘲地摇了摇头，“人王玺，从来不属于我。人王玺属于人道，若它归于我，自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但它没有，这就说明，我已经失去了掌握它的资格，或者说……它找到了比我更合适执掌它的人。”

周玄想到了龙灵的话。

人王玺只在手中，人道在心中，印玺没了不可悲，心若蒙尘，那才是悲哀。

如今想来，似乎龙灵也误会了夏洛。

“我现在啊……就是一个卑劣的棋手。”夏洛倚在软榻上，“搅动大夏的风云，让这水更加浑浊……星界神祇想要下一盘大棋，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被算计了进去，仙朝百姓也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我早已预料到了这些情况，适才与三清道宫诸师联手，创建了天师府，依次缓解仙朝灾祸。”

“天师府属于我，什刹府被熵儿完善并重建，而懿儿则是捣鼓出来了一个劫天教……他们乱斗，也算是消耗王庭内部的戾气一种方法，我也不去管他们。只要天师府与仙门依旧在我麾下听命，那便足矣。”

聊了一会儿，周玄准备起身离去。

“难得来一趟，不再多坐一会儿？”夏洛留客。

“不了。”周玄耸了耸肩，“元神出窍，不便久留。”

“噢，倒是忘了这事儿了。”夏洛露出恍然之色，“既然如此，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再好好聊聊。”

“可以。”周玄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夏洛露出一抹久违且期待的笑容。

“对了。”周玄刚起身，便说道，“龙灵托我给你带了句话，‘越是重的担子越是不能一直挑在肩上，你不放下来，怎么知道没有人挑得起？’”

夏洛微微颔首，接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周玄，笑道：“你说的对，的确就快到了我放下这担子的时候了。”

周玄一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无奈道：“不会吧？”

夏洛微笑：“你能有这个觉悟，我很高兴。”

周玄赶紧道：“我觉悟什么了？”

“人道，心诚则灵。”夏洛道。

“我心不诚，我可自私了。”周玄连忙摇头。

夏洛打趣道：“矮个子里拔高的，你算不错了。”

周玄：“……”

夏洛又道：“对了，在你离开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哦？陛下说来听听。”周玄道。

人王殿内烟气氤氲，夏洛与周玄谋，片刻之后，周玄离开了人王殿。

望着周玄以飞身托迹遮掩盖身形而后消失的样子，自星界神祇下界至今，一千五百年来，夏洛第一次露出会心的微笑。

……

离开洛仙城后，周玄融身于清澜江神流，穿越通幽玄门，返回乾坤洲道身。

片刻之后，他元神归窍，与道身相合。

三息之后，周玄缓缓睁眼了眼睛，瞥了一眼鼎中宝香，发现它正烧到根部：“没找到夏熵，但是夏洛多聊了一会儿，所以时间总体上和我预估的差不多。”

他起身，挥手之间将此前布置好的先天五方旗等全部收起来，接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河洛之行，与他预料的艰难完全不同，夏洛的情况，也与他设想的那些截然不同。

但除此之外有一点十分郁闷，明明他藏得这么好，怎么感觉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谁一样？

“脑壳疼啊。”周玄嘀咕道。

坏消息是自己的身份一直没能瞒住，好消息是知道自己身份的都是自己人。

“接下来就是去找个地方参悟五行了……”周玄并没有离开乾坤洲，而是就近寻了一个在妖祸之中废弃掉的道观，入驻了进去。

这个道观山门残破，牌匾蒙尘跌落在地，匾上的“南木观”三个字上也有着一条条狰狞的爪痕，周玄将其扶起，用法力扫去尘土，将其送回了山门牌坊上。

山门之内，人去楼空，周玄推门而入，扯断了几张蛛网，呼吸之间，满是尘埃的味道。

里舍外墙上，雕刻着八个苍劲有力的字体。

妖祸横行，道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