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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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槐树寨原来三条街变成了好多条街道,村民秉承着先辈的传统,将省吃俭用的钱用在盖房上面。原来的老街道衰落了,迁走的人家留着破旧的老屋,任由岁月侵蚀。每年八九月份的连阴雨,总会倒掉几间屋子。原来的主人抄抄着手,回到老街看了一眼,蹬上飘着烟尘的废墟,将木头拣出来。住了多年老屋的残垣断壁,在雨水的渗淋和浸泡下,胡基慢慢变得酥脆,上面起了青苔,院子的杂草藤蔓拥着老树,形成了植物屏障。槐树寨的年轻人很少到老街来,他们不中意沉重的氛围。老人们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有时会弯着腰,拄着拐杖,拖着脚步,站在自己的祖屋前,默默地看着,好像在追寻自己的青春岁月。
桂琴空闲的时候,端着凳子坐在门前,和她岁数相仿的妇女经常会过来,坐在一起,看着破败的老街扯扯淡。她们这茬女人,过门的时候,公婆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满脑子旧观念。没有出嫁的时候,由于不是青年积极分子,依旧接受着父母老式观念的熏陶。过门后,恰逢一波接着一波的农业学大寨的热潮,生育意味着片刻的歇息,在家还要接受婆婆老式的**。一晃她们现在都成了婆婆了,有时和儿媳有矛盾,她们只好忍着,只能找几个知心的人絮叨一下。
孙蛋回家探亲,和妈妈坐在门前,帮着择韭菜。东边过来一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妇女,看见孙蛋,远远就用听得不太清的话语招呼着。桂琴站起来,走过去扶着她,对儿子说:“快起来!这是东头你二婆。”
孙蛋赶紧站起来,和二婆打招呼。二婆的手不停抖着,嘴巴有点歪,她摆动着拐杖说:“二婆得了脑梗,原来每天还要下地干活,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都不好意思出门,总算捡回一条命。几个娃日子都不好过,咱就将就着过一天算一天吧。”说着脸上露出了坦然的笑容。
二婆走了,妈妈给孙蛋将原来生产队妇女逐个讲了一遍,好多都得了脑梗,只是轻重程度不同。她放下手里的韭菜,看着老街,自言自语地说:“我看我也难过这一劫。”
孙蛋赶紧走过来,笑着说:“妈,你整天跟他们在一起,说得多了,就怀疑自己。你不会的,就放心吧!”
几天以后,孙蛋向当了医生的同学咨询了有关脑梗的知识。他对妈妈说:“那病平时得注意,吃盐要轻,肥肉和下水千万不能吃。多吃一些五谷杂粮,豆腐不错,多吃一点没问题。平时闲着的时候,约上几个老婆,一起到田里走走,活动一下身子。”
妈妈笑着说:“看病归来的人都这么说,现在只要天不下雨,我们一群老婆每天都出去走一趟。”
探亲假休完了,孙蛋要回去上班了。行前一天下午,桂琴有点伤感和不舍,她给儿子收拾好东西,说了一大堆每一次离家都要叮嘱的话。孙蛋说家里房也盖了,毛蛋结婚了,父亲成了公办教师,他让妈妈快乐生活,说自己过年还要回来。
夜里下了一场雨,孙蛋借了同学一部车,他将行李放上车,刚走进头门,就听见妈妈叫了一声。他和父亲赶紧跑过去,看见妈妈跌倒在地上,手脚颤抖着,嘴里吐着沫沫。他赶紧将妈妈抱了起来,让她躺在炕上。他将车子停在门口,打开车门,将副驾驶的座位放到最低,将妈妈搀扶出来,让她半躺在座位上,系上安全带。父亲坐在后排,双手扶着妈妈的头。
孙蛋开着车,向县城驰去。他集中精神,既想开得快一些,又想车子平稳一点,他不时看上妈妈一眼说:“没事,就到了,有我和我伯,你不用担心。”
妈妈呆愣地看着他,将颤抖的手伸过来,无力地放在孙蛋手掌上。孙蛋攥着妈妈冰凉的手,心想妈妈还不算老,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成了没妈的娃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到了县医院,他拿来推车,将妈扶上车子,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直接推到新成立的心脑血管科。医生检查了一下,开了几张化验单,让护士赶快挂上吊针。妈妈躺在病床上,歪着的嘴巴不停地抖动着,针头插进了血管,护士松开皮筋,看着下滴的药水,孙蛋和父亲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
妈妈闭上眼睛睡着了。孙蛋撩起被角压好,走出了病房的门,看见父亲蹲在走廊尽头。暮暮的阳光从走廊窗户照了进来,父亲满头花白的硬发就像刺猬蜷着的脊背,他抽着烟,默然看着地面。他走过去,边上是楼层的厕所,风从厕所的窗户进来,裹着刺鼻的臭味,顺着长长的走廊,将味道传到每个开着房门的房间。他靠在墙壁上,猛然想到如果妈妈有个不测,父亲该咋样生活。他蹲在父亲对面,宽慰着说:“医生说可以控制住,你不要担心,好在我们不会发愁医药费。”
父亲眨巴着眼睛,木然站起来,跟着孙蛋回到了病房。
到了下午,桂琴醒了,她拉着儿子的手,死死地攥在手里。孙蛋和父亲一起推着轮椅,排队交钱,给她做各种检查。到了四点半,几个单子出来了,他拿给医生看。医生抽着烟,翻着看了两遍,对孙蛋说:“脑血管有斑块,好在心脏和血压还算不错,打几天吊针,吃一些通脉的药,就会好一些。”
桂琴靠在病床上,讲话还是不清楚。临床的老汉也是脑梗,看了几天,情况稍有好转,两个儿子让他回家,他死活不肯,儿子就不管了。老汉看着窗外暗下去的天,无奈地叹着气。
孙蛋走到住院部的楼下,给自己当医生的同学打电话,将妈妈的病情讲了一遍。同学建议转院,说县医院条件有限,得到专科医院去诊治,并且推荐了一家铁路医院。回到病房,他将问到的情况说了一遍,没等父亲开口,临床的老汉挺直身子坐起来说:“那家铁路医院专门看这种病,人家条件好的人家,都转到那家医院去了。我命苦,想在县医院多看几天,几个儿子都不同意。”
孙蛋将父亲叫到走廊,决定后面的药不买了,明天上午就转院。
毛蛋来了,听说要转院,他和哥哥一起办了出院手续,将妈妈扶上了车。桂琴在铁路医院住了两天,做了一个脑血管造影,经过用药,神志慢慢恢复了正常。她拉着孙蛋的手,让他快回去上班。孙蛋和父亲来到了医生办公室,询问病情。医生翻着各种片子,在边上的强光下看了一会儿,将他们叫过去,指着上面的点点说:“看看,脑血管里面有斑块。”
孙蛋问:“能不能用药物稀释掉?”
医生回到办公桌坐下,笑着说:“肯定要用扩展血管的药,完全去除不可能。这也是老年人比较正常的状况,超过了界限,就危险了。”
看到妈妈病情稳定了,孙蛋给父亲留了同学的电话,让他有什么情况,就找自己的同学。他将父亲叫到病房外面,给了他一些钱,父亲坚决不要,说自己有工资,不用你们的钱。
桂琴出院了,毛蛋将妈妈接回家,由于救治及时,她没有落下后遗症。毛蛋和媳妇不让她干家务,她坐在门前,和村子里的妇女们聊天,天气好的时候,她们一起到村子外面走上一圈。
孙蛋回去上班了,他找了几个医生朋友,聊了下妈妈的病情。他用自己的医疗卡买了一堆通血管的药,寄给妈妈,叮嘱她按时服药,感到头晕乏力的时候,就躺下来休息一下。看着两个儿子孝顺,看病又有老公的工资,桂琴的心情好了,病情也得到了控制。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那天晚上,老五躺在家里的热炕上,这段时间电视广播和大家在门前扯的话题离不开新世纪这个词。他不像原来那样,倒头就能睡着,这几年总是迷迷糊糊的,睡得不踏实。半夜,村子响起了稀拉的炮声,空旷的塬上,各个村子的炮声此起彼伏,老五打了战,想到自己能够步入新纪元,他心里装满了满足和感激。从他记事的时候,陈家户族的老人没有人活到自己这把年纪,想到自己后面的岁月都是多出来的,他的心情坦然静和。
朝霞洒满大地,俊明坐在门前,等着叙伦过来。塬上的农家卖了苹果,大家有了闲暇,又逢一个新世纪的到来,村里人慢慢聚集在俊明家门前。老五听到门前人声喧闹,让毛蛋拿着凳子,将自己扶着坐在边上。他靠在墙上,通过声音判断着说话人的身份,将人们讲话的腔调语速和抑扬顿挫与自己记忆中的比较,辨识说话人这几年的变化。叙伦讲话的时候,老五感到他的中气弱了,嗓子也没有刚回来时那么响亮了,他知道叙伦衰老了。
吃过中午饭,老五躺在炕上迷糊,毛蛋走进来说:“爷,前堡子我六爷走了!”
老五打了寒战,又静静躺下了,转过头问:“啥时走的?”
毛蛋说:“听说看见的时候,炕是冰凉的,人都硬了。”
他颤巍巍坐起来说:“走,带爷过去看看。”
毛蛋牵着爷爷的手,跟着户里的人,来到共产家。老六躺在床板上,已经穿好了寿衣,几个儿子和两个媳妇跪在床前,烧着纸。老五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询问着报丧的情况。他对毛蛋说:“去!替爷给你六爷烧一张纸。”
毛蛋跪在地上,烧了几张黄纸,磕了三个头。
回到家里,老五将老七和十一叫到一起,叹着气说:“老六虽然是咱们户族的人,一辈子都在三队。当队长多年,得罪了不少人,在村子没有为作。现在他走了,咱户里得拧成一股绳,帮着把人埋了,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老七说:“五哥,你眼睛不好,你就放心吧!我给户里的青年人说一声,让他们过去帮忙。”
出殡前一天,老五在门前见到了叙伦,将他叫过来,说道了一番老六。他抹着眼睛对叙伦说:“你在户族有威望,更是个明事理的长辈。老六一辈子怪可怜的,好多事都是时代造成的,冤家宜解不宜结,给下一辈说一声,放下手中的事,给老六坟头加一锨土。”
叙伦长叹了口气说:“老五,这个你放心,前堡子是懂事理的人,不会让人笑话。”
天生过来串门的时候,老五又将这番话说道了一遍。
送葬的人群出村了,老五坐在门前,唢呐声声,甚是哀婉凄凉。想到自己出村的时候,应该也是这般景象。他感到塬上的人一辈子跟黄土打交道,在搬运黄土中,滋养着田地庄稼,繁衍着子孙,坟墓那是另一个家。生的人住在村子里,死去的住在墓地里,成年人在墓地与村子间一生劳作着。孩子在村子盼望着劳作的收获,逝去的人枕在公墓里,看着子孙们辛勤地付出。生与死在一片黄土地上展开,一切都契合着天地轮回的运脉。
醒民退休了,教了一辈子书,突然间离开了学校和活泼调皮的孩子,他有点不适应。他闲不住,帮着毛蛋忙活着地里的果树,每当学校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和下课铃声的时候,他都会挺着身子,向着学校的方向瞭望。村子有好多他教过的学生,大家见到他,仍然习惯叫他老师。农闲的时候,他来到壕里,看着不断老去的父亲,蹲在对面,抽着旱烟,他十分享受父子间沉默的对望,沉默中蕴藏着的温馨,间或一个咳嗽,一个叹息和小小的动作,都是父子交流的形式。
这些年,老五一直尽可能地闭着眼睛,他的眼前是没有图像的白色的幕布,幕布上间或闪动的黑点都会让他兴奋好长时间。这两年,幕布的底色在变暗,老六走了几个月,白色变成了黑色。他想到了醒民买回来的学校的旧电视机,通上电以后,尽管天线不行,屏幕是白色的,北风吹着杨树梢的电线,方向对了,就会有图像。关掉电源后,屏幕就成了黑色,意味着屏幕再也不会有图像出现了。知道孙蛋春节要回家,他坐在冬日的暮阳中,不时会问他什么时候到家。
春节快到了,孙蛋想起爷爷的眼睛和妈妈的病,决定带着老婆孩子回家。火车票很紧张,他找了好多朋友,买了两张硬座车票。朋友用汽车将他们送到火车站,他赶紧拿下行李,拎在手上,挎在肩头,媳妇抱着孩子跟在后面,随着缓慢蠕动的人流,向火车站门口移动着。尽管北风习习,他还是浑身冒汗,面颊的热汗和气模糊了他的镜片,他不时放下行李,用衣摆擦着镜片。快到入口了,看见前面站了一排执勤的武警,边上有一位戴着红袖筒的车站工作人员。他放下行李,拿着车票询问铁路工作人员,她瞥了他一下,没有听完就挥着手指着东边的广场说:“乘车的先到站前广场按着车次的指示牌排队,到了时间才能进候车室。”
孙蛋回来,拿起行李,踩着前面行人的脚跟,继续向东边的广场蠕动。快到的时候,他看到中间用临时的铁栅栏封着,间或看见有人推搡着翻过栏杆。他想翻过去,看到媳妇抱着孩子,就改变了主意,顺着铁栅栏向前走。到了入口处,将车票递给武警看了下,总算和媳妇孩子进入了临时候车区域。
临时候车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的坐在行李上,有的在地上铺了层报纸或者广告海报坐在上面,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几个老乡,用各种口音说着话。几个神情鬼祟的人边走边低着头问要不要车票,看见有需要的人,就将他带到边上,一边警觉地张望着,一边拿出车票,窃窃私语,催促着赶快交钱。孙蛋脱掉毛衣,放在另一只袋子里。一个妇女牵着孩子,坐在行李箱上,边上放着几桶用金龙鱼油瓶装着的白色的东西。他好奇地问是什么,边上的大嫂憨厚地笑着,说是自己炸的猪油。他询问为啥要从这边带回家,她拍着油瓶,好像捡到宝贝一样,手搭在嘴唇上,神秘地说:“这边人有钱,都不吃肥肉,我买了一堆肥肉,炸成油比老家一斤便宜三块多钱。”
看着她们一家坐成一堆,有说有笑,孙蛋感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追求有高低大小,但追求实现后人们的快乐是一样的。甚至简单的输入,加附了简单的个体,他获得的快乐远远大于复杂昂贵的输入加附于金贵的个体所得到的乐趣。
到了午饭时间,一些流动的商贩叫卖着快餐。有的人拿出了泡面,找不到开水,就捻碎了往嘴巴里撩,然后,拧开花花绿绿的塑料瓶子,将黄色的果汁灌进喉咙里。边上的大嫂拉开提包的拉链,掏出一包挤压成一坨的面包,用手拍了几下,面包涨了起来。她撕开封口,将面包掐成几截,派给家人。大家掐上一块好似面包,放在嘴里嚼着,面包屑从张合的嘴巴里喷出来,他们从腿上捡起来,重新放进嘴里。
穿着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站在凳子上,举着喇叭,喊着车次,让乘客们准备进站。前面的白底黑字的牌子举起来了,乘客们赶紧吃完手里的食物,喝掉手中的饮料,将行李挎在肩上,随着晃动的牌子,蠕动着走进候车室。候车室里挤满了人,没有了外面的清凉,孙蛋脱掉了外面的皮夹克,巡视着有没有座位。孩子红扑扑的脸上拘出了一层汗,嚷着要脱衣服,媳妇怕他感冒,硬是不让他脱,孩子噘着小嘴,委屈得想哭。看见门外面是一个天井,好多人跑出去抽烟,他牵着孩子,走到了外面,抽着烟安慰着孩子。
终于等到了上车的通知,乘客们好像逃荒一样,闸口一开,蜂拥着冲进去。孙蛋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站在边上,看见人群松活了,才随着人流前进。堵在后面的人看见他慢吞吞的,在超越他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们从楼梯下去,穿过了一个长长的回廊,又上了楼梯,经过一个走廊,才真正到了站台。孙蛋让媳妇和孩子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终于挤上了车厢。看见走廊厕所里站满了人,他拿着车票,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行李架上堆满了行李。他掏出车票,给坐在自己位置上的人看了一下,坐着的人接过车票,前后看了一遍,极不情愿地抬起屁股。
孙蛋让媳妇和孩子坐下,他在皮夹克里面的口袋一摸,封口的纽扣掉了,自己私藏着的一千块新钱不见了。他双手摸索着,不停地跺脚。媳妇看见他神情怪怪的,抬起头问:“咋的啦?”
孙蛋不好意思地说了实话,摇着头笑着坐了下来,看着车窗外涌动的人流,他回想钱是在什么地方丢的。
火车缓缓驶出了车站,折腾了一天的乘客累了,坐在位置上耷抹着眼睛。没有座位的人,就坐在地上,弓起双腿,将头放在膝盖上,闭起眼睛。在火车的摇晃中,乘客就像装了一箩筐的玉米棒子,随着不断的晃荡,慢慢实在了,每一个棒子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天快黑的时候,孙蛋在车厢的过道上遇见一位老乡,他在卧铺车厢,听说他带着媳妇孩子,硬是将自己卧铺给了他。孙蛋感到不好意思,踩着过道上的缝隙,将媳妇和孩子送到了卧铺车厢,大本营安顿好了,他松了一口气,站在厕所边上抽了一根烟。
火车过了荥阳,山坡和屋子的阴面可以看见雪。孙蛋将儿子放在腿上,指着外面,给他讲地名和天气,又讲了家里老爷爷的故事。孩子眨巴着稚气的眼睛,不时问着问题。吃饭了,车厢里弥漫着烟草味和方便面的味道,他走到车窗前,扳着两边的卡扣使劲往上拉车窗,却始终拉不动。火车到了郑州站,孙蛋想下去买一点东西吃,媳妇觉得不卫生,不让他买,他买了几瓶矿泉水上来,拿出包里的饼干,递给媳妇和孩子。
火车开动了,坐在地上的几个人买了一只烧鸡,每人掂着一瓶啤酒过来。他们将烧鸡放在桌子上,四个人每人撕了一大块,嘴巴撕扯着骨头上的肉,吧嗒吧嗒嚼着,咕噜咕噜喝着,引得周围的人盯着他们油乎乎的飞快嚅动的嘴唇,不断地咽着口水。他们感到大家的关注,嘴巴噗喋得更响了,不时伸出舌头,用舌尖将嘴唇上的油收回去。孩子躺在媳妇的怀里,愣愣地看着,嚷吵着也要吃烧鸡。媳妇将他的头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哄着说到站后就买给他。孩子依旧挺直身子,转着头向后瞭望着。孙蛋从包里拿出几个好像银圆一样的褐色的巧克力,递给儿子,他咬了一口就不吃了。
大年三十,槐树寨填满了浓浓的年味。老五坐在门前,感受着老街稀疏的行人,重孙在老爷爷跟前嬉闹玩耍。他摸出口袋里的瓜子,嗑好了将瓜子瓤放在重孙的手掌里,小孙子放在嘴里嚼着,趴在老爷爷的脊背上,好像要上树。桂琴指点着两个媳妇,做好了年夜饭,孙蛋将奶奶接到自己家,叫上叔父一家。一大家子看着电视,听着爆竹,嗅着饭菜的香味和**味,聚在暖暖的屋里,谈天说地,弥漫着温馨畅和的气息。过了十点钟,觉民端来饺子馅,大家七手八脚地包着饺子。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饺子出锅了。桂琴在厨房调好酸汤,让毛蛋用盘端上来,全家人吃着饺子,喝着酸汤,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
正月初二,是塬上新灵待客的日子。父母亡故的女子回到娘家,都要穿上孝服,从村口哭到娘家。一个上午,都是一阵一阵的哭声,女儿扯着大声,一边哭,一边说道着自己的不孝。老五靠在门前,听着哭声,追忆着那位逝去的老人和自己平生的交往,不免有些伤感。
初四,是老五家固定待客的日子。每年这一天,无论风雪交加,还是雪层过膝,只要老五家打开头门,和自己同岁的外甥就会过来看望他,拉着他的手,亲热地说上一整天话。去年春季,外甥走了,他伤心了好长时间,这个心心相惜的生命的逝去,预示着自己的生命也将垂落。老五坐在门前,看不见的眼睛依然盯着外甥过来的方向,其他客人来了问候,他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句,依旧翘首企盼着老外甥的到来。太阳偏西,客人们吃完饭,纷纷回家了。他站起来,在孙蛋的搀扶下,回到了屋子。他摸了一下炕席,让孙子多加一些柴火,将炕烧热,他总说自己冷。
正月初七,孙蛋要回去上班了。吃过早饭,他陪着爷爷坐在门前,他的孩子围着老爷爷嬉闹着。老五将咯咯笑着的孙子揽在怀里,用稀疏的胡须在他白嫩的脸上撩着,久久不愿放开。孙蛋将行李提在门前,看着爷爷老弱的面容,眼眶湿湿地和他道别。爷爷摸着他的手,拉了两下说:“你是咱户里最有出息的人,在外面要学会做人,度量大一些,别什么都计较。家里你不用操心,你伯退休了,他陪着爷爷,你就放心走吧!工作紧要。”
孙蛋用相机给爷爷和儿子照了几张相,他拍着爷爷的手说:“我回去将照片洗出来,寄给你。”
爷爷咧着嘴笑着。孙蛋带着家人走了,老五脸上的笑容慢慢退了,他转着头,听着孙子远去的步履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伤感。
阳春三月,槐树寨看不到嫩绿的麦苗,成了花的海洋。老五感受到了温热的地气,他感到身体里生命的火苗又燃了起来,他在家里待不住了,嚷吵着让醒民帮他收拾好壕里的小屋,他要回到那里,坐在杏树下,感受天地的交合。到了壕里,老五撂下了拐棍,听着嗡嗡的蜂声,摸着树枝,按照习惯转了一圈,交代儿子现在要干什么。醒民将躺椅摆放,在上面铺上褥子,将父亲搀扶回来,让他坐在躺椅上。
醒民代替了父亲,戴着父亲褐色的破了边的塌塌草帽,挥着农具在壕里劳作着。他每天都将情况给父亲说上一遍,老五听了,点拨几句,又吩咐明天要干什么。杏子成熟的时候,他询问父亲,父亲睁开了看不见的眼睛,感知着太阳的方位,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说:“今年的杏咱不卖了。给村子每家送一点,自己户里多一些。俊明门前的一群老人多拿一些,四队的你麻娃哥和定邦都要送到。”
醒民感到父亲怪怪的,他抽着旱烟,眨巴了几下眼睛,感到鼻子泛酸,眼眶潮潮的。
杏子收完了,老五让醒民种上黄豆。他时常惦起老伴,让毛蛋送他到觉民那边去,两个老人坐在炕上,漫无目的地扯着淡,说到好笑的事,他就会像孩子一样,稚气地笑上一会儿。醒民到果林里给毛蛋帮忙,碰到觉民,兄弟俩蹲在地头,分析着父亲的身体状况和半年来神情变化,隐约感到父亲在料理自己的后事。
阴雨连绵的九月,天气有点瘆凉,一辈没有和医院打过交道的老五,突然肚子疼,开始腹泻。醒民慌了,动员他去医院,老五感到没什么大问题,让家里人在炉膛烧了几骨朵蒜,吃了两天的熟蒜,还是不能止泻。醒民让毛蛋发动蹦蹦车,在车厢摆上椅子,硬是把父亲抱上车,来到了县医院。医生诊断是急性肠胃炎,要求住院。醒民办了住院手续,看见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吊针一滴一滴流进他的身体,他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几个女儿轮流在医院照顾父亲,老五睁开了眼睛,笑着说:“我原来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一辈子不上医院,不跟医生打交道,看来这个规矩最后还是破了。”
女儿在家里煲好小米粥,用勺子喂着,他吃完了,女儿用手帕擦掉他嘴角的饭渣。他婆娑着眼睛说:“老了老了,倒像个碎娃一样,还让人喂着吃,传出去笑死人。”
老五出院了,回到了槐树寨的家。村里人听说了,拿着鸡蛋或者挂面过来看望,他听到声音就知道是谁。他勉强地笑着,用虚弱的声音谢着大家。壕里的黄豆成熟了,他的牙很好,他让家里人炒上一碗黄豆,放在炕头,手不时捻上几粒,放在嘴里嘎嘣嚼着。
晚上,老五睡不老实,总是与梦境为伴。从凄苦的少年时代,父亲抽大烟,葬送整个家财,一命呜呼,想到了在八伯家寄人篱下,更想到民国十八年饥馑,自己在平凉帮别人淘井谋生;想到了自己的婚姻和贫协代表;从生产队的饲养员想到了分队以后的辉煌和低落。后来,回忆和梦境交汇在一起,时间的轴被抽掉了,梦境成了几种事件杂乱无章的倏闪和变形的拉伸,好像一个加速旋转的旋涡。惊醒的时候,他噗喋着嘴巴,黄豆的香味泛起,他感到自己又回到活生生的人世间。
秋天的阳光温暖而柔和,村子的杨树叶变黄了,在萧瑟的秋风中起舞。院子柿子树上不时传来喜鹊啄食的嘎嘎声,老五知道秋天到了。他让毛蛋上到树梢,摘下喜鹊啄得剩下的变软的柿子,接过来放在嘴里,一股黏柔绵甜的感觉回荡在口腔中。毛蛋将爷爷背到后院的二楼,让他坐下来,对他说:“爷,你记得我曾经说过,楼房盖起来后,坐在二楼就可以抓到枣树的枝,就可以摘红枣吃!”
老五笑着点着头。毛蛋随手牵过一条挂满红枣的树枝,递给爷爷,让他摘树上的枣。他摸索着摘下一颗大个的红枣,放在嘴里,嚼了几口说:“这棵枣树是我十一岁栽的,现在都这么粗了,你说人还能不老吗!”
放下手中的树枝,老五叹息着说:“年轻的时候,觉得做人是最好的,枣树柿子树都是为人服务的。老了觉得变成一棵树更好,可以生长几百年,看见家里好多代人。”
老五让毛蛋将自己扶到头门前,坐在太阳下面。西边的讲坛慢慢散伙了,叙伦和麻娃身体不好,过不来了,俊明晃动的头开始传递到手和脚。他已经习惯了手不动,晃动着头看报纸,当手和头都抖动的时候,报纸不能看了。他买了一台收音机,放在边上。老五耳朵很好,但是街上的行人,单凭声音,他已经辨识不到是谁了,只有边上的人给他介绍,他才会想起来。
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老五让毛蛋拆开,听说是自己和重孙的合影,他笑得合不拢嘴。家里人拿着照片看着,指指点点评论着,他从家人的话语中,能够感知到大概的情形。他接过照片,举起来放在眼前,睁开眼睛看了几下,又垂下手来回摸索着,脸上闪动着笑容。
寒潮来袭,气温骤降,灰暗的天宇中飘着雪花。觉民妈早上起来,心神不定地拄着拐棍在屋子走来走去,看见儿子进来,她擂着拐棍说:“觉民,快给你哥说一声,我梦见你大不行了,真真切切。”
说着她和觉民来到醒民这边,走进老五住的屋子。她将拐棍放在炕头,脱了窝窝坐在炕边上,拉着老伴的手问他感觉咋样!老五笑着说:“好好的咋问这话?”
觉民妈笑着说:“下雪了,我怕你肚子不好。”
中午,毛蛋媳妇做了一顿酸汤面,老五吃了一老碗,一下子精神了好多。觉民妈觉得自己多虑了,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
下了一夜的雪,村舍和田野白茫茫一片,似乎到了仙境。院子里柿子树梢的乌鸦嘎嘎地叫着,扑棱着翅膀,树枝上的雪飘落了下来。吃完早饭,老五将醒民叫到炕前,让他将壕里的黄豆藤摞起来,说冬季烧炕,黄豆藤捂在炕洞里能保温。
醒民扛着铁叉,拨掉黄豆藤上的雪,将藤堆起来,然后抱到屋檐下摞起来。突然,毛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站在壕岸上喊道:“伯,快回去,我爷不行了!”
醒民料想有一天会听到这句话,他没有料想到会是现在。他腿发软,身子晃了一下,赶紧撂下手中的黄豆藤,跟着儿子跑回家。跑进屋子,只见父亲喘不过气,憋得难受,妈妈过来了,将老伴的头揽起来,放在腿上,在他的背上敲着,伸出手指在老五的口里挠了几下。他喀喀了几下,喘着气指着老伴,啜着痰吃力地说:“大……”
儿孙媳妇们哇地大哭了起来,老五头挺了几下,急促地喘着气,喉结蠕动了几下,塌陷了下去,随即头垂摆了过去,身子变软了。
哭声从门框里出来,顺着屋檐飘升,几只乌鸦蹲在柿子树上,伸长脖子俯身看了几眼,对着清凄的天宇鸣叫了几声,一群乌鸦飞了过来。槐树寨的人踩着雪,缩着脖子,抄抄着手在村前屋后转悠着,听到哭声,看见对面有人,摇着头说:“老五走了,这些年眼睛瞎了,真也难为他了!”
户族的人纷纷过来了,抹着眼泪,将跪在炕前痛哭的儿孙媳妇搀扶起来。她们让觉民妈拿出了寿服,一起给老五洗漱。醒民含着泪,端着热水,用热毛巾敷热了父亲的脸颊,给他剃须修面。几个报丧的人,戴着孝帽,骑着车子出去了,家人在门房的厅堂里用长板凳和木板摆了简易床,将老五放在上面,脸上盖着白纸。
几个女儿过了西边的桥,就扯着大声哭了起来,村子人听到了,对家人说那是老五的女儿过来了。看见父亲躺在冰冷的床上,再也不能体会到寒冷的味道,她们跪在床前,哭天抢地,户族和娘家人不断劝说,好不容易将她们拉扯起来。醒民写好挽联,贴在门前,在厅堂搭起灵堂,点上蜡烛和香火,摆上父亲的遗像。阴阳先生来了,给老五在公墓看了一块地方,划定了出殡的日子。户族和村里人聚在厅堂里,合计着打墓的事,毛蛋开着蹦蹦车到镇上买东西。他没有戴帽子,任凭刺骨的寒风夹带着雪花吹在他的脸上,落在他脖颈里。
孙蛋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到一个无底的深洞里,惊恐地尖叫,就是找不到可以攀附的东西。早上起床刷牙的时候,他还给媳妇讲了,感到十分怪异。坐在办公室处理了一点事情,走进厕所,地面刚刚拖过,湿漉漉的,他走过去打了个趔趄,在摔倒的瞬间,他抓住了门扇。
回到办公室,孙蛋感到心神不定,他点上一根烟,闭着眼睛抽着。电话响了,他一看是老家的区号,心里异样地紧张,飞快地拿起电话,没有等那边说话,就紧张地问:“咋的啦?”
毛蛋哭着说:“哥,爷上午走了!伯让我告诉你一声!”
孙蛋愣住了,任凭那头说啥,他都不作声。他慢慢地哆嗦着嘴唇,开始抽泣,随着嘴唇抖动速度的加快,开始变成了呜咽,哭声好像飞机投掷**的声音,从鼻孔传了出来。他哼哧了几下,快步关上了门,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孙蛋扯了块纸巾,擦了擦红红的眼睛,平静了一下心情,给单位请假,打电话告诉了媳妇。回到家和媳妇简单说了两句,拿了几件衣服匆匆赶往老家。
过了桥头,看见街道上穿着孝服的人走动,孙蛋开始呜咽了。他抽掉围巾,扯开领扣,喘着白拉拉的热气,快步走回家。看见爷爷穿着寿衣,安详地躺在棺木里,他趴在棺材帮上,失声痛哭。几个姑姑抹着泪,将他扶起来,拉着他的手说:“你爷就是想看孙子一眼,来!摸一下你爷的脸。”
孙蛋摸了摸爷爷冰冷的面颊,知道爷爷再也不能睁开眼对他说话了,他不住地跺脚。边上的几个小伙,在执事的指挥下,抬起棺木的盖子,全家人站起来,一起看着老人,当棺木缓缓盖上的时候,全部跪在棺木周围,放声大哭。
孙蛋坐在蒲墩上,盯着灵堂后面白色的花圈纸亭,爷爷的遗像放在正中间,前面是几个白色的蜡烛和抖动的黄色的火苗,盛着麦粒的碗里插着几撮香,冒着青烟,灵堂前放着盆子,那是用来烧纸的。爷爷慈祥的面容在火苗和香火缭绕中,显得虚幻和安详,他愣愣地看着,爷爷的音容笑貌就像幻灯片一样,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孙蛋幻想着自己走了进去,拉着爷爷的手。爷爷笑着说,你不要伤心,每个人最后都要离开这个世界,到了那边,都是一帮村里的老人,他不会寂寞的。他呆呆地看着,脸上泛出笑容。姑姑拿来孝服,给他穿上,父亲给他一根哭丧棒(纸棍)。客人来了,走到灵堂前上香,然后跪在灵堂前的蒲墩上叩头,最后一次叩下去的时候,头贴在蒲墩上大声地哭着,边上两排儿孙孝子,拄着纸棍,跟着哭上几句。执事的人上前扶起客人,客人拱手作揖,边上的孝子将纸棍举过头顶,叩头感谢。
老五葬埋前的几天,孙蛋和毛蛋每天都要给打墓的人送饭,表示对他们的尊重。晚上,屋外寒风凛冽,雪花纷飞,灵堂前面摆了两桌麻将,村子的人农闲,在家里闷了一天,聚在灵堂前打麻将。主家要斟茶,放上几包烟,任由他们欢腾,悲伤的氛围没了。半夜,主家要做上一顿饭,让守灵的人享用。老五在村子为作好,有人缘,守灵的人多,大家一边打麻将,间或讲一些与他有关的事情,好像是在和逝去的人对话。
出殡的前一天,户族的人在门前搭上戏台,摆上花灯,门前摆满了纸扎和花圈。乐人们来了,坐在桌子旁边,调试着唢呐。客人们来了,得在村口等待,儿孙孝子们跟着乐人,来到村口。乐人们伸长脖子,吹着唢呐,孝子们跟在后面,带着客人。每走几步,乐人停下来,孝子们分站在马路两边,跪在地上,看着客人哭着经过,将头叩在地上,待客人过去了,他们举着纸棍,作揖致谢。每一家客要经过几次这样的仪式,才能迎到灵堂前面。乐人们喝上几口水,又要到村口迎接下一批客人。从早上十点开始,到了下午五点钟,迎客才算结束了。
夜幕降临,醒民的家门前,灯火通明,灵堂移到了大门前,天上飘着雪花。吃过晚饭,祭灵程序开始。孝子们跪在灵堂两边,人多说明家里人丁兴旺,乐人们坐在板凳上,吹着唢呐,在执事的召唤下,按着程序,媳妇要按照规程跪拜着给老人献饭。接着开始祭灵,亲戚中的女婿、外甥和表侄子等轮流上场,按照繁杂的格道一招一式地作揖或叩头,孝子们配合着叩头作揖。按照塬上古老的讲究,一套完整的奠礼下来,需要将近一个小时,现在的人简化了。乐人们鼓着蒸馍一样的腮帮子,鼓着眼瞪着奠礼的人,用动作和表情催促着快点,自己快撑不住了。
老五舅家有个侄子两口子原来在剧团,剧团解散后,他们回到了老家,自己组织了一个自乐班。老五走了,他们决定给自家的老外甥唱一晚戏,还请了附近有名的几个角。槐树寨的人好听戏,围着戏班子,站在飘着雪花的冷夜里,几曲悲凉的折子戏下来,好多人抄抄着手,眼眶湿湿的。
觉民的表哥平时喜欢唱戏,一曲终了,他走上前,说是要为姨夫唱上一曲。他和板胡师傅聊了几句,随着家伙声响起,他闭上了眼睛,沉醉在自己的情绪中,脑子里全是自己和姨夫多年交往的画面。一声悲壮的叫板,观众们一下子进入了状态,齐齐地点头。觉民的表哥唱了一段《祭灵》,声情并茂,他依旧闭着眼睛,随着节奏,晃头顿足,悲凉的唱腔在槐树寨的夜空上飘扬,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戏唱完了,他抽泣着哭了起来,赶紧站起来,掩面回到屋里。
天刚麻麻亮,客人们和户族的人都到了。他们一边吃饭,一边研究着出殡的细节。昨天晚上后半夜,下了一场中雪,几个人抄起扫把,将门前和出殡的街道扫了一遍。村子的人来了,在执事人的指挥下,小伙们一起喊着号子,将棺材抬出门,放在送葬的车上。穿着孝服的妇女们在车头拴上好多条白布,让孝子们搭在肩上。
唢呐声声,前面是举着纸扎和花圈的亲戚,接着是执着白绫,拿着纸棍的孝子们,后面是灵车,灵车后面是穿着孝服,戴着孝帽送葬的亲戚,最后面是扛着铁锨的村民们。孝子们在前面拄着纸棍哭着,妇女们拿着手帕跟在灵车后面哭着,村子的人抽着烟,议论着老五的一生。白色的纸扎和花圈,白色的孝服,白色的人流坠着灰色的尾巴,在空旷苍凉的白茫茫的原野上蠕动着,目的地就是白色旷野中一个褐色的边上堆满了湿土的墓穴。
天气放晴了,太阳露出了半个脸,霞光染红了东边的天际,雪后的旷野上空气清新,清冽的风吹拂过来,撩起了竹竿上举着的纸扎,呼啦作响。到了老五劳作的壕岸上,孙蛋抬头望去,萧瑟的杏树枝在朝霞衬着的背景下摆动着,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间或嘎嘎地叫着,他似乎看到了爷爷在壕里劳作的身影。在一片呜呜的哭丧声中,他扯着弟弟,抬头对着壕里清寂的小屋说:“毛蛋,咱再喊几声爷爷,看壕里的爷爷能不能听见!”
按照塬上的讲究,灵堂前烧纸的瓦盆,出殡前要用白纸包起来,由长子顶在头上。灵车出了村子,醒民将头顶上的纸盆摔在地上,孝子们弯着腰,扯拉着白布,拄着纸棍,喊声哭声混成了一片。出了村子,送葬的人流加快了脚步,苍凉凄婉的唢呐在原野上回荡着,好像在告诉附近村子的人,有人要将家从村子搬到公墓地里去了,又像是告诉公墓里的先人们,他们即将迎来新的邻居。几只乌鸦随着唢呐声,追逐着送葬的人群,飞上一阵,蹲在树梢上看着人群经过,又在更远的地方等待他们。
觉民妈在女儿的搀扶下,坐在墓道的顶头,抹着泪看着大家将棺材慢慢放下去。执事的人让女儿将妈妈搀走,她突然大哭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棺材入了墓穴,匠人用砖头砌上黑堂,抹平外面。执事的说了声填土,村子里的人挽起袖子,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来回搓了几下,抄起锨把,蜂拥着铲起土,填在墓道里。到了一定的厚度,提着锤子的人跳下去,将土夯实,再填新土。
孝子们跪在前面,不停地叩头,向村子里的人表示感谢。垒土堆的时候,琅琅拿着一根棍子,跳上渐起的土堆,在顶上插上棍子,填土的人将土顺着棍子溜下去,坟头成形了。琅琅不断转换着棍子的位置,两只脚不停地踩着,对着邻里喊道:“大家加把劲,给我五爷把坟头攒高!”
坟头堆好了,执事的人代表主家给大家派香烟,说着感谢的话。孝子和女眷跪在地上,哭成一片。看着村里人离去,孝子们举着纸棍,叩头感谢。村子的人走远了,家人和亲戚互相安慰着,从地上站起来。孙蛋让父亲和弟弟先走,说他要在爷爷的坟前坐一会儿了。太阳升起来了,照着白茫茫的大地,闪着熠熠的亮光,他脑袋晃动时,间或可以感觉到雪地里会有一闪即逝的蓝光。南边的水渠还在,孩提时自己泡水的水泥槽子已经破损得面目全非了,他站起来,在墓地周围走着看着,原来爷爷的墓室就在当年三护队小屋的地基上,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盖房的痕迹。
客人们走了,毛蛋家的院子恢复了宁静。爷爷灵堂前的蜡烛和香火还在燃着,中间摆着他的遗像。孙蛋快要回去了,他心里空空的,默然地站在爷爷的灵堂前发呆。天快黑的时候,醒民手里捧着父亲的遗像,后面跟着弟弟和儿子,他们穿着孝服,要到公墓地里请父亲回家吃晚饭。按照老规矩,请老人回家吃晚饭要进行七天。到了第三天,孙蛋要出发了,父亲和弟弟将他送到公路边。临行前,他给爷爷上了三根香,叩了三个头。经过墓地的时候,他站在渠岸上,瞭望着坟冢间那座坟头上压着一张纸的爷爷的坟头,心里宽慰了许多。那是一群人,那是槐树寨世代故去老人的公社,在那里他们没有烦恼,和天地日月一样,成就了永恒。
坐在摇晃的汽车里,看着昏黄光晕下灰秃秃的原野,孙蛋想到了这厚厚的黄土就像铺在地壳上的一层海绵一样,逝去的先辈将通过慢慢腐朽的棺木,最终融化在厚土中,黏黏的黄土阻隔了肉身的下渗,他们最终变成了肥料,滋润着田禾树苗,通过自然的轮回,成了另一种生命的存在。
故乡在视线中越来越模糊了,孙蛋感怀如果一个人没有故土的概念,没有一块土地上烙下他生命初始阶段的记忆,他的生命历程将会是涂满油,没有齿的轮子,在生命多彩的空转中,慌慌张张度过一生。爷爷健在的时候,自己是青年人;爷爷悄然离去,上面就是父亲了,他瞬间觉得自己进入了中年。人在生命力旺盛的时候,认为自己就是自然的主宰,所有的生命种系都要臣服于自己的麾下。当你亲历了一个平凡生命的陨落以后,才会恍然梦醒,人就是自然中的一族,最后必将同化在自然的法则之中,与沙土草木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