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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四十九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12103 更新时间:2024-10-10 16:46:44

老五感到肚子咕咕叫,肚皮塌陷下去,好像贴上了后背,他用手揉搓了几下,感到软软的。来到街上,他走进一家小饭馆,看见油锅里正在炸麻花,他想起老田温暖的屋子和自己出门老田的神情,他买了几个麻花,用麻纸包起来,揣在怀里,向废品站走去。老田看见老五拿着麻花回来,赶紧把他让进屋子。小桌上摆着棋盘,上面放着棋子,边上有一本破旧的角角卷起来的象棋书。老田收着棋盘,笑着说:“我在这里没有啥事,无聊时就琢磨象棋,时间就过得快一些。咱没有啥能耐,在西安废旧物资回收系统,提到下棋的老田,没有人不晓得。”

老五帮着将棋子装进盒子里。老田感怀地说:“原来的公司领导喜欢下棋,有空就带着人过来坐坐,和咱搏杀几盘,边上的人又是沏茶,又是切西瓜,好像咱也是领导。”

老田在炉子上熬了一小锅稀粥,将麻花掰碎放进碗里,从罐子里拨出一碟腌萝卜,两个人坐在小桌对面,端着碗吃着聊着。老五问这段时间有没有见到小田。老田说他今年夏天提拔了,带着一伙人在外地安装水泥管子。说他们厂子现在也是自由组合,按照工作进度发工资,小田好像精神了好多。老田捣弄着桌子上破旧的收音机,听完新闻联播,嚷嚷着还要让老五给他讲麻娃的故事。

秀英骨子里有一股犟劲,在老妈子的开导下,她强忍着遵循着大家族的规矩。麻娃走了,大老婆将管家和老妈子臭骂了一通。她回到屋子,坐在炕边上,感到女人结婚以后的地位要么是生下一个争气的儿子,要么就是娘家有底气,夫家顾忌到娘家的感受,不敢贸然欺负。想到自己为小,老爷也一把年纪了,前面两个老婆,生了一溜儿女;父母去世,自己和弟弟相依为命,她不禁潸然泪下,愣愣地看着窗外昏暗的天。

麻娃没有想到去了一趟姐姐家,给她惹了一拉拉事。他担心姐姐吃苦受气,自己却无能为力。他带着灰狗,在村子附近转悠了好长时间,垂头丧气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麻娃割了一担笼草,天快黑的时候,回到了叔父家。叔父问他昨天晚上干啥去了,他们寻了麻娃好长时间。麻娃挠着头说想姐姐了,去看了姐姐一趟。叔父蹲在屋檐下,问秀英咋样?麻娃将自己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叔父长长叹着气,怅望着天说:“人家是大财东家,讲究多。秀英从小在咱这穷苦人家长大,不懂得大家族的规矩。”

叔父转过头看着麻娃,叮嘱道:“没事不要到你姐姐家去,人家看不起咱们,咱就别在人家眼前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就跟着爸好好种地,到时娶了媳妇,就安稳下来了。”

秀英和大老婆心里结下了梁子。她在老妈子的劝说下,表面上应付着。腊八节后第三天的晚上,老爷坐着硬轱辘车子回来了,他在院子走动了一下,就回到了秀英的屋子。秀英看到了老爷,就像看到了救星。老爷解开包袱,将买给秀英的东西摆在炕上,问她自己走后有没有回过娘家。她想起弟弟看她那件事,勉强地笑着摇摇头。老爷知道她想娘家了,安慰道:“这是红糖和枸杞,过年时我让人赶上车,送你回家看看。”

秀英下了炕,揭开炕门,用灰拨来回通了几下,盖上炕门。她帮老爷脱衣服,将他服侍到热炕上。老爷虽说年近六十,却异常伟岸。自己是做药材生意的,懂得调理,平时也是名贵的药草滋养着。一夜闹腾,太阳上了墙头了,他依旧呼呼大睡。老妈子端来盘子,上面是丰盛的早餐,秀英走在炕边上,等着老爷醒来。

老爷昨天晚上回来,走进大老婆屋子,她正在下人的伺候下,在铜盆里洗脸。看到老爷进来,她接过下人手里的毛巾,自己擦着脸,本希望老爷坐下来,听她絮叨一会儿。等她抬起头的时候,老爷攥着银质的水烟壶,已经走出了屋子,回过身说了声就走了。大老婆手里攥着毛巾,滴着水愣愣地站在脸盆前,她心里来气了。

老妈子提着尿盆,放在炕前面的地上。大老婆看着她走出去的身影,想到平时都是秀英服侍她,老爷回来了,她似乎也神气起来了。她坐在炕上,靠在炕头的箱子上,看着窗子上的窗花,想到老爷那一身本事都是在自己的场子上练就的,此时他却揽着秀英,在炕上尽情地骚情着。大老婆叹着气,听着窗外呼呼的西北风,她耷抹着眼睛,脑子里不断闪过老爷的程序招式和节奏喜好。她闭上眼睛,面带春色,微微喘着气。大黄狗在院子奔跑着狂叫了几声,她猛然清醒,想到场面中的女人换成了秀英,她干咳了几下,向地上吐了口痰。

一夜焦虑,大老婆不时睁开眼看看窗外,她埋怨黑夜为什么这么长?鸡叫了头遍,她盼着叫第二遍,就这样一直盼到天亮。下人挥着扫把,沙沙清扫院子的时候,她从炕上坐起来,不等老妈子伺候,她早早洗漱完毕,开了屋门,盘腿坐在台阶上的蒲墩上。老妈子放下扫帚,说外面有风天冷,劝说她回屋。她抡着拐棍,噘着嘴巴就是不回去。老妈子走进屋里,从炕头的箱子上面拿来一块羊毛毯子,放在她的腿上。她感到大老婆正在火头上,快手快脚,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有什么疏漏成了她借题发挥的借口。

蒸馍出锅了,老妈子掰开热乎乎的蒸馍,夹上油泼辣子,来回挤搓均匀,放在碗里,递给大老婆,让她先垫垫。大老婆把碗放在台阶上,看着墙头,手捶打着腿。管家进来,看见大老婆这般模样,劝着说:“你看就要过年了,老爷和您就是家里的两根柱子,您要是冻病了,全家上下哪有心思过年,再说老爷怪罪下来,我们这些做事的可担待不起呀!”

大老婆用拐棍敲着地面,噘着嘴问:“老爷呢?”

管家凑上前,俯下身子,贴在她耳边应道:“还睡着哩!老爷在外劳累,回到家安心了,我们不好催他,让他好好睡吧!”

大老婆翻着眼瞪了管家一下,说:“劳累?那是他自找的,谁让他那么多地呢!”

管家愣了下说:“地都租给了佃户,不辛苦!主要是外面的生意,这两年咱们进货的那一路匪患多,不省心!”

墙头的太阳从窗户照进了炕上,老爷惬意地蹬了几下腿,举起胳膊晃动了几下,坐了起来,看着太阳,问秀英为啥不叫醒他。秀英一边让老妈子端洗脸水,将盘子的饭菜热一下,一边把老爷的羊毛窝窝抖搂干净,放在炕下面。她对老爷说:“当家的您在外面整天要操心,回到家里就随性一些,所以就没有叫醒您。”

老爷洗漱完毕,抹着胡子,坐在炕边上。老妈子揭开被子,把炕桌放上去,将盘子放在炕桌上。吃完饭,老爷花白的胡须上沾了几滴粥粒。秀英跳下炕,用毛巾蘸着水,捋着他的胡须将粥粒擦干净。

老爷下了炕,装上一锅水烟,手拿着扦子在烟锅里挑着,嘴巴抽着,里面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响声。听到门外管家的声音,他捧着烟壶走了出去,随着管家来到上房的堂屋,抽着烟问着家里最近的账目和情况。管家拿着账册简单地说了一下,走过来俯在耳边说:“老爷,大太太天不亮就起来,一直坐在屋檐下面,听不进劝说,好像有啥事哩。”

老爷吐着烟,侧过脸,看了管家一眼,嘴里噢噢了两声。

好不容易看见门框里有了老爷的身影,大老婆噘着嘴巴,扭着头看着墙头。老爷撩着长袍的羊毛前摆,走到院子,看见大老婆这般神态,停下脚步,看了她几眼,走进屋子。停了一会儿,他喀喀着说:“我去了西安广仁的学堂看了一下,他啥都好!你在家不用操心了。”

大老婆听到儿子的消息,回过头看了老爷一眼,问:“娃没有说他啥时回来?”

老爷挑着烟锅,瞥了大老婆一眼,说:“没说,估计快要放假了,过年就回来了。”

大老婆伸开盘着的小脚,将蒲墩放在门扇前,她靠着门扇坐了下去,不断地晃着头,拍着腿,将秀英前前后后的作为,绘声绘色地叙说了一遍,特别说道了被子的事,认为那是败坏门风的事。老爷抽着烟,不时看着她,半晌没有作声。看见老爷这么平静,大老婆说:“那女子倔得很,你得主持一下公道,不然你走了,谁还能管住她。”

老爷放下跷起的二郎腿,劝慰道:“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家教好。秀英是小户人家,没有啥家教,你这做姐的管教一下她,别人没有二话。她父母走得早,她又是那个心性,得慢慢来。被子的事的确很丢人,咱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他娘家,解了尴尬,更显得咱仁义。”

大老婆比东家大三岁,前面生了三个女儿,后面才生了儿子广仁。广仁小时读了几年私塾,就到县城读洋学堂了,前几年又到了西安读书,现在快大学毕业了。随着儿子慢慢有了出息,大老婆的脾气越来越大,只有老爷可以说她几句。听到老爷护着秀英,她将两只小脚往上提了提,看着院外说:“话我是说到了,如果还是这个样子,她到时出了啥笑话,你可别怨我。”

老爷站起身,走到屋外,侧着头说:“好啦!一家人过日子,互相忍让点。你就别生气了,我好好说说秀英!”

过了两天,少爷广仁回来了。大老婆似乎忘记了秀英那件事,不再纠缠了,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和气了许多。按照大户人家的讲究,少爷每天早晚都要向父母问安,少爷虽然读的是洋书,却严格遵循着家规。老爷觉得自己待在秀英屋子里,少爷过去不方便,他晚上坐在大老婆的炕上,和少爷叙着家常,少爷走后,他就回到秀英屋子。每天早晨,他早早来到大老婆屋里,坐在炕上,等着少爷问安。大老婆有时会故意找话题,和少爷聊得火热,老爷打着哈欠,又不好意思离去,只好抽着水烟,太困乏时,就躺在大老婆炕上睡着了。看着老爷呼呼大睡,她又催促少爷回房休息。

大年初三,老爷让长工老二套上车,赶着骡子送秀英回娘家。临出屋门的时候,老爷说:“我这把年纪了,就不陪你去了,过几年有了孩子,你们一起回去,就不孤单了。”

秀英第一次回娘家,先一天晚上,她把要带的东西放在炕上,盘算什么东西送给谁。老二套好车,将骡子拴在树上,蹲在边上抽烟。看见秀英抱着包袱出来,他赶紧迎上去,将车子前的板凳放好。秀英踩着板凳,上了盖着席子的硬轱辘车,将被子铺在席子上,盘腿坐在上面。车出了村子,老二挥了几下鞭子,双手向后撑在车辕后面的架子上,跃上来坐在上面。硬轱辘车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颠簸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随着车子晃动的节奏,老二的屁股和腰及脖子跟着摆动着。

那个年月,塬上人走亲戚,小康人家,牵着驴,媳妇坐在上面。有力气的穷苦人家,有时用独轮车推着老婆。能坐着棚着席子的硬轱辘车回娘家,那一定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秀英盘腿坐在棚子里,隔着席缝间透过的恍惚的景色,猜想着行进的位置。老爷回来了,家里紧张的气氛缓和了好多,她的心情不错,她期望早点看到叔叔和弟弟。

车子进村的时候,老二跳下车子,手里攥着鞭子,一只手笼着骡子,走在前面。槐树寨走亲戚的人站在门前,看见一头健壮的骡子进村,好奇地看着。秀英知道到了娘家村子,她撩开前面的布帘子,探出头和大家打招呼。小朋友看到秀英,撒开腿跑到麻娃家,找到靠在村子后边麦草垛子前、摸着灰狗看着太阳的麻娃,说他姐姐回来了。麻娃好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向村子跑去。

车子到了麻娃家门前,老二从车子下面取出板凳,放在车子边上。秀英撩开帘子,走下硬轱辘车。麻娃看见姐姐,抹着污迹斑斑的脸,咧着嘴巴嘿嘿笑着,不时用自豪的神情看着大家。他接过姐姐手里的包袱和被子,推开了已经松垮的头门。秀英走进门,看着院子里长满荒草,一片破败的景致,她想起了父母,不禁伤心起来。她跟在麻娃后面,推开房门,门楣的尘土落了下来,炕上没有褥子,破了几个窟窿的褐黄的炕席上堆着一摊缠在一起的旧棉絮,桌子上摆着父母的遗像。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给父母上香,腾地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间,抽泣着叩头。

屋外传来了叔叔的声音。秀英抹了下眼泪,破涕为笑走出来,看见叔叔举着烟锅,笑着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婶子。她走上前去拉着叔叔的手,询问他身体状况,又拉着婶子的手,说自己正准备过去。叔叔吐着烟,嘿嘿地憨笑着。婶子上下打量着秀英,询问她的情况。定邦挠着头,秀英看见他开了花的棉衣,再看看麻娃的衣服,他知道叔婶没有把麻娃当外人。叔婶坐在屋檐下,聊了一会儿天,就叫上定邦回家了,秀英送到门口。

秀英解开包袱,拿出一身软和的棉衣,让麻娃换上。她提上礼物,走出家门,看见叔叔正在和老二聊天。看着秀英过来,他让老二拴好牲口,进屋喝水。秀英将红糖枸杞和一条猪肉及一包烟丝放在柜子上,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叔叔走过去,揭开烟丝包,捻了一撮放进烟锅,深深地抽了几口,说:“太绵了,没有劲!”

定邦跑过去,伸出布满道道污迹的手,搓了一撮红糖,放在手掌里。婶子拿起炕上的笤帚,追着在他的后背上打了几下。他嬉笑着跑了出去。

村子里和秀英一起长大的女子,听说她回娘家了,抱着孩子过来看望她。她们围在婶子周围,聚在院子的太阳下面,提起自家的婆婆,都有说不完的辛酸。秀英听着别人的故事,想着老妈子的劝解,感到天底下的婆婆都在**着自家的媳妇。

吃过午饭,秀英回到自己家里。她系上围裙,拎起扫把,揭掉炕上的席子,收拾着屋子。老二愣头愣脑地走进来,站在秀英后面,沉默了半晌说:“要不要搅水?”

秀英抹着额头的汗,笑着说:“我叔家有井,你搅上一担水,我洗漱一下。”

太阳还有一竹竿高的时候,老二走进来说:“少奶奶,咱得回去了。不然天黑前赶不到家,大太太又要骂人了!”

秀英用冻得赤红的手,抖动着盆子的衣服,将衣服搭在绳子上,她在围裙上抹着手上的水珠,说这就好了。叔叔婶婶看着秀英上了车,他们知道她从小有个性,一直担心她在婆家受气,看到东家派人赶着车送她回娘家,他们心里舒坦了一些。麻娃看到姐姐要走了,欢快的心情凉了下来,他带着灰狗,走在车子边上,隔着席子和姐姐说话。出了村子,走了好长一段路,秀英撩开帘子,让麻娃回去,麻娃推托了好几次,硬是跟着车子。老二将鞭子插在车辕上,说:“回去吧!天暗了下来,再晚了,你姐姐不放心你!”

麻娃揭开帘子,看了姐姐一眼,他蹲在路边,揽着灰狗,看着硬轱辘车子颠簸着消失在视线里。

秀英在娘家忙着给麻娃收拾东西,老二催促走得急,坐上车出了村子,她就想方便。她觉得老二赶车,不好意思张口。她想忍着回家,不停地调整坐姿,大腿和小腹一收一缩。乡间的田径,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融雪后泥泞的路面冻在了一起,硬轮子碰在褐色的路面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颠簸摇摆中,她的腹部就像夹了一个快要装满水的瓶子,瓶盖在水流的撞击下,盖子随时都会脱落。硬车轮从塄坎上滑落到车辙里,车子左右晃动着,她撩开席棚前的帘子,对着老二的背说:“找个地方方便一下,我忍不住了。”

老二跳下车子张望着,前后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路边上有一道笔直的沟,两边没有麦草垛子,好多人走在沟坎,沟里蹲着人岸上的人就会一览无余。他隔着席子说:“这里没有啥遮挡,不行你就揭开底下的席子,在车上方便。”

秀英想了下,觉得没有办法,她对老二说:“找个地方停一下,你得走开!”

老二噢了声,将硬轱辘车赶到沟边,把骡子拴在一棵椿树上。他回过头说:“附近没有人,我走了!”

老二走了几步,感到没有合适的位置,他索性跳下沟,蹲在沟里抽着旱烟。骡子原地晃动着屁股,席棚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老二抬起头,车厢的底刚好悬在他的头上面。他屏住呼吸,注视着车底,隔着木板之间几道缝隙,看见秀英脱下裤子,白花花地晃动了几下,就听见吱吱一声,一股冒着热气的尿流从木板缝落了下来。

骡子的铃铛响着,蹄子嗒嗒了两下,身下没有用的东西抖动着,上面的皮哗地跑了上去,随即也是一股亮黄色的尿流,尿流在冻住的地面上雕了旋涡,顺着地势流到沟里。老二觉得额头上飘来了温热的雨雾,夹裹着腥臊的味道,尿液从岸上滚落下来,就要到了他棉衣的后背,他赶紧站起来,跑了几步上来了。他看着地上一大一小两个窝窝,泛着热气,盛着黄亮的液体,边上是一堆沫沫。他解开骡子,上路了。

老爷给广仁张罗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县城东街知名的大户,女子也在省城读书。正月初八,老爷套上几辆马车,带上彩礼,一路显摆着赶往县城提亲。接下来几天,全家上下沉浸在喜庆之中,大老婆更是春风满面,即使看到家里的下人,也不断挥着手,和善地说着儿子的亲事。过了正月十五,广仁回西安了,大老婆还沉浸着儿子的喜事中,不断嚷嚷着要提前准备结婚的事宜。

老爷辛勤的耕耘终于有了收获,秀英有了反应。老爷请来郎中,给秀英诊脉。郎中笑着对老爷说:“东家这般年纪,尚有如此功力,实属难得。少夫人面色红润,气脉磅礴,腹中定是贵人。”

接着,郎中又列举了一串老来得子,终成大器的例子,弄得老爷喜不胜收。到了阳春三月,老爷要出门打理生意,他将管家和老妈子叫到屋里,周详地交代了如何伺候秀英。按照家里的规矩,夫人一旦有喜,她就进入了另一个饮食起居的程序,就好像母牛怀孕了,农民为了生出健硕的牛犊,母牛的草料要和别的牲口分开一样。

儿子和老爷出门了,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轨迹。大老婆慢慢从儿子的喜事中淡出,脸上的笑容没了,又开始拄着拐棍,看见不顺眼的事情,就擂着拐棍,训斥一番。二老婆给老爷生了两个千金,她知道秀英怀孕了,探听到老爷临出门时对管家的叮嘱,她感到自己怀孕时,老爷从来没有这么上心过。大老婆知道秀英怀孕,她明白老爷的心思,对老爷的交代也没有多想,感到秀英生了孩子,那就是家里的人了,内心提醒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待她了。

天下雨了,二老婆攥着鞋底,晃到大老婆的屋子,坐在炕边上,一边纳鞋底,一边叙着家常话。二老婆感到气氛融洽,她用针在头发根部捋了几下,扎进鞋底,用手指上的顶真推着针屁股,看着针冒出一截,弯下头,咬着针拔了出来,笑着说:“大姐,前一阵子,村子的人都在背后议论,说没有见过小妾回娘家坐硬轱辘车的,那是大姐您的待遇。老爷让老二赶着骡子,去了整整一天,村里人都说老爷的心都在小的身上。”

大老婆愣了一下,她知道对待下人是一回事,对待姊妹之间的关系,又是另一回事。看见大老婆没有接自己的话,表情淡淡的,二老婆赶紧说:“都是闲话,听了就听了,我从来不把这些闲言碎语当一回事。”

麦子黄了的时候,老爷回来了。他请来郎中,给秀英诊看了一番,听到郎中一番恭维,他心里暖烘烘的。他料理完家事,就待在秀英的院子里,前门不出,二门不进。大老婆盘算着儿子的婚事,想和老爷坐下来合计一下原来定下来春节儿子的婚事,却很难看到老爷的人,她慢慢感到老爷心里,儿子的婚事没有秀英的大肚子重要。清晨,大老婆拄着拐杖来到秀英院门外,看到门掩着,老爷和秀英坐在洋槐树下,看着满树的洋槐花,合计着给孩子起名字的事。老爷抽着水烟,笑着说:“大少爷叫广仁,我看如果是个小子,就叫广义吧!”

秀英说:“一个孩子,起这么老成的名字,不好,叫先生再想想!”

大老婆隔着墙听到秀英不愿让孩子名字和广仁续下去,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她拿着拐棍在地上擂了几下,晃着身子走开了。

麦子打碾完毕,佃户们在边上排着队交租,东家抽着水烟,给管家交代了一下,又出门忙生意去了。看着大老婆整天阴着脸,全家上下都十分小心,生怕自己摊上事。二老婆到大老婆屋子串门,看着她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样子,笑着说:“大姐,听说老爷忙前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他连堂屋都没有进,就让下人们搬到秀英院子了!”

大老婆拍着屁股下面的蒲墩,埋怨着说:“回来一趟,就知道那房,整天钻进去不出来,真是没有办法!”

老二看到大老婆开始松动,将凳子挪动了一下,靠近了大老婆,亲热地说:“大姐,老爷出去了,你就是当家的。家里这么多事,总得有个章法,主持章法就会得罪人,不像秀英那边,柜子里装着老爷买的东西,看见谁都在笑,动不动给下人送东西,我看这全家上下的人心都倒向她那边了。”

大老婆哼了一声,拍着大腿说:“我都熬了几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就不相信抵不住个黄毛丫头。”

二老婆放下鞋底,附和着老大,笑着说:“姐,这男人的心说不准。老年又得一子,那就成了他们的心坎坎了。”

接着二老婆列举了一串老年得子,家族纠纷的例子,大老婆心咯噔了几下。在她心里,儿子就是她的所有,谁动摇了儿子的地位和前程,她就要拼命。二老婆看到火苗已经燃起,笑着说:“姐,咱们三个能进老爷家的门,也算前世的缘分,是是非非的话我本来不想讲,看到你这么多年待我如亲姐妹一样,我就斗胆多几下嘴,听不听在你。”

老大警觉地看着她,扯着她的胳膊道:“有话快说,我从来就没有拿你当外人。”

二老婆弓着身子,低声说:“你家广仁上了洋学堂,见过大世面,咱这塬上肯定容不下他,他肯定要在外面干事。老爷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急着纳妾,他就是想生个儿子,将来广仁在外面,自己老了身边有个依靠。我看这么大的家业,到时就是秀英肚子里的孩子的。”

大老婆感到二老婆分析的入情入理,感到脊背发凉,倒吸了一口冷气。

二老婆走了,大老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甚至想到了儿子常年在外,无非就是书信往来,家里老爷捧着小儿子,秀英仗着儿子,时常给自己脸色看。她走到门外,看见老妈子正蹲在天井下面洗衣服,对她说:“把管家叫过来!”

老妈子抖着手上的水,赔着笑弯腰碎步快跑着出去了。一会儿,管家拍着身上的尘土,走进院子,对大太太说:“麦子黄的时候,天落了一场雨,佃户们交来的租,麦粒瘪瘪的,没有熟好。”

大老婆将管家叫到屋里面,招呼着让他坐在椅子上,笑着说:“老爷忙着外面的生意,广仁又在西安上学,我一个老婆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家里的事就全凭你了。”

管家笑着看着大太太,知道这是话絮子,等着她的吩咐。大太太说:“女人生娃的事,我是过来人,老爷心疼秀英,我也理解,但他不知道其中的玄机。”

管家点着头应着,大太太用拐棍敲着柜子交代道:“秀英那边就不要送饭了,让她出来走动走动,将来好生。”

管家让老妈子将秀英叫出来,站在门槛上,他将大太太的意思说了一遍。秀英莞尔一笑,应道:“这样好!我一个人待在屋里都快要闷死了。咱也不是大户人家的金贵命,活动一下身体舒服。”

二老婆在堂屋吃饭的时候,看见秀英有说有笑地走进来,好像没事一样,心里起了嘀咕,她应付了秀英几句,撂下碗出去了。她靠在炕上,看见自家的两个丫头在院子嬉闹,她琢磨着怎样让大太太进一步整治秀英。

过了几天,大太太将管家叫到屋子,她不断捶打着膝盖,说天阴了自己膝盖疼的毛病就犯了,就是拄着拐棍也下不了炕。管家应道:“我叫下人搬个炕桌过来,吃饭的时候,就像冬天一样,放在炕桌上。”

她对管家说:“还是叫秀英给我提尿盆吧!广仁娶了媳妇,也就轮不到她了。”

管家让老妈子将大太太的话传给了秀英,秀英爽快地应承了。他感到母性是了不起的,她们在怀孕时,心胸陡然开阔,她们要营造孩子出生的良好环境,为此即便是自己受多大的委屈,她都会隐忍下来。

秀英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按照塬上的规矩,娘家妈要提着鸡蛋,时不时过来伺候女子几天,准备生产的事情。秀英妈走了,她觉得自己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聊聊心里话,感到失落和焦虑。到了八月份,叔叔牵着驴,带着婶子来了,管家带着秀英的叔叔在家里走了一遍,老妈子将婶婶带到秀英屋里。秀英解开柜子,将准备生产用的东西拿出来给婶婶看,婶婶让她不要动,帮着她收拾了一下东西。

吃饭的时候,一直没有见到大太太,秀英叔叔的脸拉了下来,塬上人讲究人穷志不短,他们最忌讳就是遭受不合礼道的冷遇。管家知道问题在哪里,他出去了一会儿,又笑着回来了,说大太太想过来,陪他们吃饭,无奈膝盖不好,下不了炕。管家带着他们来到大太太的院子,婶婶走进去,坐在炕边上,叔叔蹲在门槛上。婶婶笑着说:“秀英是贫苦人家的孩子,礼道懂得不多,心性直,不周到的地方,大太太甭和她计较。”

大太太靠在炕上说:“老爷不在,你们代表秀英的父母来了,我这老腿又不听使唤,失礼了!你们别见外。秀英有了,你们高兴,老爷和我也高兴。我们这些女人家嫁到婆家,能看到婆家人丁兴旺,就说明咱这辈子没有白到人世上来一趟。”

叔叔听了大太太一席话,气顺了好多。

八月中旬,塬上的天气阴沉沉的,接着就是连阴雨,屋檐瓦楞的雨水淋成线,在台阶下的砖头上溅起一串串水泡。天黑了,老妈子提了一笼麦草,从头门走进来,看见秀英挺着大肚子,手里提着尿盆,深一脚浅一脚从后院出来,看着雨水浸泡的泥路,她想万一秀英跌倒了,那就是件大事。她心里盘算着过几天,要提醒一下管家,给大太太说道一下。

早上,老妈子正在厨房做饭,隔着雾气腾腾的窗户,她看见秀英端着大太太的尿盆,从屋子边上的侧巷走过。她想隔着窗户喊叫一声,让她小心点,揭开锅盖时蒸汽冒起,嘘了她的眼睛。她用筷子搅拌着,正在给开水锅里倒面水,就听见后院哐当一声,随即就是一声尖叫。她赶紧撂下碗,开了门跑了过去,就见尿盆摔碎了,秀英趴在地上,痛苦地颤抖着。她一边搀扶秀英,一边大声喊叫,家里所有的人跑了过来。秀英喘着气,捂着肚子,身下的泥水里浸了一摊血。

二太太听到喊声,知道出事了,她快步走到后院,明白了咋回事。她走上前去,不顾泥水,将秀英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和老妈子一起搀扶着秀英回屋子。秀英瘫软着,裤子汩汩冒着血,老二跑进来,急得直跺脚,就是不能插手。大老婆坐在炕上,听见脚步声和喊叫声,心里也没在意,声音越来越大,脚步越来越密,她挪动下了炕,走到门外,知道秀英出事了。她跨出了门,又觉得家里人都知道自己膝盖疼,现在出去不就露馅了。她犹豫了几下,还是拎着拐棍走了出去。家里人看着二太太和老妈子满身泥水,架着秀英出来,大家心里都在为二太太叫好,同时埋怨大太太还没有踪影。

管家跑回来,看到眼前一幕,脸顿时就青了,这样的事他没有遇过,也不知道该咋办,更不好意思前后跟着。大太太走了进来,拐棍在地上擂了几下,对管家喊道:“快去骑上骡子,找接生婆。再派人接郎中过来,将老爷的好药材拿出来,把止血的药料拣出来。”

管家让老二去接接生婆,自己冒着雨跑着请郎中。秀英躺在炕上,不停痛苦地喊叫着,二太太将秀英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落着泪摸着她的脸,妹子长妹子短地劝慰着,交代老妈子冲了一碗糖水,用勺子喂着她。大太太拄着拐棍,在上房堂屋的客厅里踱来踱去,看着门口的雨帘,感到自己骂人不少,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看到秀英煞白冒着虚汗的脸,她弄不明白自己咋做出了这档子事。

接生婆来了,大太太让老妈子赶快烧水,将接生婆带来的工具煮了一遍,叮嘱她尽全力。郎中进来的时候,大太太说:“不用诊脉了,秀英出血太多,您就想尽办法,用最好的药料,让接生婆把血止住!”

郎中提着药匣子,跟着管家进了东家储存药材的屋子。大太太将管家叫出来,愣愣地看着说:“派人去一趟槐树寨,就说秀英上厕所摔倒了,让他们赶快过来。”

管家快要出门,大太太又把他叫了回来,说:“套上骡子,赶上车去一趟。老爷那边不用急,看情况,明天让人给他捎个话。”

午后,天亮堂了起来,云层的缝隙中可以看到暮暮的太阳。接生婆走出来,对大太太说:“娃没保住,是个六斤多的男娃。血暂时止住了。人很虚弱,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大太太无神地听着,默默地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屋子,呆呆地看着窗外墙头上的茅草。二太太一直扶着秀英,看着她没有灵光的眼闭上了,安详地睡着了。她将秀英的头放在装满荞麦皮的枕头上,抽泣着抹着眼泪,和老妈子一起站在炕前。

长工老二赶着硬轱辘车,天快黑的时候将秀英的叔婶和麻娃接了过来,婶子走在前面,叔叔跟在后面,中间是麻娃。推开门,看见秀英脸色煞白,汗水浸透的刘海黏在一起,虚弱地躺在炕上,紫色的嘴唇上起了一层干皮,面颊上挂着泪痕。婶子走过去,坐在炕边,叔叔站在门槛前,默然地看着,不住地叹气。麻娃瞪着眼,看着姐姐,呜咽着流着泪。大老婆将他们叫到堂屋,让下人斟上茶,用手绢擦着眼睛,伤心地说:“我这膝盖是风湿,遇到天阴下雨,就迈不开腿。没有想到秀英上茅房滑倒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将老爷珍藏的名贵的药材都拿出来了,只要能救秀英,花费多少我们觉得都值。”

婶子勉强地苦笑了一下,点着头说:“秀英有福,到了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这事要是放在穷苦百姓家里,没准就没命了。”

叔叔瞥了她一眼,抽着闷烟,叹息着看着雨蒙蒙的天,就是不作声。叔叔的话代表着女方家庭的意见,大太太看到他不作声,看了管家一眼,管家拎着壶,赔着笑脸给他加水,说:“这件事上,最伤心的就是大太太。老爷不在,她管着事,回来咋向老爷交差?你们要理解大太太,怎么说咱们两家还是亲戚,好多事还要从长计议。”

叔叔嘎嘎磕着烟锅里的灰,看着天说:“人啊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我爸在镇安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谁料会遭遇不测,家道中落。我看先让娃把身子养好,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秀英叔叔站起来,对着大太太说:“让她婶子照顾两天,麻娃你跟爸回!”

管家说晚饭好了,吃了再走。麻娃嘟着嘴巴,不放心姐姐,就留了下来。秀英叔大踏步出了门,消失在雨雾中。

婶子拌了一碗红糖水,放在柜子上,麻娃愣愣地站在炕前,看着姐姐青白色的脸。婶子坐在炕上,将秀英的头揽起来放在腿上,麻娃端着碗,举在她的面前,她拿起勺子,舀一勺褐黄色的糖水,吹了几下,啜了一下,放在秀英的嘴唇上,滴了几滴,糖水顺着嘴唇的缝隙渗了下去。她轻轻地咳了一下,嘴巴噗喋了几下,颤动着睫毛睁开了眼睛,木然地打量着婶子,好像不曾相识。她轻轻地咬着嘴唇,又闭上了眼睛,婶子继续喂糖水,她又睁开了眼睛,歪着头看到端着碗,用火辣辣的眼神盯着自己的麻娃,她嫣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到的凄楚的浅笑。

麻娃躺在老二的炕上,眼前凝结着姐姐无奈勉强的笑脸,他感到那笑脸就是与死神擦肩而过,重回人间对亲情温暖的问候,又隐含着无尽的痛楚。老二坐在炕边上,看着槽头牲口吃草,默然地抽着旱烟。麻娃坐起来问:“二叔,我知道你是个厚道人,我姐到底是咋回事?”

老二愣了半晌回过头,苦笑着说:“是摔的。”

麻娃哧溜躺下去,眼前还是姐姐的脸,他腾地坐起来,一把拉住老二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有我姐的影子,不许你说谎,不然天打五雷轰!”

老二婆娑着眼睛,就是不作声。麻娃感到里面有隐情,更是连拉带扯地让他言语。老二吐着旱烟,摇着头唉了几下,抬起屁股干脆蹲在牲口圈后面。麻娃赤着脚跟过去,蹲在他的对面,盯着他。老二扭过头,看着牛屁股,麻娃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扭了过来,他感到麻娃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哭丧着脸说:“叔就是个下人,好多事不知道,你就别再难为我了。”

鸡叫的时候,老二迷迷糊糊睡着了,麻娃半个晚上翻来覆去,依旧纠结着姐姐的事。天快亮的时候,老二起夜,看见麻娃嘟囔着梦话,还在叨咕着姐姐的事。

老田靠在床的另一头,听着麻娃的故事,不时抽着烟。老五打了个哈欠,看见地上蜂窝煤渣边上散落了一片烟头,他咳嗽了几下,对老田说:“天不早了,咱们睡吧!”

他们一前一后揭开门帘,走出来,站在台阶下的树前,对着雪堆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