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本书由顶点小说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四十二
养地看完戏回到家里,隔着窗户看到父亲蒙在被子里面。他从后院抱来玉米秸,塞在炕洞里,用灰拨来回通了通,再用扇子扇了一会儿。他跪在台阶上,看着里面熊熊的火焰,堵上了炕门。一连看了三天戏,养地一觉睡到日头照进了窗户。他坐起来,揉着眼睛,突然纳闷了起来。平时自己晚起,父亲就会在隔壁的屋子不停地咳嗽,今天为何如此清静。他靸上窝窝,走出屋子,从门缝里看见父亲还在安静地睡着。他赶紧走到厨房,烧火做饭。养地端着饭碗,用脚轻轻地踹开了屋门,将饭碗放在炕头的柜子上,叫父亲起来吃饭。唤了几声,没有动静。他走到炕前,从被子下面伸进手,感到温热的被窝里,父亲的身体冰凉。他心里颤了一下,用手推了一下父亲,就见老四的身体僵硬地整体晃动。他突然揭开被子,将父亲搂在怀里,哇地大哭了起来,不停地喊着大。
隔壁的婆婆听见养地的哭喊声,她知道老四不行了。她跑到门前,呼叫着户族的老人赶到老四家。大家抹着泪,劝说着将养地拉起来。老五正在给牲口拌草料,孙蛋跑回来,说老四死了。他停下了手中的料叉,愣了一会儿,对孙蛋说,叫你婆快出来。老五随意地给槽口撒了几把麸皮,蹲在炕前面,看着门框斜照进来的阳光,摸着下巴。看见老婆解下围裙,提在手里拍打着身上的土,他索然地说:“老四命苦,说走就走了,咱得过去看看!”
老四没有女儿,养田当兵了,养地根本不懂得给老人准备故去的事情。户族的婆婆们看见啥都没有准备,就商量着先用了谁家的寿衣和孝布。老五和户族的老年人进来,看见老四躺在炕上,走上去摸摸他的手,大家一起来到前院,商量着给亲戚报丧和要不要给养田的部队拍电报。老五说:“娃在部队不容易,他大走了,不给他说一声,肯定说不过去。我看电报要拍,告诉他户里会照顾办好丧事,至于是否回来,让他自己拿主意。”
老五又将养地叫到边上,问家里有没有现成的板。养地抹着眼泪,就是摇头。老五叹息着说:“你大这辈子命苦,幼年就去逃荒。你爷也是用炕席裹着下葬的,你大无论如何也得有几块板板。你赶快找人家做好的棺木,钱不够,伯给你先垫上,买过来给你大用上。”
户里的婆婆们给老四净身,换上寿衣。年轻人忙着在头门后面搭棚,赶着将老四移出来。婆婆给每一个人发孝帽,醒民正在炕桌上折白纸,准备写挽联。智亮哧嗒哧嗒走进来,默然走到到炕前,看了穿上寿衣的老四一眼,他抄抄着手站在醒民后面,看他写挽联。老五将智亮叫到门前面,用商量的口吻说:“老四这一辈子不易,跟着唱皮影的到了天水,这一辈子将心就搁在那儿了。大家一起给他叫一台皮影戏,也算是对他的惦念。”
智亮眨巴着眼睛,点着头。
老四入殓的时候,陈家户族的人送了他一程。大家抬着,将他放进棺木里。老五看着静静躺在棺木中的老四,洗干净的脸显得白净而细嫩,没有常年劳作农人的粗糙和条纹,下垂的眼皮合在一起,显得安详。出殡的前一个晚上,唱皮影的幕布亮起,随着家伙声响起,槐树寨的男女老少围在养地家门前,每家一个人按照乡俗端钱粮。唢呐声声,随着《封神榜》开演,大家好奇地看见炫白色的幕布上,皮影飘来飘去,到了后半场,台子下面就剩下一群老人了。老五津津有味地看着《封神榜》,他想到老四曾经多次提起过,他曾经跟着皮影团学过这出戏,那种得意的神态,至今还历历在目。
志发承包了大队的醋坊,他带着几个亲戚将醋坊收拾了一遍。天黑的时候,回到家里。
快要瞎眼的母亲将他唤在炕前,仔细问了醋坊的情况,向他讲述父亲做醋的点滴细节。志发坐在炕边上,抽着旱烟,用心听着,说自己担心的还是醋的质量。妈妈欠起身子,让他关上房门,指着屋子上面半边的阁楼,让他站在炕头的柜子上爬上去,找墙角的包袱。他撅着屁股,在黑黑的阁楼上摸索了半晌,拿出一件破旧的软绵绵的包袱,放在妈妈跟前。妈妈眨巴着眼睛,用抖动的手摸索着解开包袱,在里面捏摸了半天,拿出一把青灰色的丸丸,在鼻子上嗅了嗅,递给他。侧过头低声说:“这是咱家的宝贝。你爸临走的时候,望着我,说如果老天有眼,哪一天咱家的醋坊能重新开业,就让我把这醋酵丸子给你。咱家醋的秘方都在这丸子里,你要收好,千万不要给人!”
志发接过丸子,闻了闻,用手抠下一些粉末,用舌头舔了下,收起来揣在怀里。
志发有了自家祖传的醋酵丸,心里踏实了好多,他踌躇满志,见到谁都是一脸笑容。他先按照发酵丸子的分量,发了一小锅糟,按照自家祖传的时间和温度发酵着。每一天,他抽着旱烟,摸着温热的瓷瓮,期待着揭开瓮盖漏醋的时刻。
老五一直添加着醋糟喂牲口,原来以为志发承包了醋坊后,醋糟会比以前多,没想到十天半个月也没见醋糟。枣红马的胃口小了不少。他提着担笼,从渠岸上来到醋坊,看见志发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惬意地抽着烟,晒着太阳。他走过去蹲在边上。志发嘿嘿笑着。他问:“人家承包了公家的场子,都挽起袖子,铆足了劲干,你却这样逍遥,像神仙一样。”
志发欠起身子,笑着说:“你不是让我做好醋吗,我正在想着咋把醋做好。”
看着老五提着担笼,志发知道他不是闲逛的人,想起最近没了醋糟,于是说:“五哥,你别急,醋糟我只给你。你再耐心等待半个月,醋糟会越来越多的。”
老五站起来,看着边上空空的瓷缸,冰冷的锅灶,怀疑地看着志发。他摸着温热的发酵瓷瓮,笑着说:“你这是家里做醋,不是醋坊。”
志发恐怕老五发现自己的秘密,连忙站起来,拦着他。
揭开醋缸的那天,志发支走了所有的人。他蹲在缸子前面,抽着闷烟,既欣喜,又紧张。太阳挂在头顶上,他站起来,脱掉棉袄,小心翼翼地除掉了瓷瓮边上的黄泥,慢慢揭开了盖子,一股醇香的醋味溢了出来。他闭上眼睛,对着缸口用力吸了几口气,感到醇凉的醋味沁入口腔。他用棍子在醋糟里搅动撩拨了几下,更加浓烈的气味飘了出来。志发将发酵好的醋糟放入锅里,按照比例加上水,蒸煮了好长时间,盛在瓮中,开始漏醋。醋液从瓮下面的竹管子中滴了下来,慢慢变成了线,最后就像融雪时瓦垄上的雪水一样,嗒嗒而下。他撩起一勺子醋,用嘴唇啜吸了一点,噗喋了一会儿,不停地点着头,自语道:“就是这个味。”
看着褐色透亮的醋液,志发抹着下巴,咧着嘴巴对着太阳哈哈大笑。
老五看见醋糟没有指望,他抓了一把黄豆,放在枣红马的嘴巴下面。枣红马一边喷着气,一边用肥厚的嘴唇拈住黄豆,嘎吱嘎吱嚼着。孙蛋给爷爷端了一碗凉面,老五指着炕边,让他放在上面。他拍了拍手,端起碗搅拌了几下,对着院子喊着,让孙子拿蒜出来。他端着老碗,蹲在头门前,剥开几个蒜瓣,放在膝盖上。他挑起一筷子面,嚼动几下,拿起蒜瓣咬上一口,和面条一起嚼着。
志发从村子西头回来,看到老五在门前吃饭。他骑着车子绕过粪堆,停在他跟前。他从车头取下一个医院输液的葡萄糖瓶子,晃动着递给老五,笑着说:“五哥,我自己的第一瓮醋出锅了,你试一试,看有没有我大的味道。”
老五抬起头,看着瓶子里晃荡的醋液,举起老碗说:“揭开瓶子,淋上一点!”
志发给凉面上淋上几滴。老五搅和了几下,挑起一条面,放在嘴巴里,停止了咀嚼,舌头在嘴巴里扑啦了几下,又吸吐了几口气,伸出大拇指说:“不错,就是你大当年那个味!”
志发将瓶子放在老五面前,呼地骑车离开了。老五指着醋瓶子,志发踩着车子,回过头说:“送给你的,不是说好的嘛!”
翠英去娘家一个多月,娘家父母看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想到自己的外孙,一直催促着让她回家,她都是苦笑着,就是不作声。时间长了,父母也不好再催促了。
媳妇走了一段时间,共产慢慢感到自己就凭父亲的几句话,把翠英揍了一顿,可能冤枉了媳妇。想到媳妇挺着大肚子,他更是心软了。老六还是牵着翠英的儿子,在村前屋后溜达着,他感到生产队分了,大家可以不认自己这个队长了,他要以威严的家法向村民们彰显他老六还是硬硬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对共产来说,父亲就是天,他从小养成了按照父亲的脸色办事的习惯,就好像农民看着老天种地一样。
老五从田里回家,走到村西边的壕岸上,看见共产用架子车拉土。他蹲在壕岸上,对共产说:“你媳妇回娘家了,找时间把人家接回来,日子还得好好过,整天打打闹闹,也不怕人笑话!”
共产放下架子车,用衣袖抹着额头的汗水,两腿交叉靠在车辕上,摇着头说:“五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的脾气,整天阴着脸,好像全村人都欠着他钱一样。他板着脸,又不发话,我就是将翠英叫回来,还不被他骂回去!”
老五站起身,扬着手说:“有空我给你爸说说!”
进入腊月,县上举办冬季商品交易会,请市上的秦腔团唱戏。槐树寨能走得开的年轻人,成群结伙骑着自行车,揣着蒸馍,跑到县上去看戏赶集。回来后,这些人对镇上的热闹一脸不屑的神情,然后添油加醋地神吹了一通县上的热闹,将村里没有去县城人的美好的记忆彻底碾碎了,他们又神往县城里的场景。农村人走出去见识外面,一切都是新鲜的,溜了一圈回到村子里,在村子里侃着外面的西洋景,引来大家羡慕的眼神和渴望的表情。这种心理上的满足支配着他们,甚至超出了外面溜达本身,也使得他们对外面的描述,带有按照自己的阅历随意编排演义的成分。
槐树寨去县城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村子里清静了好多。老五正在刨枣红马肚子下面褪下的绒毛,枣红马调整着用力的腿,耷抹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老六牵着孙子,溜达着来到中堡子,走到老五身边,蹲在边上抽着旱烟。老五将刨下来的马毛攥在手里,看见老六,他用手搓揉着毛,蹲在他对面。看着他已经开花的棉窝窝,便将一团马的绒毛递给他,说:“你那窝窝穿了好多年了,不保暖了,将这团毛垫在里面,会暖和一些。”
老六摆着手说:“不用了,整天走来走去的,不觉得冻,你自己留着吧!”
老五瞥了他一眼,劝解道:“都这把年纪了,就不要再管儿孙们的事了。人家两口子吵架,那是人家的事,你跟着掺和就不明智了!”
老六喀喀了几下,吐了口痰,挥着烟锅说:“你不知道,别的事我都可以忍,就是这家风妇道我得管。”
老五摇着头,摆了摆手说:“都有了娃了,还能有啥事!别把绳子绷得太紧了,断了咋办?”
老六倔强地扭着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老五将马毛塞进墙缝子里面,拿起铁锨铲着土,说:“老六,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娃都有个性。快过年了,叫共产把媳妇接回来。”
老六沉默了一会儿,抽完烟,弹掉烟灰,拉着孙子,默然离开了。老五望着他的背影,苦笑着直摇头。
来川逝去后,革命他妈没有回来过。旧戏恢复以后,她迅速走红,原来唱周仁的演员已经有了家室,内心虽然对革命妈有千般情怀,只能埋在心里。改革开放以后,他又成了行内的名角,蓦然回首,他们已经人到中年,青春的激情变得平和了好多。他们在《周仁回府》的戏曲中,尽情演绎着自己的不了情,每一次演出结束,卸了妆见到面,他们都会含羞一笑,沉浸在感情发酵的余温中。县上交易会压轴的就是他们的《周仁回府》,他们回到了自己激荡沉浮的伤痛之地,看到县剧团的排练场,情感在回忆中升腾。一曲《周仁回府》,更是唱得自己泪水涟涟,台下观众默默垂泪,低声呜泣。他们将自己的悲喜情缘糅合在戏文中,用这种形式向人们诉说着他们的钟情与无奈。
演出的间歇,革命妈坐着汽车回到了槐树寨。她给麻娃买了一堆点心,给革命买了一件蓝色的翻毛大衣。革命虽然还小,穿上也是精神十足。最后,她给麻娃说要带上革命到县城转转,麻娃答应了。村子里的孩子们跟着汽车,围在革命家门口,不停地探着头向院子张望着。大人们在田间屋后碰到了,都在议论来川的媳妇。东头卫家志孝扛着铁锨,从地里给冬麦上完粪回来,走到西边的桥上,看见革命穿着大棉袄,神气地坐在汽车的驾驶室里离开,心里闪过结亲的念头。
志孝是个独子。几十年来,他体会到了独子的酸甜苦辣,年轻的时候,他曾经下决心定了个生育蓝图。志孝的老婆病恹恹的,瘦得就像一根麻秆,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就是在这片贫瘠的旱地里,志孝连年苦战,一连生了五个女子。他灰心了,农闲时候,常常攥着烟锅,抽着旱烟,在静夜清冷的风里,对着月亮发呆,在内心拷问难道自己真的就是命中无后吗?看着月亮上恰似尿渍一样的图形,他不知道自家的先人是否就住在那里,期望他们能够在那里给自己疏通疏通,开眼让自己有个儿子。
志孝想到水利工地上人定胜天的标语,听着喇叭上的宣传,他磕掉烟灰,抖擞着精神,继续开垦着自己那块贫瘠的土地。功夫不负有心人,隔了一年,老婆的肚子大了起来。他请智亮站在远处,端详着自己老婆的神态,询问是男还是女。那时,智亮刚被游斗过,他感激志孝的信任,更知道志孝的心思。他感到志孝已经有五个女儿了,再多一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到自己在地质学校学过的概率,感到都五个女儿了,总该有个男娃了。他打着哈哈,一副能看穿阴阳两界的高人的架势,等到将他家的鸡蛋吃得不忍心了,就在懵懂中暗示腹中好似男儿。志孝高兴得颠了几下,又蹲在地上号啕哭了。临了,他拉着智亮的手,感激地说满月时,请他坐上席。
回到家里,志孝将这个消息低声告诉了老婆。他将一堆女儿叫到跟前,交代她们要多干活,让妈妈多歇息,为迎接小弟弟的到来多做贡献。他提着桶,给茅房的母猪倒上食,看着怀孕的母猪拖着肚子,嘟拉嘟拉走过来,掐着指头算着猪娃卖了,正好给娃待满月。到了秋季,志孝果然得了个儿子。他攥着烟锅,等到接生婆走了以后,走进屋子,看见新缝制的碎被里,躺着一个干瘪的头上没有毛的婴孩,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哭了。想起了前面几个女儿出生的时候,都是粉嘟嘟的,他感到自家的血脉属阴性,有利于女子的成长。
尽管家里有营养的东西,都通过老婆的乳腺输送给了儿子,儿子依旧是干瘪的,就像发不起来的面团。几个女儿吃着玉米和红芋,脸色粉嫩,个个像花一样。水灵的女儿就像伺候少爷一样,抱着弟弟在村子疯跑,只要听到小弟弟哭了,老大就会斥责妹妹。槐树寨的人家虽然金贵儿子,看着志孝家水灵的女儿,也无不显露出羡慕的神情。
儿子断奶了,自家的地撂荒了,志孝正在擦犁磨铧,正准备开耕的时候,大队的妇女主任来到他家,宣讲计划生育,告诉他不能再生了。他低着头,抽着旱烟,想到生产队种什么,大队说了算,现在生不生娃,也是大队说了算,他不解地叹着气摇着头。妇女主任严肃地告诫说,如果发现你老婆怀上了,公社就会强制流产,还要将他结扎。志孝瓮声瓮气地问:“啥叫结扎?”
妇女主任扑哧笑了,晃着头说:“就是将你那玩意扎起来,这样就消停了!”
志孝沉默了一会儿,木讷地问:“出不了气,咋办?”
妇女主任抬起屁股,推着自行车出门,摇着头甩了一句:“就是不让出气啦!”
志孝愣愣地想着,还是没有想明白。过了几天,社员们在地头歇息,他挪动屁股,蹲在智亮边上,在他耳边问:“啥是结扎?”
智亮看了他一眼,用浓厚的鼻音,一板一眼地说:“新华字典上没有,估计就像阉猪一样,把蛋蛋割掉,公猪就和母猪一样了。就是古代宫里的太监。”
志孝连吸了几口凉气,身子颤抖了几下,本能地顺手摸着自己的裆部,又揉了几下。
看着几个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志孝开始思谋着给娃找婆家。他常常想起“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话,觉得自家的女儿如花,村里人都认同,要是插在牛粪上,就对不起女儿了。他心里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凡是与牛粪沾边的人家,自己都要拒绝。农村人种地,牛是农家的宝贝,农村人都会和牛粪打交道,本分务农,没有走出农村希望的农家,他是不会考虑的。当兵的风险很高,复员回家的可能性很大,他也不愿冒这个风险。在人前吆五喝六的造反派,他感到不地道,也和他搭不上话。后来,他将目标锁定在父亲在外面干事,家里只有一个独苗,结婚后女婿又能接班的人家。多年下来,槐树寨的人觉得志孝家的风水适合养女儿,他更是比大家善于谋划女儿的婚事。
志孝站在桥头,回头看着革命坐着的汽车扬起的灰尘,想到麻娃和革命每月都有钱领,国家会给革命安排工作,现在革命他妈又是名角。他越想越感到自己要主动一些,攀上这门亲事。回到家里,他靠在头门上,儿子给他端来一碗面。他吃着面,琢磨着该如何挑起这件事,思来想去,他选定了老五。他认为老五和麻娃有交情,又是一个队上的人,成与不成,就老五的人品,他也不会在外面乱说。
腊八节前一个晚上,天刮起了雪花。志孝吃完饭,用背篓背了一笼麦草回家,他解下腰带,抽打着身上的尘土,蹲在头门前,抽着旱烟,看着老五家头门屋子昏黄的灯光。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来蹲下来,犹豫着要不要找老五说道一下。当他硬着头皮走进老五家的牲口房的时候,看见智亮和老五坐在炕上,在聊着革命他妈唱戏的事,他蹲靠在槽口的矮墙上。老五看见志孝进来,让他坐到炕上暖暖脚,他执意不肯。看着智亮没完没了地和老五扯淡,他抬起屁股,准备离开。老五望着他,问:“有没有事?”
志孝回过头来,笑着说:“没事,五哥!”
志孝回到家,总想着那件事。他又走到门前,张望着老五屋子里的灯。看到智亮缩着脖子,弯着腰从老五家的门中出来,他又走了过去。
老五正在给牲口拌草料,看见志孝又来了,将他让到炕上。他放下手中的筛子,拍着手中的草料,笑着问:“啥事?”
志孝坐在炕边上,抽着旱烟,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晌。唉了一声,他仰起头说:“五哥,我想请你传个话,又说不出口。”
老五身子向前弓了一下,笑着说:“有啥不好意思的,只要我能帮上忙,你尽管吱声。”
志孝摘掉烟上的锅嘴,看着地面说:“你知道我为了生个男娃,前面生了一溜女儿。娃多了,操的心就多了。”
老五点着头,知道他是为女儿的婚事而来的,便随着他的话题说:“你那女儿,长得好,又乖巧,不愁没有婆家。”
志孝将身子向前凑了凑,伸长脖子说:“五哥,我觉得麻娃家的革命和我们家老四挺般配的。你和麻娃关系好,有空过去探探麻娃的口风。”
老五噢了一声,愣愣地看着被子,没有言语。志孝瞥了一眼老五,又说:“成与不成都没有关系,就是替女儿早一点打算一下。”
老五缓过神来,撩起被角扯了下,淡然地说:“革命估计也就是十一二岁,现在提说这件事,会不会早了一点?”
志孝吐了口烟,笑着说:“我估摸着麻娃都这把年纪了,孙子的大事有了眉目,他也就省心了。”
老五感到人家能来找自己,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就没有推辞的余地了。他望着电灯,眨巴了几下眼睛,点着头说:“你这话也有道理,有空我过去给你把话带到。”
送走了志孝,老五关上门。靠在炕头上,他陷入了沉思。
志孝家原来殷实富足,民国年间,一次土匪来袭,其他人都跑到地窖里藏起来了。志孝他婆是小脚,没有跟上,被土匪抓住了。土匪戴着头罩,挥着手里的鞭子,询问她家里的财宝藏在啥地方。老太太刚强,就是不说。土匪没有办法,将她吊在屋梁上,任凭咋样折腾,她就是不作声。土匪抱来麦草,上面鞭子抽着,下面用火烧着,老太太奄奄一息,还是不作声,土匪只好作罢离去。
志孝他婆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户族的人一直追问土匪是谁。老太太在生死边缘上游离着,临死前晕晕乎乎,言语不清地叫着“妈哇!”志孝他大一直在琢磨他妈叫声的意思,直到葬埋了老人,拆除院子里待客的锅灶的时候,他才猛然拍着手,推测那是麻娃的名字。户族的人确知了扮土匪的是麻娃,从此心里结下梁子,延续着仇恨的种子。麻娃威名在外,志孝他爸虽然燃烧着仇恨,却一直找不到机会。麻娃后来知道了外面的传言,只是嘿嘿一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槐树寨的人觉得遇上这样的事,麻娃没有解释,更没有洗清自己,估计就是他干的。
刚听到谣传的时候,老五怎么都不相信是麻娃干的,他知道麻娃虽然霸道凶狠,内心却有一个义字,做人有自己的底线。解放以后,这件事情慢慢淡化了,集在人们心上,村里人将它尘封起来,不去触碰。老五在几十年中慢慢被同化了,他没有原来那么坚定了,因为麻娃解放后就像一条蛇一样,缩回了洞里,变得不可捉摸。老五在用麻娃现在的状态,重新思量这个久远的传言。
老五和志孝见了面客客气气,没有什么深交,他感到志孝虽然随和勤恳,心里始终有一盘棋,他都是按着自己的筹划下着,不会脑袋发热随意作为。老五甚至想到他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革命可是麻娃的命根子。转念一想,他感到志孝就会打小算盘,应该没有什么大的企图。
老五推开了麻娃家的门,院子里长满了干枯的茅草。他在院子喀喀了几下,麻娃从厨房探出头来,看见他来了,拍着手上的面粉,笑着迎了出来。老五笑着说:“没有想到你也会下厨房做饭了!”
麻娃拿起了窗台上的黑棒棒,夹在手指缝里,恣意地抽着。戏谑着说:“你看我这一辈子,临老了还要钻到厨房来,做女人的事。只有等到革命成亲了,我这手才能从面瓮瓮出来。”
麻娃拿起台阶上的瓷缸,提起电壶倒上开水,递给老五。笑着说:“舅,这是陕青末子,你平时细发,舍不得吃喝,你尝尝!”
老五接过瓷缸,喝了一口水。麻娃从屋子的柜子上拿来几块点心,递给他,笑着说:“来川没了,媳妇总算回来看革命了。给我带了一堆点心,你尝尝!”
老五接过一块点心坨坨,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停在嘴巴里感受着,他闭着嘴唇,舌头嚅动着。他将放在下巴底下接嘴巴掉下来点心渣渣的手掌扬起来,把点心末子撩到嘴里,说:“志孝女子多,觉得他们家老四和咱革命挺般配的,托我问一下你,看你的意思咋样?”
麻娃喝了口茶,咂摸着黑棒棒,停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摇着头说:“社会上传言我把他婆咋样了!现在他有这个心思,我没有想到,他就不怕堡子的人说道他?
老五揉着眼,应道:“话我给你带到了,主意得你拿。革命十一二岁了,娃还小,我看不用那么急。”
麻娃垂着腰拍着腿,从门框里瞥了一眼柜子上两个儿子的照片,凄然长叹道:“好我的舅哩!两个娃走了,咱在外面的名声也不是太好。到了这把年纪,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革命的亲事有个着落,我这心里也算踏实了一些。”
老五没有想到麻娃的心思和志孝猜的一样,他暗暗佩服志孝的精明,他无奈地看着麻娃。麻娃笑着说:“如果两个娃的事能成,也就破了社会上的谣言,还我一个清白!”
看了老五一眼,麻娃伸长脖子问:“舅,那你就做娃的媒人,好不好?”
老五挠着头,摊开手说:“递个话能成,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媒人,婚事里面门道多,弄不好就有磕碰,你还是找别人吧!”
麻娃问:“太阳咋样?”
老五思量了一会儿,摇着头说:“革命的婚事至少要等上十几年,说句不好听的,那时咱们这拨人还不知道谁在世上。金太阳这两年病恹恹的,他懂格道,就不知道这身体会咋样!”
回到家,老五本来想过去告诉志孝麻娃的意见,又觉得志孝虽然把自己叫哥,在年龄上是晚辈,自己主动过去,显然不合适。这几天,志孝心里有点慌,他焦急地等待着老五的消息,他不时地走出门,拿着烟锅,向他家门前张望着,猜度着他有没有给麻娃讲那件事。隔了两天,实在忍不住了,他提着担笼,在地里转了一圈。他在村口瞭望着,看见老五正在门前忙活,他装着下地归来,急匆匆走了过去。老五正抡起铁锨,将土堆上的坷垃拍碎,看见志孝过来,他停下来打了个招呼。志孝圪蹴在土堆旁,任凭飞起的尘土扑面而来,依旧在老五动作的间歇问:“五哥,我托你问的那件事咋样?”
老五放下铁锨,手撑在锨把上,笑着说:“麻娃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同意了。”
志孝忽地站起来,笑着说:“这事你费心了,你做娃的媒人咋样?”
老五摆着手,说自己不懂得格道,让他另请高明。
过年前的几天,翠英挺着大肚子,腋下夹着包袱回家了。在娘家的日子里,她给共产和儿子做了一身全新的棉衣。老六蹲在门前的碾石上,愣愣地看着她进了家门,她没有了以往的执拗和怯怕,甚至对着老六浅笑了一下。儿子看见妈妈回来了,高兴地跑过去,扑在她的怀里。老六腰带上插着烟锅,昂着头,背着手,在村子溜达着。村子的人看见翠英回来忙里忙外的样子,在背地里佩服他的家法和绝不妥协的态度。他从槐树寨村民的神态中,看到了自己的胜利,这是他分队以后心情最畅快的事。
革命和志孝家的四女子订婚了,媒人是金太阳,槐树寨的人诧异了。饲养室门前的老槐树下,一群人在议论着这件事。智亮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从家里出来,走了过来,听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他用手拍着棉裤上的柴草,笑着说:“槐树寨的人,种庄稼养牲口的能人不少,会给女儿找婆家的人不多。志孝给女儿找的人家,都是从农村迈出了一条腿的家庭。”
马九咳着,哼哧了几下,向树上抹着手指上擤出来的鼻涕,闷着声说:“志孝的勇气不是每个人能做到的。要是我,女儿就算一辈子不嫁,也不会攀上这门亲事。”
大省手从衣领伸进去,在后背上边挠边笑着说:“九爸,这门亲事能成,说明这些年村里人冤枉了麻娃!”
马九吐了口痰,仰起头,固执地说:“那事是志孝他爸说的,这样做就是对不住祖宗。”
老六从西边村口走了过来,他在老五门口停了一会儿。翠英回来了,更加听话勤快了,他要看看老五是个啥态度。半晌看不到老五的人,他瞧着饲养室前的人堆,晃着宽大的棉裤腿,慢悠悠踱了过来。智亮抬起头,瞥了老六一眼,扑闪着眉毛,向前贴了两步,笑着说:“还是老六有本事,现在堡子里谁家不是看着媳妇的脸色,就数你能将媳妇治得服服帖帖。”
老六仰着头,看着天吐着烟,用脚轻轻地踹了一块碎砖头,自信地说:“外面的事咱管不了,家里总得有个章法,不然就乱套了!”
马九看了老六一眼,用嘲讽的口吻说:“老六将一个生产队管得那么顺溜,生产队没了,管一个家那是绰绰有余了!”
老五担着一担醋糟回来,老六回过身,慢慢走过去,看着他将醋糟倒进缸子里。他抓起一把醋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问:“过了那么多水,闻起来还是酸的。”
老六想听老五认输或恭维的话,老五就是不作声,围着转了半天,他说:“共产媳妇自己回来了,好像变了一个人,勤快得不得了!”
老五用筛子抖着草料,背对着老六说:“人家娃知理了,咱也要会做,不要像生产队长一样,整天板着个脸。”
老六原指望老五夸他几句,没有想到他还在指教自己,心里有点窝火。他不服气地说:“这啥人有啥命,有的人命里就是管人的,有的人天生就是让人来管的!”
金太阳从后堡子出来,从村西头走了过来。他穿了一身乌黑的棉衣,手里提着一个笼笼,里面装着礼品。老六看到他过来,问:“咋的,喝了两杯?”
金太阳晃着手,细柔地说:“麻娃给孙子订婚,摆了一桌席,喝的都是西凤!”
老五从牲口圈走出来,抹着下巴,看着金太阳摇晃的神态,感到他就是男人中的女人。他想起老六刚才的话,觉得也有几分道理,金太阳就是个天生的媒婆。
智亮看到金太阳过来,站了起来,用羡慕而又不屑的眼神看着。他指着西边,笑着说:“这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而且是个金的。”
说着智亮就去揭笼笼上面的布。金太阳拍着他的手,将笼笼转到另一只手上,笑着说:“去,想吃自己买去,这可是我辛苦得来的。”
马九从土堆上站起来,低着头小声问:“礼钱多少?”
金太阳说了这么多年的媒,有他的职业操守,任凭马九咋问,他就是不搭话,就像集市上买卖牲口一样,大家都是在袖筒里或草帽下面捏手议价的。看着金太阳走过去,他还在问礼钱,他在估摸着行情。金太阳回过头来说:“甭问了,不说你埋怨我,说出来你又睡不着,反正你是出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