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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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年馑后期,塬上又流行狐狸拉(当地人对解放初流行病的称谓)病毒。面黄肌瘦的人对病毒没有多少抵抗力,病倒没有几天就没命了。俊明爸开始发热,紧接着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他知道自己命关难过,就托人让最亲近的三叔来到镇上。他含泪将俊明托付给了叔叔,交代俊明跟着爷爷,俊明哭着喊着被人拖回了槐树寨。过了几天,塬上人为了逃避年馑和瘟疫,纷纷拖家带口,提着担笼,拄着拐棍,迈着踉跄的步伐,抛开了脸面和祖先的教诲,开始向西北方向逃荒。
老八回顾自己悠悠荡荡的一生,悔恨交加。人在生的轨迹上蹒跚的时候,总是塞满了任性和妄为;只有站在死的界面上,回眸走过来时的路,才会如梦初醒。人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讲的就是大难时,死字临头,人就会大彻大悟。用这种心态走接下来的路,就会顺风顺水。
原来的东家听说俊明爸病重,念及他曾经跟着自己当相公的情分,东家过来拉着他的手,恳切地说:“我明天到西安办货,你坐我家的马车到西安,找西医看看。好了,说明我们有缘,不行也算我尽力了!”
想到自己年幼的儿子,俊明爸用感激的眼神看着老东家。
俊明肩上搭着一条袋子,手里拿着一个破碗,拎着奶奶的拐棍,跟在大人后面。他们下了一道塬,过了一条川道,就进入了北部的山区。太阳西沉,塬上面被晚霞映得橙红,三三两两逃荒的人群,就像麻点一样在霞光中蠕动着。沟里已经暗了下来,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农舍。
三天后,三爷看见山梁下面一块平地上泛着绿,派了两个人顺着光溜溜陡峭的斜坡滑了下去。他们鬼鬼祟祟来到地头,看见没有人,就趴在地上,用手揪着叶子,不停地往布袋里塞。爷爷招呼大家下到山梁的阴面,坐在一条塄坎上,盯着下面地里晃动的叶子。太阳落山了,西边的天际青蓝透亮。下面的人上来了,袋子鼓囊囊的,爷爷掏出一把红芋秧,放在嘴里嚼了几下,嘴角流出了绿色的汁,他抖着说:“这东西好吃!咋没有刨红芋呢?”
回来的人擦着额头的汗说:“还没有红芋。”
三爷带着一伙人,嚼着红芋秧,顺着山梁的坡面往下走。好不容易看到几户人家,他走上前,说明自己是逃荒的,想借口水喝。本地老汉站起来,咬着烟锅,挥着手说:“我这山区,水比油金贵。我家窑里水也不多,我给你们打一罐上来!”
三爷连忙道谢,让自己的儿子去提水。他们喝了凉水,将剩下的水倒在罐子里,往前走了一里多路,找到一处有柴草的地方。大家七手八脚在土坎上掏出一个简易的灶膛,将盆子放上去,倒上水,点着火烧着。三爷蹲在边上抽着旱烟,看见水开了,交代大家将红芋秧放入盆子里。有人折下几个树枝,啪啪折成几段,放在土坎上,说这就是筷子。三爷拿起一根树枝,在冒着热气的盆子里来回翻腾着,盆子上垒得和小山一样的红芋藤陷下去了。
三爷磕掉烟灰,站起来,挽起袖子,用筷子给大家分煮熟了的红芋秧。俊明将手里的破碗伸过去,三爷夹了一撮,又多夹了几根,最后将盆子里的水倒进大家的碗中。入夜,山梁的风有点凉,走了三天了,大家总算喝上了菜汤,纷纷靠在土坎上,呼呼睡着了。三爷吧嗒着旱烟,瞅着清朗夜空的星星,站在梁上瞭望一望无际沟壑纵横的土塬,没有狗吠,更没有鸡鸣,看不到飘闪的灯火,更没有冒气的炊烟。他知道眼下这块地方也是灾区,情况比自己家乡好一点。
三爷判断着灾情,筹划着他们行进的方向,他在困乏中睡着了。早上醒来,他摸了把自己的胡须,湿漉漉的,夹袄也纳了晨露,有点发潮。俊明跟着大家一边乞讨,一边刨着野菜野果,随着逃荒的人流行进。十几天后,西北方向有一座山显现了出来。叔叔问:“爸,咱是不是又走回去了?那座山是不是姑婆陵。”
三爷晃着烟锅,回头说:“你这暮,就知道姑婆陵。那是崆峒山,到了那里,咱就算出了陕西地界了。”
山脊上慢慢地可以看到淡淡的绿,偶尔还会看到一两只羊,他们讨饭的回报越来越多了。
崆峒山变大了,一帮人的气力慢慢缓上来了。他们看见沟底有几棵柿子树,俊明跟着几个叔叔跑了过去,他们爬上树,摘下一个柿子塞在嘴里啃着,涩得直闭眼。三爷告诉说不能吃,他们摘了一袋子,放在盆子里煮。柿子的青皮泛着暗黄,捞在碗里啃着,虽然有点涩,也有了淡淡的甜味。到了半夜,大家肚子开始痛,就是不停地喝水,然后跑到土坎后面去解手。
清朗的天宇下,白云悠悠,崆峒山在夕照的辉映下亦如仙境。川道上满是绿油油的玉米,羊群在山坡上晃着尾巴欢跳着,不慌不忙地吃着草。爷爷感到他们到了能够落脚度荒的地方了。他们每到一个村子,都打听东家要不要劳力,他们对工钱没有奢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吃饱肚子,最好将一群人一起雇请。碰到东家临时缺人的时候,他们留下几个劳力干活,找不到活的人就到附近的村子,一边找活,一边乞讨。
到了八月份,他们流落到一个村子,碰到一个附近有名的大财东家要人。听说只要吃饱肚子,不要工钱,账房先生赶紧给东家汇报。一会儿,东家穿着长袍马褂,戴着银质的石头镜,手里攥着银光闪闪的水烟枪,踱着方步慢悠悠地来到前房。看见门前站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外乡人,问明情况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说实话,我们家要人,但不是急需。我们要人,也不会要这么多人。听了你们下面遭灾了,我这心就软了,谁叫咱们都是听秦腔的人哩!我是看着你们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实在不易。你们不嫌弃,就在我这儿干活,饭馍管饱。想回家说一声。”
三爷晃着手里的碗,好像碰到了救星,不停地点头道谢。
三爷给东家喂牲口,俊明跟在后面转悠。账房先生看到快十岁的孩子整天乱转,交代工头给他找点活干。东家最近买了几匹蒙古马,马匹在草原上放养着,几个长工驯了好长时间,虽然可以勉强下地了,拉着铧犁地的时候,看见边上有什么动静,就会偏离田垄,顺着性子拉着犁乱转。工头看到俊明,觉得他牵马再合适不过了,就吩咐他给犁地的长工牵马。塬上的地常常一程就是一两里地,马匹走得快,后面又是常年劳作的长工。一天下来,俊明就像散了架一样,浑身酸痛,小腿肿胀。三爷看见他穿着一双破鞋,脚底磨出几个泡,他安慰着说出门在外,就是要忍得住苦,慢慢就习惯了。他吩咐俊明以后牵马时赤着脚,这样就不会起泡了。
俊明踩着酥软的黄土,每天顺着田垄沟走着,腿变得结实有力了,饭量也越来越大了。几匹蒙古马牵了一段时间,也慢慢习惯了。长工体谅他还是个孩子,让他站在田埂中间,发现有异常情况,他就挥挥手里的树枝。秋耕结束了,地里开始结霜了。俊明按照吩咐,每天在沟坎上给牲口割草。几次回到饲养室,都看见东家的孙子带着一条黄狗在院子转悠。看见他回来了,黄狗扑了过来,他吓得打了个趔趄,小公子拿着肉夹馍哈哈地笑着。三爷从铡刀边拿起扫帚,将黄狗赶跑了。俊明在村子有了一帮小伙伴,管家看到他和村里孩子疯玩,总是要给他找活干,让他不能闲着。
冬天,俊明在沟里放羊。每天早上,他穿上棉衣,挥着鞭子,从羊圈里赶出羊,顺着坡坎上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下到沟里。羊群在啃草,他蹲在塬上,看着红彤彤的太阳发呆。有时他会顺着山脊攀爬,看见枯黄的草丛中有鲜红的好像玛瑙一样的东西随风抖动,他就会走过去,采摘野酸枣。后来,他找到会做木工的长工叔叔,让他做了一副弹弓。放羊的时候,俊明夹上土疙瘩,拉开皮筋对着枯树梢上的麻雀发射。打下来的麻雀,他会拔掉毛,将内脏去掉,用泥包起来,在火堆上烧烤。
快过年的时候,俊明放羊变得更加轻松了。他不用下到沟里去,顺着山脊在上面走着,看见不听话的羊,就用弹弓来教训。羊群虽然看不到人,但也不敢放肆,更不敢越位,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块土疙瘩突袭过来。收工的时候,他拧着嘴唇,一声尖厉的口哨,头羊仰起头,看见夕阳中晃动的影子,就会乖巧地带着羊群,从山沟爬上来。
下了一场雪,沟里的枯草越来越少了,俊明放羊要走好长的路。他坐在半山上一棵柿子树上,突然对面传来了一阵歌声。他手搭凉棚,逆着太阳光看去,看见对面山坡上一个大哥哥挥着手引吭高歌。他站在树杈上,挥动着帽子,和对面的哥哥打招呼。他们从两边的山坡下到沟里,询问了对方的情况,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们每天都会见面,一起打麻雀,一起摘野果。俊明幼小的心灵中感到生活又向自己多开一个窗口,这荒凉凄冷的沟道里还有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
好不容易熬到过年了,东家迎来送往,家里一团浓浓的年味。东家的孙子穿着新衣服,戴着瓜皮帽,掏出裤兜里的炮不停地放着,大黄狗晃着尾巴跟在后面。狗嗅着雪地里蹿着火苗的爆竹,听到炮响,惊得撅起屁股跑向小主人,边跑边回过头,好奇地瞥着开花的爆竹。本地的长工大部分回家了,三爷带来的一帮逃荒的人,也可以歇息几天了。他们顺着东家锅灶上流下来的油水,也算开荤了。管家看见外地长工没事,就让厨房炒了一锅苞谷粒,里面混杂着少许豌豆。他们一帮人一边打听着家乡的灾情,一边齐刷刷地靠在村头向阳的塬背上,眯着眼懒洋洋地看着暮暮的太阳,吃着炒熟的苞谷粒,眺望着朝南起伏的山峦,怀想着山峦尽头自己的家乡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正月初六,东家待客。长工们挑水劈柴打杂,太阳当头的时候,客人们在东家的里屋饮酒吃席。俊明跟着三爷蹲在东家的牲口房前,他们要等到客人吃完了,才能吃午饭。东家的孙子带着大黄狗,后面跟着一群客娃,嬉闹着在屋前跑来窜去。黄狗经过他们的时候,看见外地长工蹲成一溜,仰起头对着他们狂吠,长长赤红的舌头从长短不一的牙齿丛中伸出来,随着狗头的晃动,舌尖上的哈喇子淋到前面的地上。俊明摸了摸腰间的弹弓,想教训这个仗势的家伙。他不动声色地走开了,来到塬背后,用脚不停地踹着地上的土块石子和瓦砾,最后选了几颗大小适中,有尖利棱角的瓦子揣在裤兜里。
过完元宵节,东家地里的活慢慢开了。长工们套上马车,将粪运到麦田里,用铁锨扬开,撒在雪层上。俊明赶着羊群,站在塬上面,瞭望着大哥哥。地上的雪慢慢融了,枯黄的草皮不知不觉泛绿了。崖头和沟坡上的灌木和弯弯曲曲的老槐树的枝条不再那么僵硬了,水色了。俊明和那位哥哥蹲在半坡上,头顶响起嘎嘎的叫声,他们抬头看见槐树梢上有一个鸟窝。太阳刚好在头顶上,蓝蓝的天空下,鸟窝遮挡住了太阳的光晕,鸟窝的缝隙随着树梢晃动着。几只赤红的没长毛的幼鸟,将脖子伸到窝外面,闭着眼蠕动着,张开嘴巴对着天空叫着。俊明来了兴趣,他将弹弓别在裤带上,伸出手抓着树杈,爬到树干上,悄悄地将手伸进头顶的鸟窝,将抓在手指中疯狂蠕动鸣叫的软嘟嘟的幼鸟揣在肚兜里。下了树,点上一堆火,用藤条叉着幼鸟,放在火堆上烤着。
三爷将牲口牵出来,拴在门前的树上。门前来了一个锔锅的,他知道这些手艺人,整年在外面漂泊,便上去询问下面的情况。锔锅人放下肩上的工具袋子,捻上一锅旱烟,用火石敲击着引燃棉絮,摁在烟锅上,抽了几口,慢吞吞地说:“听说关中道上去年冬里,一连落了几场大雪,出奇地冻。狐狸都冻死了,地里有墒却没有麦苗。北边逃荒的人都合计着开春暖和的时候,回去趁着地里墒好,补种一些速长的作物。”
锔锅的人打量着三爷,笑着问:“老哥是关中道上的?”
三爷点着头,停下了手中的刷子,放在老牛的屁股上,怅望着东南方向,流露出焦虑的思乡神情。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搭话,呆愣着说:“姑婆陵下面那一块的。”锔锅人噢地点头应着。
东家的大黄狗前腿瘸了,腿肘子上裂了个口子。东家孙子拉着黄狗,东家跟在后面,在村子走了一圈,骂骂咧咧地询问谁打了自家的狗,喊着打狗也要看主人,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回到家里,狗蹲在门前的蒲墩上,小少爷搂着狗毛茸茸的脖子,拍着对狗说:“大黄,谁欺负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俊明刚好赶着羊群回来,他拎着手里的鞭子,在羊群的四周挥动着。大黄狗看到俊明,突然站起来,抖动着头,对着他狂叫着。小少爷凶狠地瞪着他,黄狗看了一眼主人,突然扑了过来,不料前爪子刚一着地,就痛苦地趴在地上颤抖着,从进攻变成了痛苦的乞怜。小少爷呼地拦住了俊明,指着他的额头叫道:“说!是不是你打了我们家的大黄?”
俊明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他毫不示弱地将胸膛贴了上去,头对着头,瞪着眼说:“你们家的狗见到谁都想咬,想收拾它的人多了,凭什么说就是我?”
小少爷平时和小孩吵架,村里的孩子都会让着他,他没有见过在村子没有根基的外乡人,竟敢和他对着眼瞪眼,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气得哇哇叫,大声喊道:“大黄跟我说的,它最灵,从来不说假话!”
说着小少爷推了俊明一把,俊明没有提防,趔趄了几下往后坐在了地上。他眼睛向上翻着瞪着小少爷,喘着粗气,手在地上抓了几道深深的印。他吼了一声,倏地从地上跃了起来,向小少爷扑了过去,地上的狗耷拉着前腿,撕咬着俊明的裤腿脚。他扬起腿在空中抡了几下,狗嘴巴松开了,他又继续扑过去,就在拳头落在小少爷脸上的瞬间,三爷从牲口房跑出来,抡起扫把将他打倒了。扫把的刺划破了他的脸,他摸了一下面颊,感到有几道口子。
东家从内院跑出来,后面跟着管家。孙子看到爷爷出来了,将事情说了一遍,看到俊明脸上的血口子和老汉手里的扫把。东家用扦子捣腾着水烟筒,抽着一口烟,慢慢吐出来,威严地说:“你们在我们家干活,也算个缘分。自己家的长工把自己的狗作践了,我都没有脸面对人说。你把娃也打了,我也就不好说啥了,这事就算了。以后你要好好管束自己的人,好好干活,不要再惹事了!”
说着东家阴着脸,哼了一声回家了。
三爷没有理会俊明,他抽着旱烟,回到牲口圈里,蹲在一排牲口的屁股后面,思量着刚才的事。东家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看来他们在这里待不住了,与其让人家赶走,倒不如找个合适的理由冠冕地离开。东家落个荒年仁义收留落难外乡人的好名声,自己也觉得对得住东家的情分。他原来没有留意过俊明,受托将孩子带出来逃荒,他感到他的神情气质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他不能将心放在地里,即便是跟着大人做一些辅助的农活,他也是心不在焉,就像是随时要飞的鸟。
俊明内心是冷漠的。弟弟惨遭不幸,他幼小的心里颤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他很少再想那件事。婆婆是他最亲近的人,离世的时候,他依旧用尿灌着蚂蚁窝。妈妈到底咋样了,他不知道,有时看着别的小孩被妈妈牵着,他回想起自己的妈妈,一闪也就过去了。逃荒路上,尽管三爷多有照顾,他也以冷冷的心去应对。三爷打了他,让俊明十分伤心,到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的飘零无助。他期望三爷过来摸一下自己的头,但是他没有过来,还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俊明将没有得到满足的关爱,一股脑归结到自己是个外人,不是亲生的。
放羊的时候,俊明将自己想逃离的想法给牧羊哥哥说了。哥哥说自己也受够了,也想逃出去,他听说从这里往东北再走几十里,有个地方收留他们这些苦孩子。晚上回来,俊明将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包在包袱里,睡觉的时候枕在下面。天刚亮,三爷忙着垫圈,他揣上包袱,赶着羊群出去了。到了沟底,他见到了那位哥哥,合计一下,他们牵着两只羊,顺着沟底迎着太阳,向东北方向出发了。羊群看见另外两只羊走了,后面几只跟了上来,俊明让哥哥牵着羊走了,他扬着鞭子将羊群往回赶。看到哥哥变成了晃动的黑点,他才撒腿跟了上去。羊群看着他走了,嘴里嚼着青草,仰起头看着,有几只还是朝他去的方向过来,他趴在坡后面,一连用弹弓打出了一溜土坷垃,羊才茫然地回去了。
晚上,长工们下地回来,围在院子吃饭,看不到俊明的身影。管家走过来,问羊群咋还没有回来。他挑选了几个精壮的小伙,让他们赶快吃饭,打上火把,到沟里找羊群。三爷看不到俊明,他知道这孩子的心性,手里拿着馒头,走到塬上面,朝着黑魆魆的沟道里瞭望着。看到长工们打着火把下了沟,他交代自己的儿子跟上去,在他们身后不停地提醒找俊明。东家和管家跑过来,对着沟里晃动的火把喊着羊。
长工们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到沟里,按着平时看到的羊去的方向,分辨着土埂上羊屎豆,他们朝东北方向走去。从塬上看下去,就见黑黑的空旷苍凉的川道上,早春的夜冷风习习,火把上的火苗晃动着,远处传来寻羊和喊人的叫喊声。东家的大黄狗跑了出来,卷着尾巴,抖搂着身体,嘴巴喷着气,围着主人转了两圈。狗的脖子在东家的长袍上蹭磨了一会儿,看见主人看着沟里,黄狗跑到沟边上,对着沟里的火点,仰头狂吠了几下。
三爷蹲在沟边的槐树下,抽着旱烟,按照俊明的心性,估计他可能离开了这里。他不知道老八是否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到时回去,自己一家人一个也不少,只有俊明不见了,纵是自己有一千张嘴,也很难向他交差,更难以抵挡槐树寨人们的口舌。假如老八故去了,俊明走了,生死未卜,自己兄弟那一脉就等于绝了。那将是自己永久的心病,可能还要带到坟墓里去。
寻羊人走上一段,停下来,举起火把。他们一边向四周看着,一边学着羊咩咩叫着。堂叔则喊着俊明的名字。走了半晌,远处传来羊群咩咩的叫声。他们循着声音,快步向前,看见沟溪边一棵老槐树下的土坎上,白花花站着一团晃动的东西。堂叔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依旧喊着俊明,喊声在黑麻麻的川道上回响着,没有任何回应。他只好和找到羊的长工一起返回,还是不停地回过头喊叫着。管家看到火点向回移动,对东家说羊群肯定找到了,三爷听着沟里的喊声,知道俊明走了。
羊群归圈,管家点了数,发现少了两只羊。他走到上房的院落,咳了几声,东家问:“咋样?”
管家看见窗户纸上的东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撩开门帘,走进去说:“少了两只羊。”
东家抽着水烟,半晌不说话,他用桌子上的扦子挑着抽完了的水烟筒,叹着气说:“那个娃不见了,咱也丢了两只羊。丢羊的事咱不要提说了,让长工传说出去,也要让老汉知道这件事。我估计下面来的那伙人很快就要走了,到时看他们咋说道!”
三爷将家里人叫到沟边,唉声叹气地说:“俊明不见了,咱们再待上几天。大家分头到附近寻寻,看能否找到他,实在找不到了,咱们就辞工回家。”他让其他人回去,他独自抽着旱烟,靠在沟边的玉米秆上,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半夜鸡叫的时候,老汉感到浑身麻麻的,他缓过神来,打了两个寒战。他慢慢站起来,朝着沟里望了一会儿,他弯着腰背着手,后面晃动着烟袋,回到了屋子里。
几天后,三爷来到上房的院门前,看见管家出来,便对他说自己准备回家,想和东家说道一声。管家让他等一下,回到上房禀告东家。东家一边用扦子戳着烟锅,一边咂摸着走到门口,将老汉让进屋子。东家让用人给老汉端上茶,笑着说:“我们知道下面灾情过了,你们就要回家。我也就不拦挡你们了,故土难离,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老汉瞥了东家一眼,抽着闷烟,看着地面,似乎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东家对边上的管家吩咐道:“虽说当初说好的只管吃饱,没有工钱。但咱不能那样做,他们一帮子人还要回去,路上还要盘缠,你交代厨房,蒸上两锅子馍,再给一些工钱吧。”
管家弯着腰走了出去,老汉抬起头,看着东家说:“荒年荒月,我们走投无路,东家收留了我们,这份恩情我们记得!只是俊明是我侄子的独脉,他这一走,我回家很难向本家交代?”
东家放下了水烟筒,笑容没有了,威严地问:“那你说这事该咋办哩?”
老汉知道东家怕自己不依不饶,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便说:“东家,我们一走,今世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牵心的还是娃的事,你们就多担待一些,帮我们留意一下俊明的音信。如果有了着落,就告诉我们一下,我让娃把地址留给账房先生。”
东家闻言,喜形于色,客气地说:“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一点你们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打听,有什么音信就告诉你们。”
俊明跟着牧羊哥哥牵着两只羊,顺着沟朝东北方向走了。他们一路采着冬季落下的野果子,晚上在避风的土坎下,烤着火背靠在一起。三天以后,他们来到了一个集市,在镇上卖掉两只羊,吃了一碗面,继续赶路。后来,他们上了一座山,看见山上聚集着好多像他们一样的人。俊明已经成了一个少年了,他感到心情豁然开朗,有了一种归属感。红军翻过六盘山,山上的头领带着他们一杆子,循着红军的消息,去了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