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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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德文取了俊明的作业,从饲养室推着自行车回去。看见智亮扛着锄头走过来,他知道公社的意思,他招呼着,在告诉和不告诉之间犹豫着。他脚踩在自行车脚踏上,滑了两下,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叫了一声智亮。智亮回过头笑着,走前几步。德文关切地说:“立秋了,天凉了,多穿一点衣服!”
智亮点头应着,推开自家头门的时候,他看着自行车坐垫上扭动的球,觉得罗锅话里有话,似乎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他研究命理,知道自己一介草民,**对于他而言,亦如天与地,自己只有顺势而为。他揭开柜子,从包袱里拿出夹袄,穿在身上,手里拿着玉米粑粑,蹲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啃着。忽然,大门外面嘈杂起来,金尚武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智亮感到一股凉气顺着脊梁腾升,脑袋发麻。他缓缓站起来,金尚武脚底生风走过来,指着他的鼻子,上去就是两个耳光,大声呵斥道:“搞封建迷信,给我捆起来!”
同村的民兵躲在后面,别的村子的民兵将步枪往身后推了推,扭住智亮的胳膊,摁下他的头,将他的手腕绑了起来。智亮涨红着脸,喘着粗气,想到士可杀不可辱的古训,他想反抗一下。他哆嗦了一下身子,金尚武走上前,挥动着手,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小鸡,反抗的勇气瞬间没有了。
学生还在上学,社员还在地里,村子就是忙着做饭的老人。老五和马九听到外面的吵吵声,撂下手中的活,从饲养室走过来。看着民兵押着智亮,老五走上前问:“啥事?”
金尚武回过头,用抖动的手指着智亮,瞪着眼睛说:“封建迷信!”
马九咂摸着烟锅,默然地看着。老五摇着头,抖动手里的铁锨,自语道:“咋那么折腾人哩!”
田间地头的人,很快知道智亮被大队抓了。他那四川的媳妇,撂下手里的锄头,跑回家。老五看着智亮媳妇要死要活的样子,劝解道:“你男人没有啥大事,就是算算命,你也别闹腾了!”
智亮媳妇还是消停不下来,她抹着鼻涕,向大队跑去。
金尚武当过几年兵,复员后在生产队劳动。他身高一米七左右,浑身精瘦,脸上没有肉,撑着一层紧巴巴的皮。他十分珍惜自己军人的经历,总是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军装,即使天热的时候,还是戴着军帽,风纪扣总是整齐地扣着。论量力,好多人看不起他,但金尚武眼睛里,总有一种桀骜不驯的火气,充满着挑衅。他与别人打架,都是采用运动战,灵活敏捷总让他占尽便宜。不敌对手的时候,他也能果断出手,善于攻击对方的胯部。激打胯部这种断子绝孙的事,令塬上人不齿。大家知道了金尚武的阴招,都不去招惹他,倒是一群不事农活的小伙,将他视为英雄,追随着金尚武。
“**”串联和武斗时,金尚武的优势得以发挥。虽然战功赫赫,却因为农村户口而未能高就,只有回家当个民兵连长。这两年,国家给基干民兵配发武器,金尚武将自己一帮小兄弟武装起来,整天背着枪,在田间地头巡逻。看到谁不顺眼,即使是涉世懵懂的孩子,金尚武都会将孩子叫过来,喊声立正,然后转到后面,趁着小孩不注意,突然飞起一个螳螂腿,将小孩撂倒。小孩抹着眼泪,哇哇大哭,他会指着说不许哭,小孩从手指缝里看了一眼他,赶紧息声。村里的小孩看到远处的民兵巡逻队,发现金尚武走在前面,就会四散逃离。
智亮媳妇跑进大队部,看见智亮双手被反绑在一棵杨树上,低着头蹲着。她扑了过去,哭喊着。金尚武叼着烟,手里摔打着武装带走过来,转了一圈,冷笑着说:“别哭了!搞封建迷信还有理了。”
智亮抬起头,看着媳妇,咬着牙茫然地说:“没事,你快回去给娃做饭去。”
智亮媳妇比画着,问为什么要抓她男人。金尚武扔掉烟头,用脚转动着踩着,挥动着手里的武装带,大声呵斥道:“赶快离开!不然就是对抗无产阶级专政!”
智亮媳妇还是哭闹着,要一个理由。金尚武举起武装带,她就恐惧地用手挡着,将头缩回去。看到这女的难缠,金尚武举起手中的武装带,猛地抽过去。智亮看着老婆鼻子流血,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喊道:“快走,你这不听话的贱人!”
智亮老婆被几个民兵扯着,在一串抽打中离开了院子。智亮呜呜地哭着,头不停地向后磕着树干。德文隔着窗户看着,摇着头,他本想出来劝说一下,却怕金尚武六亲不认,让自己下不了台。
智亮被送到公社,和其他五六个人关在一起。房子中间吊着一只昏暗的电灯,靠窗的地方是一溜铺着麦草的地铺。几个人长吁短叹,有的靠着墙,呆愣地看着地面;有的蹲在地上,抬头无神地看着电灯;有的躺在麦草秸子上,傻傻地注视着窗外。智亮蹲在墙角,上唇上还有血迹,他不知道自己由哪块的封建,又是因哪搭的迷信而遭此劫。他分析着,是不是有人告了自己的状。他习惯地伸出手来,掐算起来。十几年来,虽说村子生活艰辛,大家也有口角,有时也会动手扇呼几下,从来没有因为平时的闲言碎语而上纲上线,告到公社。二队如果说有谁告状,那就数二省了。自己的测算超过了二省的匣子,这几天村子的人看自己的眼色都不同了,就连平时霸气十足的马九见到自己,也开始点头微笑了。他感到二省就是那个势,对谁都不服,即使说道几句,也会刻意去告状。
对面蹲着的一位老人,喀喀着咳了一串,吐了一口痰,落在智亮面前。智亮看到痰中裹着血,抬头看去,老人花白的胡子丛中,嚅动的嘴巴张开了,前面两颗门牙没有了。
院子外面停着一辆拖拉机,已经布置好了。智亮隔着窗户,看见车厢挂着“批林批孔”和“无产阶级*****万岁”的横幅,车头摆着两个大喇叭,他知道明天要游街了。
杨主任吃完晚饭,和田专干一起在院子外面的田野上散步。一抹红霞即将沉下,地平线好像一条烧红的钢丝。他踢着田埂上的土块,回过头来问:“那个算命先生来了没有?这个孙书记始终软不拉叽的,倒是那个金尚武做事干脆利落。”
田专干点着头说:“弄过来了,关在屋子里!”
杨主任扔掉烟头,用脚踩灭了,气冲冲地说:“走,回去看看!”
杨主任回到办公室,一会儿,两个武装民兵押着智亮过来。智亮低着头,脸就像一个蔫茄子,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本想捧出笑脸,可是怎么调整都摆不出来。看着智亮颤抖的腿,杨主任挥手让民兵出去,带上门。他拉近椅子,跨坐在上面,头搭在椅背上,笑着问:“酸汤面好吃吗?酒好喝吗?”
智亮立马明白了,一定是半年前给杨主任小舅子的媳妇看生男生女惹的祸。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好吃要挨打,说不好吃更要挨打。他干脆不作声,装出一副可怜相。看着智亮隆起的鼻子,杨主任摸了摸自己的塌塌鼻梁,他用手揪住智亮的鼻头,一个劲地晃着。他点着一根烟,猛吸一口,慢慢匀速地喷在智亮的眼窝里,然后站起来,在房子踱来踱去。他走到智亮的后面,看着智亮大大的脑袋和短短的腿,突然飞起一脚,踢在智亮的膝盖后面。智亮哎哟了一声,随即跪在地上。他双手撑在地上,想站起来,膝盖刚离地,又是一脚,踩在他的小腿肚上。他哎呀哎呀地叫着,杨主任跪在他的小腿上,伸手扭着他的脖子。智亮痛苦地龇着牙,涨红着脸喘着粗气,额头的青筋暴起。杨主任在他的耳根说:“狗日的!我要叫你明白,为什么要收拾你!明明人家怀的是女子,你为了吃面喝酒,睁眼说瞎话,说一定是男娃。现在生出来了,那家已经五个女子了,计划生育不许再生了。我媳妇哭爹喊娘地说算命的是我请的,这个女子要我来养。你就知道我是个主任,你知道我家里有多难吗!”
杨主任松开了手,站了起来。智亮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怯愣愣地说:“主任,都是我的不是。”
那夜,智亮望着窗外的月亮,一直在想心事。他一直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内心有一股清高气,平时与人说话高声的时候,他总是适时撤退。今天自己内心包裹起来的自尊被碾碎了,他想到了古人宁死以保节气,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女和老婆,不知此时是否也在对月凝望,伤心地抽泣着。
智亮从小在甘肃平凉长大,中间回过两次老家。父母离世后,大哥儿女多,生活困苦,顾不上他。中专毕业后,他分在甘肃大山里一个水电工地,枯燥的工队生活让他窒息。成了家的工人,一年还可以回去探亲,夫妻团聚,老婆有时也会到工地来探望。看着人家单调而甜蜜的生活,听着队友们添盐加醋的荤段子,青春的火焰在他胸口激荡。
探亲结束后,智亮没有归队,他直接回到塬上故里。同族的人接纳了他,他在塬上安了家。刚回来几年,人家给智亮介绍了几个对象,智亮中意的,人家姑娘不满意,最后剩下的都是有点瑕疵的。虽说一直没有婚配,他倒是很乐观,常在人群中讲述自己在水电学校读书时,与一位上海姑娘的爱情故事,脸上顿时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六一年,粮食紧张,槐树寨好多人开始水肿,村民们开始挖地里的野菜。在城里干事的人,纷纷将子女放到乡下老家,希望躲过饥馑。塬上的沟渠边和壕堑里,有时会看到衣不遮体,提着讨饭篮子,手拎着木棍的要饭人。每遇这种情况,塬上人总是几家凑在一起,给奄奄一息的讨饭人,端上一碗清亮的米汤,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在村头。
一天下午,老五和几个社员提着担笼下地回来,看见村头树沟里,仆卧着一名妇女。他放下担笼,推了几下肩膀,她没有反应。他站起来招手,叫来几个妇女,将那女的翻过来。只见她布丁摞布丁的蓝色的粗布上衣的前襟上,沾满了黄绿色的菜汁,嘴巴和鼻孔还流着菜液,慢慢地泛起了白色的气泡。老五说:“还有气,赶紧端碗水过来,给她喝几口!”
东头行善的裹脚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茶缸,挪动着小脚走了过来。老太太将那女的揽在腿上,将水倒在她那微微张开,冒着气泡的嘴里,不停地掐着她的人中。她的脖子动了几下,突然一个喷嚏,将喉咙中的水喷在老太太的衣襟上,有气无力地缓缓睁开一道眼缝,又吃力地合上了。
老五招呼几个社员,将那女的抬上架子车,后面跟着几个老太太。拉到饲养室门前,马九手里拿着烟锅,走出来说:“五哥,饲养室都是男人,放在炕上不行,叫村里人咋看哩!”
老五无可奈何,招呼着妇女,将她扶到家里。老五家没有吃晚饭的习惯,他让老婆熬一碗稀粥。二女子回到家,看到一个讨饭的女人躺在屋子里,她满脸不高兴。老五瞪了她一眼,二女子配合着妈妈,将菜根小米粥给讨饭的女人喂了下去。过了会儿,那女的睁开眼,用木讷的眼神打量着周围的人,看着老五老婆手里的空碗,她嚅动着苍白的嘴唇,眼泪滚落了下来。她想起身,身子挺了几下,又瘫软了回去。
晚上,村里人知道老五家有一个讨饭的女人,纷纷过来看热闹。好心的裹脚老太太揣着一个窝窝头,递给了她。她凌乱的头发好像干柴一样,裹着柴草,蜡黄的面颊,好似快要晒干的萝卜,没有了水色,嘴唇干裂,上面起了一层皮。她大口嚼着窝窝头,用温情而又好奇的眼光看着大家。裹脚老太太问她话,她用手接在下巴底下,茫然地摇着头,不知是哑巴还是听不懂老太太讲的话。
马九嘴里叼着烟锅,看着智亮说:“你见过世面,过去看看是不是哑巴?”
那女的看见马九胳膊边上闪出一个冬瓜脑袋。智亮嘿嘿着走上前,用带着很重鼻音的普通话发问,乞讨女人开始支支吾吾应着,智亮转过头来说:“她是四川的!”
第二天早上,讨饭的女人喝了一碗稀饭。老五给了她三个麦麸窝窝头,站在门口说:“这年景,我们家也在饿肚子。你就上路吧!”
乞讨女人肩上搭着讨饭的袋子,手里拄着木棍,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向西边走去。
夜里,老五给牲口加好草料,刚走到家门口,准备推门,看见乞讨的女人,蜷曲在门前的柴堆里,眨么着乌亮的眼睛朝他挥手。他没有搭理,准备关门时,隔着即将闭合的门缝,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恻隐之心顿生,招手让她进了门。他比画着问,给她找个男人行不行,乞讨女一个劲地点头。
老五和老婆合计了一下,觉得智亮已经三十有三了,总不能一直打光棍。他披上夹袄,趁着月色,来到涝池边上智明家。他叩了几下门环,智明已经睡下了,隔着窗户喊道:“谁呀!”
老五应了声,就听见房门咯吱响了一下,智明打了个哈欠,咳嗽了几下走了出来,嘴里还在埋怨着。他拉开门闩,开了一个缝,揉着眼睛问:“五哥,啥事呀!这么晚了还敲门。”
老五将他推进去,两个人蹲在院子里,老五将自己的想法给智明说了。智明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闷了半晌,瓮声瓮气地说:“我那兄弟自尊心很强,明天我抽时间问问。”
第二天晚上,智明脖子上叉着烟锅,走在前头,智亮跟在后面,在饲养室门口咳嗽了几声。老五知道那件事有门了,他撂下料叉,弯着腰带着兄弟俩走进家门。智明上下打量着那个女人,嘿嘿地笑着。老五指着智亮,比画着介绍着。他扯了下智明的袖子,两个人走到大门前,一左一右蹲在大门两侧,好像两尊门墩石。
那天晚上,智亮见到了乞讨女人,本想多聊聊,看见男的都走了,自己也不好意思留下来,他带着淡淡的依恋离开了。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他想起在水电工地的时候,队长的老婆从四川过来,讲着四川话和大家开玩笑。看着她扭动的身姿,飘来飘去,智亮总是直勾勾盯着,心里痒痒的,干活时不住地走神。晚上吃完饭,工友们赤着上身,在宿舍里打完扑克,大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了平时的呼噜声。智亮盯着山峦上的一轮明月,脑子里全是队长和老婆抱在一起折腾的画面。他轻轻地起来,趿着鞋,弯着腰走向厕所,眼睛却盯着队长的屋子,耳朵高度集中地探听那个方位的声音。平时从不起夜的小伙们轮番上厕所,大家都在想着心事。那一段时间,队长媳妇洗衣服的时候,智亮总是蹲在边上,看着她干练的动作和优美的身姿,听着她讲的四川话,他也捂着嘴,悄悄地跟她学着。队长媳妇回老家的时候,智亮甚至可以用蹩脚的四川话和她道别了。
智亮将回忆和现实结合在一起,将穿着的确良裤子,白底蓝色碎花上衣的队长老婆柔美的身段,和脏兮兮粗布衣衫下乞讨女人的身体,在想象中糅合在一起,任由思绪狂泻。一会儿,他闭着眼睛,徜徉在动情的想象之中,一会儿,又瞪着眼睛,盯着黑魆魆的屋顶,无奈地叹息着。他起了好几次夜,觉得脑袋涨麻,他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水,浇在头上,直打了几个冷战。村子的人对娶外地女人,一直都有芥蒂,认为那是困苦到了底线的标志。智亮见过世面,内心里并不排斥外地女人,甚至认为四川女人比本地女人更加水灵。
智明抽着旱烟,好似榆木桩子一样,木讷地问:“老五,你觉得这事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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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扯着手里的树枝,看着天边的月亮,轻叹着应道:“这婚姻就是造化,天底下这么多男男女女,都没有多余的,机缘到了,就成了。”
老五站起身,说要回去给牲口加些草料。刚走进饲养室,马九叼着烟锅,躺在炕上,身子欠了几下,笑着问:“老五,这么多年很少见到智明兄弟走在一起说话,啥事?”
老五挥着料叉说:“好事!给智亮张罗个媳妇。”
马九呼地坐起来,惊奇地问:“谁?”
老五将料叉在槽里划了几下,转过头说:“八字才画了一撇。”
老五和智明走进房子的时候,那女的一只手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缸,一只手放在智亮的手中。女的见到有人进来了,想抽回手,智亮紧紧地攥住。他抬起头,笑着说:“我给她看看手相,她的命很好!”
老五将智亮叫出来,问:“咋样?”
智亮挠着头,嘿嘿地笑着。老五对智明说:“明天带着老婆小孩,赶快将智亮的屋子收拾一下,晚上就将人接回家!”
智明看着兄弟,智亮依旧笑着。智明喷了一口烟,问:“老五,这我兄弟也算头婚,要不要待客。”
老五摸着下巴,笑着说:“按理说要待客,但现在这年景,能活着就算不错了,就免了吧!”
智亮趁村子没有人的时候,东张西望地将新媳妇接回家。智明和老婆张罗着,下了几碗面条,算是新媳妇过门的礼遇。吃完饭,收拾了锅灶,智明依旧蹲在新房里,享受着长兄为父和给兄弟娶上老婆的喜悦。智亮闪动着长长眉毛,用半生的四川话和新媳妇交流着,眼睛不停地瞥着哥哥,有点催促他走的意思。嫂子看出了他的意思,走过来,笑着在智明的后背上掐了一下,智明憨憨地站起来,嘿嘿地离开了。
塬上人家给儿子娶了媳妇,新婚那段时间,儿子每天晚上都要坐在父母的炕边上,和父母扯淡,新媳妇在新房里等着新郎。父母催促儿子早点睡,新郎总是赖在父母的房间,即使无言的沉寂,儿子都要奉行父母为大、媳妇为小的原则。尽管内心涌动着青春的激情,面上还是要用行动诠释孝道。看着靠在炕上的母亲已经耷么着睡眼,父亲也是哈欠不断,新郎在父母的驱赶下,恋恋不舍地走出房门。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新人就要早早起床,烧火做饭。听到父母的房门响,新媳妇就会快步走进父母房间,将屋子里的小便盆,端到厕所倒掉。还要给洗脸盆添上热水,端过去让父母洗脸。父母走进厨房,坐在炕桌前,新媳妇赶紧端上饭馍,问老人是否盐轻醋酸了。家里的农活,两个新人更是要冲在前头,不能让家里人和村里人感到他们沉迷被窝而怠于家务农事。
智亮独自一人,好多事情全凭自己的喜好,没有固定的章法。智明两口走了以后,智亮关上门闩,几天没有出家门。隔了两天,村子的人才知道智亮收了要饭的女人,路过智亮家的院子,看着紧闭的大门,社员们猜想着里面的风景。田野里光秃秃的,野菜吃完了,大家又提着担笼,用铲子挖地里野菜的根茎。
饥饿使得生产队没有了凝聚力。社员们懒洋洋地扛着农具,在地里溜达一圈,在唉声叹气中想着如何度日。民国十八年年馑的时候,塬上的人饿得发晕,就会离开他们祖辈自认为风水宝地的故乡,成群向西北方向迁徙。现今的年荒却是西北方向的人,乞讨着拥向了渭北,这让村里的老人十分纳闷,心理上逃荒的底线没有了。
槐树寨的人聚在老槐树下面,茫然地望着老天,没有了往常的欢笑和争执。为了节省体力,他们就这样懒洋洋地对望着。智亮家的门开了,先是挂在扁担前面的那只木桶露了出来,接着是智亮和后面的另一只桶出来。看着他担着扁担到邻家搅水,好多人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他,他眼睛滴溜转着,嘴上堆着笑容。二省站起来,晃着头问:“智亮,你那铧从来都没有开过刃,早就锈迹斑斑了,还能犁得动地吗?”
大家顿时有了精神,嘻嘻地笑着。智亮停下了,转过头对二省说:“咱的钢好,翻得深。回去给你爸说一声,如果家里的地没有人犁,叔给你家帮帮忙!”
大家转过头,看着二省。二省满脸通红,不知咋样接话。智亮挑着水出来的时候,志发笑着问:“地里的墒咋样?”
智亮闪动着眉毛,满足地笑着。
智亮的媳妇很少出家门,天黑的时候,偶尔悄悄溜到老五家,坐一坐。几个月后,地里有了一点收成,智亮拉着架子车下地,媳妇跟在后面,面色泛着红光,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了。两个人并排走的时候,媳妇高了智亮一个头,村里人从开始的不屑变得有点羡慕,都说智亮给别人算命,自己的命也好。
社员们在地头歇息的时候,二省指着远处的智亮媳妇,悄声地说:“那么快,我猜肚子里不是智亮的种。”
宏斌收住了笑容,挥着手说:“这话可不能乱说。”
有了二省的话引子,村里人一直怀疑智亮媳妇头生的儿子不是智亮的种。
第二天清早,一排民兵背着枪,胳膊上箍着红袖筒,手里拿着绳子站成一排。田干事问杨主任:“要不要捆起来?”
杨主任抽着烟,踱来踱去,张副主任说:“本质上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就不用捆了吧!”
杨主任扔掉烟头,挥了一下手说:“把牌牌给戴上,两个民兵押一个人,要弯着腰有一种认罪的姿态!”
说完,民兵走进屋子,分别扭着要批斗人的两个胳膊,连推带扯,弄上拖拉机。司机将摇杆从拖拉机头前面插进去,感觉已经挂上了,然后抡圆胳膊,用力转动。拖拉机顶上的气筒突突着冒起黑烟,司机走到驾驶室,踩了几下油门,黑烟没了,声音温顺了好多。
杨主任和田干事坐在司机后面,胳膊上戴着红袖筒。杨主任手里拿着麦克风,向群众介绍每一位批斗对象。田间的社员撂下农具,成群跑到马路边看热闹,村子里的老人拎着围裙,走出家门,看着拖拉机后面的人,指指点点说谁跟村里哪一家是亲戚。学校的老师听到喇叭,组织学生站在校门口,嬉闹着看着威风凛凛的民兵和低头弯腰的挨斗者。
夕娃蹲在茅房里,一群小孩跑过来围着他,说看到他爸了,拉着他往外面走。夕娃哭丧着脸,屁股都没有来得及擦,就提着裤子,被推着裹在人群中。看着爸爸胸前挂着牌子,两只胳膊被两个民兵架着,弯着腰低着头,眼睛不停地向上翻着。夕娃忍不住喊了一声爸,智亮使劲上翻的眼睛迅速垂下,面部肌肉不停抽搐着。边上的同学围着起哄,夕娃咬着嘴唇,一串泪珠顺着沾满污垢的面颊滚落下来。
农村的小孩之间的争斗,就是大人之间矛盾的缩影。今天形影不离的玩伴,如果大人之间吵了架,明天见了面,亦如仇敌;如果大人打了架,小孩见了面,也会不断挑衅,随时都会刨在一起。放学路上,一群小孩用智亮的事情羞辱着夕娃。一群小朋友蹦着跳着奔向东壕下的地道,夕娃跟在后面,带头的做着鬼脸,吐着舌头,将他呵退。夕娃抹着眼泪,坐在门前的石礅上,默默地看着成群结伙的同学,犹如一只可怜的羚羊,被族群抛弃一样的哀伤。
游街的拖拉机驶出公社大院的时候,智亮的心都碎了。他想自己好歹还算一个文化人,游街会使自己颜面扫地,自己今后怎么在村子里活人,二省还不知道如何嘲弄自己,马九肯定会朝自己吐口水。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二省不论什么人都不服,只要有机会,对谁都会嘲弄;马九烟不离嘴,自从德孝复员了,没有砖茶喝了,好像喉咙里永远都有吐不净的痰,见到人没有说两句话,就会喀喀地吐痰。
进入第一个村子,民兵赶紧用力将智亮的头压下去。智亮想起****和社会名流也被压着游斗,心里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内心的羞愧感没有了,觉得坦然了好多。出了第一个村子,民兵松开了手。智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湿漉漉的田野,心里琢磨着天灾和人祸的关系。他觉得古人坐崖观云,看日出月落,推演的都是自然的祥瑞和灾难,很少及于社会。社会中的灾难对于无力规避的人,其实和天灾没有什么区别,社会灾难的制造者对于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承受的民众来讲,其实就是天。
拖拉机进入第二个村子,智亮将游街归结为天命,心里更加放松了,甚至开始露出了笑容。到了自己的村子,他本想翻着眼,给老婆一个微笑,好让她不用担心。当听到夕娃哭着喊叫爸的时候,他的情绪一下又跌落到羞愧的界面。
智亮游街的拖拉机进村的时候,好多人都挤在门前看热闹。马九叼着烟锅,站在饲养室前的粪堆上,对老五说:“上面有智亮哩,上来看看!”
老五戴上塌塌草帽,摆了一下手,弯着腰向涝池边上的自留地走去。看着沉甸甸的玉米棒子,一只手抓住棒子的头,另一只手扯开了苞叶,就像到集市上买卖牲口,有中意的,先上去抓住牲口的嘴唇,两手扯开,端详牲口的牙齿一样。老五掰几粒玉米,放在嘴里咬了几下,放在手心拨弄着,他觉得收获的时候到了。
大队的喇叭广播说:下午全体社员集中到大队,召开批斗大会,后面由公社的宣传队演出《红灯记》选段。老五撂下老碗,抹了下眼睛,对家人说:“下午咱不去看戏了,全家人集中力量,将自留地的玉米收了。”
喇叭上先是智亮的检讨,然后就是金尚武义正词严地训斥,后面是孙书记很有深度的讲话。老五带着家人提着篮子,将玉米棒子掰下来,堆在地头,然后用架子车拉到大门口,再用担笼提回家。社员们看完戏回来的时候,老五的玉米棒子刚刚转回家,玉米株上留下了外干内绿的苞叶和飘动的缨缨。
看着堆成小丘一样的玉米棒子,老五对老婆说:“晚上给咱熬一锅玉米糁子。”
他挑了几个嫩一点的棒子,扯开苞叶,和醒民一起掰下玉米粒。觉民搬来石匠窝,将玉米粒放进石匠窝里,用石锤捣碎,盛在盘子里。锅里的水开了,桂琴将捣碎的玉米下到锅里,用勺子搅着。沸腾以后,她用筷子挑一点碱面放入锅中,一会儿,漂着玉米清香的黃澄澄的糁子做好了。一家人围在厨房里,端着碗,呼啦呼啦吃着糁子。老五依旧用馍将碗边上的糁子擦干净。他惬意地抹了一下嘴巴,叮嘱道:“这两天将大门带上,没有事就不要出门了。加班将玉米棒子弄出来,挂在后院,在外面不要声张。”
醒民抽着烟,用佩服的眼光看着父亲。
玉米棒子剥出来后,用棒子后面留下的苞叶拴成一串。老五在厨房后面的檐头下面,搭了几层架子,站在梯子上,将玉米棒子摞挂在架子上。屋后老枣树庞大的树冠上,也挂上了玉米棒子。他提着粪笼,走到院墙外面,站在田坎上张望,发现看不到院子后面的玉米,又回到家里。老五对家里人说:“队上的秋粮几乎绝收,人要饿肚子过冬,家畜的饲料也成了问题。咱们不能再像往年那样,将玉米秆堆在大门前面,要放进自家的院子里。”
玉米秆又湿又重,挖下来要成捆抱到田头。裹着一层蜡的叶子,刺棱棱划过手臂脖子和面颊,留下一道道血红的印迹。老五家的玉米长得粗壮,根系庞大,加上前一段时间的雨水,玉米根挖下来,就是一大坨泥,放在地里晒了一天,上面才泛起了白色。全家人用木棍弹掉根上的泥土,把玉米根捡出来。然后用锄头将自留地翻了一遍,再将田头上堆着的涝池淤泥,洒在田里。两个儿子抡着耙耙,将土层刨松。老五一只手拿着翻过来的塌塌草帽,一只手从草帽中抓起麦种,迈着匀速的步履,将种子挥撒在田里。
智亮灰不溜丢地从西边村口回家的时候,社员们正在老槐树下聊天。看着智亮这番遭遇,大家同情而又无奈,聊天声没有了。大家抽着烟,不断地叹息着,默默地看着智亮大大的脑袋、长长的身子和短短的腿。二省本来想叫一声智亮,又担心大家责备的眼神,他站起来一半又蹲了下来,蛰伏到群体的气氛里。马九叼着烟锅,不停地咳着,原本要吐出的痰一直留在嘴中,直到智亮走进家门,他才吐了出来。
塬上人有危难之时互助的传统,虽说现在互助谈不上,但取笑和落井下石,却会招来大家的不齿。天黑以后,老五回到家里,从后院架子上取了一串苞谷棒子,递给孙蛋,吩咐道:“去,送给你智亮爷。”
孙蛋能够感知到爷爷的侠义情长,笑着提起苞谷棒子走了。临出门时,他又想起爷爷平时低调的为人,将苞谷棒子揣在夹袄里,跑向智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