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使我思君朝与暮
作者:吴俣阳 | 分类:都市 | 字数:20.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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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宿杨家
杨氏弟兄俱醉卧,披衣独起下高斋。
夜深不语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阶。
——白居易《宿杨家》
浮云悠悠地飘荡在无人喝彩的天空,孤单在万籁俱寂的静谧中化作心底的藤蔓,而她,记忆中的她,也终于成了他枕上的一滴总也流不尽的清泪。
繁华过后,喧嚣荒芜了孤单;热闹过后,虚伪荒芜了寂寞。再回首,那些曲曲折折的回忆都一一凋零成心底的落花,在荒芜的情感中迅速弥漫开来,顿时便吹落了他眼底的一帘愁绪。
无限放大的愁绪中,他的寂寞,如花一般在空灵中绽放;他的灵魂,如雪一般在遥望中苍白……于是,遥遥的思念又突地变得盛大起来。
相爱,总是始于相惜,也终于相惜。两颗彼此抵近的心正由于一份相惜的缘,才不会沾染世间的尘埃,才不会在名闻利养中失去最初的真。自与她相恋,他就将她倍加珍惜,可为什么,他和她,还是无法逃脱那种无望的遥望,更无法碎了那些窃窃的等待?莫非,是他还不够珍惜她,抑或是,他根本就不曾真正懂得过相惜的含义?曾经相依相伴的日子里,那些温和的叮咛、絮叨的嘱咐,总是可以迅速掩盖旧时的伤,而一句懂得,便胜过一世的峥嵘,即使再疲惫再困顿,也会令他变得精神抖擞、满面红光。只是,她知不知道,繁华如此,皆因他痴情如许,冷寂的天空也会因为两颗心的靠拢风生水起、熠熠生辉,而现在,她不在了,他这满心积攒的珍惜又有什么用武之地?
梦中未曾停止过的呓语,哪怕满是对她的不舍,也只不过是一场梦魇罢了。不变的思念中,手心变得冰冷,失去了她的轻抚,他的世界从此不再温暖,可他还一直相伴着那些个曾经瑰丽的梦,用自己仅存的那一点希望,努力去握住手中剩下的温存;不变的记忆里,生活变得苦涩,失去了她的芬芳,他的世界从此不会多彩,可他还一直在风花雪月的边缘固守着,用自己羸弱的躯体,坚持去寻找早已迷失了的自己。
只是,她还会相信他仍会清晰地忆起那段早已湮没在烟尘之后的往事吗?她还会相信他在风雨中摊开信笺给她写去的那一首首情诗都染着他鲜红的血液吗?她还会相信憔悴得失去人形的他已为她泪失千行了吗?
希翼的梦幻在风过后的影子里重叠的只会是愈来愈多的忧伤,原本总以为可以轻易地抹去那些人、那些事,可结果却总是会令自己彻底失望。泪水模糊了目光,坚守憔悴了等待,转身之后,就连寂寞也变得模糊起来,却要他如何才能一笔写出满纸的模糊?人生总是有得有失,前程总是有平直的道路也有坎坷的曲径,为什么他的爱情却只收获了满满的失意与失落?等待的过程中,心也跟着模糊,竟忘了她当初是怎样欢喜着走进他的生命,又是怎样悲伤着离开他的世界。或许,她从来都没有那么痛苦过吧?来无影,去无踪,飘忽来,又飘忽去,无论是抵近还是疏远,总是一贯的潇洒,了无牵挂。真是这样的吗?他挚爱的湘灵从来都不曾像他这般在意过这段感情?可如果不是,她又为何迟迟不肯贴近他的心跳,任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去温暖她那颗因悲伤而枯萎的心?
所谓三生三世的约定,最终却只是换来了今生的擦肩而过,大概这就是人生既定的命运吧?或许,今生真的不曾属于过他们,可是,他和她的长相守真的会在来生才能实践吗?眼前的河水,还在不息地流淌,波光还是那样清澈,河中的石子还是那样暖暖的,柔柔的,河边的柳枝还是一如既往地在迎风招展,哪怕时光已不再是从前,一切的景物都还依旧,只可惜那年与他彼此惺惺相惜的红颜转瞬成空,让他在继续前行的道路上彻底失去了所有关于她的讯息。没有思念,没有忧伤,此时此刻,只有默默的惆怅漫随岁月流逝,和着河水汤汤,在他心底静静地流淌,珍藏起曾经激情的青春。
很多时候,都想失去记忆,忘记这世间一切的一切。只要忘记,那些老去的岁月在心中留下的痕迹,便都会随之被轻轻地擦拭,最终如烟似雾般淡淡散去。他知道,人越清醒就越寂寞,因为清醒着便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不由自主地咀嚼起那些悲伤的事,痛不可当,而人生却又注定是悲哀的,自己想要挽留的总是悄悄然地便走了,但自己不想承受的一切,又都会悄悄然地便来了。
岁月,依旧在一成不变的平淡生活中继续,小河的温柔依旧,月光的温婉依旧,人生也在命运的轨道上继续前进。还记得儿时的那条小河,伴他和她走过了无知的童年、青涩的少年,以及两两相思的青年时代。那时的他,那时的她,是多么无忧无虑,他们总是在河畔嬉戏,用笑声将浪花悄悄捧起,而他也总是趁她不备时在她额上迅速亲一口,随后红着双颊,“咚”一声扎进水里,只留下她惊恐的叫声在他怒放的心里旋转。
然而,她最终还是走了,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便带走了他无限的期盼。他的快乐,他的幸福,他的一切,都随她而去,整个世界只留下孤零零的他形影相吊,哪怕远飞的大雁的哀鸣,也无法胜过他心灵深处凄厉的呼唤。瓣瓣心形的落叶在他眼前轻舞飞扬,却不知该吹向哪一个方向,如果有一天无意间飘落到她的窗前,她是否还会感受到他为她执着火热的心,抑或假装不懂?
她走了,一个浅淡的回眸也没留下,就在冰冷的风中消散了他往昔的记忆,但他却无法忘记她甜美的笑靥,怎么也不愿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湘灵,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再给你我一次机会,就那样悄然离去?知不知道,尽管你已远去,可我对你的牵挂与思念,却永远定格在了想你的画面里,纵一生也挥之不去?是的,我想你,想起你灿烂的笑靥,眼前所有的事物都会不约而同地齐放光彩,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而安静。可是,我却无心赏析,无意陶醉,因为我的心好痛好痛,再也禁不起丝丝缕缕的惊喜,只恐一回头便发现一切仍是虚枉,兴奋过后徒然留下一份更深更长的寂寞悲怅。
唉!他深深地叹息着。此去经年,她依然还是落在他枕上的一滴清泪,怎么也欢喜不成他的笑颜。爱了,痛了,那些个季节里恣意绽放的无数繁花,终在天涯的尽头散落了一身的伶仃,而梦亦在黎明的时候被风惊醒,任他的心在摇曳的灯影下碎成了满地哀艳的痕迹。也许,这世间唯有湘灵才是他永远无法割舍下的挂念,然而,海角太远,他到底要用多少季节的光阴才可以走到她的身旁,从此与她永不分离?
放眼望去,千里之外,那一片朦胧的山峦后,杏花凋谢在符离水畔,烟雨中藏着舞倦了的红颜,然而,望来望去,却是一张模糊又迷茫的轮廓,怎么看也看不分明。要等的人,终究还是没有来,所以只好在泪水还未曾滂沱的时候,捧着细细碎碎的心黯然离开。世间最残忍最冷酷的事,莫过于怀着希望的等待,每一次等待,时间都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到没有尽头,更望不到尽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原本就不确定的心。终于,痛下决心想要放弃,却又害怕在放弃后的第一秒她就来了,于是,只得继续忍耐,左顾右盼,潜心听着身边的每一点细微的声响,生怕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唯一遇不到的人仍是他要等的她。如果遇到,哪怕只给他一个不经意的微笑也好,就算不曾有半句话的交流,也可以给在等待中逝去的光阴一个交代,给自己的下一次等待一个理由啊!只是,经年的过往里,他始终都守着一份凛冽的孤寂,宛若一匹游荡的野马,在有她的梦里一路寻觅,总是渴望在时间的荒凉转角处邂逅那一方风平浪静的渡口。然而,隔着残春昏暗的暮云,攥到手心里的仍是书中杜撰出的水月泡影,那份跋山涉水后的艰辛,亦已退到尘世最枯败的角落缝补起大片的哀伤。
湘灵,你知不知道,我心舟泊放的地方,不要如花似锦的繁华,不要惊涛骇浪的盛情,只要有你眸光里的一丝暖阳。当它在相思的同一个角度照到彼此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纵使是在荒芜的沙漠,亦能与你共守住那一片心灵的绿洲?可你还是远去了,无论我怎样乞求,悲伤到多痛,你仍不愿意归来,一任我想你念你的心变得灰暗,变得惨白,变得山崩地裂。难道,错过了昨天,诀别了今天,你还要让你我的明天依然在模糊的泪光中度过?
不!他不想!可他又有什么勇气能抗拒母亲冰冷的目光,执意将她娶进门来?他始终在母亲和湘灵之间徘徊,三十六岁了,仍然孤独一身,未曾婚娶,可这无言的抵抗真的是他想要的幸福吗?不成亲,伤了母亲的心,却不能抚平湘灵的痛,为什么他怎么做都逃不得一个“错”字呢?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母亲和湘灵都在有他的世界里同时获取幸福与快乐,于是只能不断用酒精麻醉自己,日日纵情,夜夜笙歌,与挚友元稹流连在花街柳巷,过着花天酒地、风流恣性的生活。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结识了文人杨虞卿,通过杨虞卿介绍,又结识了杨虞卿的从弟杨汝士,三人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挚交。
虽身为盩厔县尉,但品阶却微乎其微,所以这段时间他得以随意往返于长安与盩厔,不久便在杨家兄弟的酒宴上结识了杨汝士的妹妹青萍。青萍,那是个品貌端庄、性情娴雅的女子,唯独美中不足的是深受礼教束缚的她自幼便接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育,对文墨并不精通,所以,杨氏兄弟与白居易以文会友的诗酒人生自是无法引起她的兴趣。
他每次来,她总是刻意回避,然而最终还是强不过醉酒后的哥哥杨汝士,在丫鬟的带领下出来与白居易、元稹等人见面。她并无绝色的姿容,更无惊艳的回眸,初见她时,白居易从未曾想过她会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那一年,他三十六岁,而小他十二岁的她正是二十四岁的芳龄。与她的名字一样,她生性冷漠,不爱与人攀谈,睥睨一切。她本来眉目清秀,虽少有笑容,难以亲近,但却是父兄眼中的掌上明珠。他们一心要为她择一乘龙快婿,所以二十四岁的她仍待字闺中。
“乐天兄,青萍姑娘好不容易赏脸出来与你我兄弟见面,你总不能让她空着两手回去吧?”元稹偷偷瞟一眼满脸冰霜的青萍,一边提起酒盏就往白居易面前的酒盅里倒去,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说,“怎么着,你也得敬青萍姑娘一杯不是?”
微醉了的白居易轻轻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瞥着紧紧立在杨汝士身后的青萍,又回过头瞪一眼对面的元稹,示意他不要拿自己和青萍姑娘开玩笑。
“乐天兄还不好意思了呢!”元稹自顾自哈哈乐着,回头望着身边的杨汝士说,“慕巢兄,你是今日酒宴的主人,乐天兄是当今文坛奇葩,青萍姑娘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家闺秀,难道他们两个不该喝上一杯吗?”
“喝……当然要喝……”杨汝士伸出手指,回过头,歪着脖子斜睨着身后微微蹙起眉头的青萍说,“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白大人、元大人敬酒啊!”
“我就不必了,今天是乐天兄和青萍姑娘初次见面,这杯酒说什么也得喝了的。”元稹站起身,吩咐侍从取来一只空酒杯,亲自提盏满满斟上,毕恭毕敬地递到青萍手里,“青萍姑娘,微之失礼了。”
青萍接过酒杯,兀自忤在原地,却不知到底该不该敬白居易这杯酒。说实话,青萍对白居易并无好感,有关他和元稹日夜出没于花街柳巷的传闻她早有耳闻,对他的人品自是多有鄙薄,所以白居易出没杨府多次,她终是不肯与之相见。没想到这次迫不得已出来虚与周旋,却又被元稹寻了开心,心里自是老大的不乐,却又不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出来,她只好勉强举起酒杯,低着头,轻移莲步,缓缓走到白居易面前,嗫嚅着嘴唇轻轻说了句:“请,白大人!”也不等白居易作答,一仰脖子便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青萍姑娘!”等白居易反应过来,起身夺下她手中酒杯之时,那杯中之酒已然被她喝了大半,白皙的面庞亦早已漾开一朵朵绯红的桃花。“怎么样,要不要紧?看你这样子就不会喝酒,这种事怎么可以勉强呢?”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瞪着元稹埋怨说,“微之兄,青萍姑娘不会喝酒,你怎么……还不快给青萍姑娘倒杯解酒茶来!”
青萍本不胜酒力,一边掩面轻轻咳嗽,一边不无感激地盯一眼白居易,心里顿感有一股暖流溢遍全身。她本以为他只是个玩弄女色的登徒子,没想到却是这般的怜香惜玉,看来倒也没有传闻中说的那么不可救药,这样一想,不免偷偷多瞧了他一眼,未曾想这一眼却让她整颗心都“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原来他竟然是美如冠玉的俊男秀士,尽管已经微醉,但浑身上下还是透着常人无法比拟的温文气质,流溢着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亲近感,就连她的兄长杨汝士、从兄杨虞卿都比他不过,难怪那些歌楼酒坊中的女子都对他青睐有加。
很快,元稹倒了解酒茶端了过来,白居易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茶盏,亲自递到青萍手里:“青萍姑娘,这杯茶就当是白某给你赔罪吧!”
她颤颤接过他手里的茶盏,不由得又偷偷瞥他一眼:“白大人……”“喝下这杯茶,酒力就会慢慢散了。”白居易不无关切地打量着她,“喝吧,喝下去就不会难受了。”
“嗯。”她轻轻点着头,端着茶盏递到嘴边,轻轻呷下,又把喝尽的茶盏递到身后侍候着的丫鬟手里,满面涨红地望着白居易低声说,“多谢白大人,青萍……”
“好了,青萍姑娘还是早些回房歇息着吧。虽然喝得不多,但对滴酒不沾的青萍姑娘来说还是会上头的。现在就回去好好睡一觉,到天明便没事了。”白居易边说边示意她身后的丫鬟挽着她的手起身返回闺楼中去了。
便是这半杯酒,他和她有了第一次心灵上的沟通。那夜的他并不知道,只是那一眼,那个叫青萍的女子便改观了先前对他的不良印象,甚至在心底偷偷喜欢上了他。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来无影,去亦无踪,刹那的光阴便改变了他和她日后的人生轨迹。然而,后知后觉的他却无从洞悉女子的钟情怀春,那时的他满心装着的还是他远方的湘灵,那个三十二岁了还未曾将自己嫁出去的老姑娘。
“乐天兄,青萍姑娘好像喜欢上你了呢!”元稹继续打趣着他,又盯一眼早已醉得一塌糊涂的杨虞卿、杨汝士兄弟,呵呵乐着说,“依我看,师皋兄和慕巢兄今儿个都在,不如就当了见证,把青萍姑娘许给乐天兄好了!”
“微之!”白居易抬头,轻轻嗔怪着元稹,“都是你闹的,青萍姑娘都恼上我了!”
“青萍姑娘哪有恼你?她是喜欢上了你才对!”元稹手舞足蹈地扮着鬼脸,“难道乐天兄没看到青萍姑娘看你时的眼神都透着不一样的温柔吗?还有,她回房时,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我见犹怜呢。”元稹边说边伸手推搡着烂醉如泥的杨虞卿,“师皋兄,你倒是说句话啊!”
“青……青萍……乐天……”杨虞卿抬头朝白居易翻着白眼,“没错,他们……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师皋兄!”
“还有慕巢兄呢。青萍是你的亲妹子,你这个大舅哥总得说句话啊!”元稹又伸手推了推伏案摆弄着碗碟的杨汝士,“慕巢兄,你倒是说句话啊!”
“说……说……什么?”
“把青萍姑娘许给乐天兄做夫人啊!”
“青萍?乐天兄?”杨汝士顿时酒醒了一半,坐直身子,不住地打量着元稹和对面的白居易,半天才回过神来,“乐天兄看上青萍了?”
“慕巢兄休要听微之胡说!”白居易正襟危坐,“青萍姑娘是世上难得的好女子,微之怎好造次?”
“微之岂敢当着青萍两位兄长的面造次,唐突了佳人?”元稹一本正经地打量着在座的所有诗友墨客,“你们说,乐天兄跟青萍姑娘是不是一对佳偶?”“这还用说?”
“就是,乐天兄未娶,青萍姑娘亦未许字他人,俊男美女,文士淑女,天下绝配,他们要是走不到一块,岂不是天下最大的憾事?”元稹说着,用力推一下杨汝士,“慕巢兄,莫非你还舍不得把青萍姑娘许给乐天兄不成?”
“这……”杨汝士瞪大眼睛盯着白居易,“乐天兄,此话当真?”
“慕巢兄,微之他……”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汝士本因仰慕白居易的文才,才倾心与之结交,却从未想过要与他结成姻亲,现在听元稹这么一提,倒真上了心,认真盯着白居易说:“若是乐天兄不弃,小弟愿当这个月老,只是青萍自幼被家父家母娇宠惯了,不大合群,只怕高攀不起乐天兄呢。”
“怎么会?”元稹抢着替白居易作答说,“乐天兄已经三十六岁了,比青萍姑娘整整大了一纪,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就怕慕巢兄不肯允诺呢!”
“只要乐天兄愿意,杨某肝脑涂地,也要玉成这桩亲事!”
白居易刚想说些什么,元稹早已给在座宾主面前的酒杯里通通斟满酒:“既如此,这门亲事就算说定了,赞成的都举起酒杯满饮了这杯酒!”
话音刚落,元稹和杨汝士带头一饮而尽,杨虞卿也摇晃着身子,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喝了个精光,唯有白居易呆呆地坐在原地,一声不响,但很快就被诗友们强行把那杯酒灌进了肚里。
所有人都醉了。杨氏兄弟更是醉得不省人事,却吩咐仆人将白居易、元稹留下,引入客房休息。元稹也醉成了一坨烂泥,一挨榻就沉沉睡了过去,只有白居易还是半醉半醒着。睁开眼、闭上眼,满眼满眼看到的依然是他的湘灵。他们把湘灵许给我了!偎在窗前,他轻轻浅浅地笑。他们居然真的把湘灵许给他了!他等啊等啊,从十九岁,等到三十六岁,这漫长的年月,这凄风苦雨冷寂寂的十八年,让他熬尽了神,伤透了心,没想到,盼到最后,有情人亦是终成眷属!
是真的吗,湘灵?你真的就要披上大红的嫁衣嫁作我白居易的妻吗?你知不知道,他们要把你许给我为妻的那一刹那,我的心有多么快乐,多么欣喜?又可曾知,那窗明几净,是我思念的泪水把它浸染;那一轮圆月,是我一路的牵挂把它填满?湘灵啊湘灵,自此后,我的心里再也不会有阴晴圆缺,只会有永远的月色满弦,而你也终将成为我三生三世的清欢。今夜,就让我再一次为你把笔提起,用思念的心火点燃那一盏情灯,在花笺上续写下你我红尘旅途的眷恋,让文字的惊艳,在诗赋里一一幻化为你颈上的珠玑吧!
杨氏弟兄俱醉卧,披衣独起下高斋。
夜深不语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阶。
——白居易《宿杨家》
“杨氏弟兄俱醉卧,披衣独起下高斋。”喧嚣过后的灯火,在看得见的远方摇曳,明明灭灭。他站在红尘的雾气里彷徨,任凭热血冲击着心脏,任凭寂寞挑战着悲喜交加,把灵魂,一点一点地,深深溶进属于她的情诗里,不在乎,曾经有过多少颓废与悲凉。
杨家兄弟都已醉得不省人事,整座杨府都沐浴在深深的寂寂里。想着她,念着她,他披衣独起,走在无人问津的深院里,将往事忆了又忆。流年的风铺满岁月的回廊,在四季的轮回中悠然绽放,春媚舞尽芳华的千姿百态,山花涨满幽兰暗香的浪漫,梦的天国里,她若桃花般灿烂,瞬息间便绽放出倾城的芳华。
明洁的月光洒在他醉意朦胧的脸上,四周的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云彩,他便这样痴痴驻足在她的凝望里,将她的美艳、她的温柔,一再描摹梳理。在他眼里,她的眼神不是天边的流云,也不是那抹纯净的色彩,而是他的生命;在他眼里,她的天空,有异彩纷呈的云卷云舒,有悬挂天边的彩虹,从不受红尘的诱惑,抬头凝视,或是低头怜惜,一样的高远,一样的柔美。
感受着这样的温馨宁和,他愿独步迈向她的天涯。回首,望向水中月中轻轻倩倩的她,心中的苍穹被突地撑大到无边无际,就那么缓缓地、悠悠地,任多变的心情在幻象中绚丽上演,一遍遍地编织,一遍遍地雕刻,那些关于他和她的故事。转身,面对她一贯的娴静,有一种浅浅的意识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向意念深处,与她静静痴守凝望,躁动的灵魂忽地显得极其安静舒展,像花儿一样柔和地绽放,听不到一丝杂乱无章的声响。
“夜深不语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阶。”夜深了,无限的不舍与祝福依然在心中来回穿行,想念也在这一刻开始萌生。她如行云流水般的清澈明净,终于剔除了他心中盘桓已久的混沌,此时此刻,生命仿佛一泓清泉,潺潺湲湲,涓涓流淌,涤荡在她那份静若流深的凝眸里。回首,月光静静洒在开得如火如荼的藤花上,在身旁的石阶下留下一抹轻倩的影,宛若她窈窕的身姿,翩若惊鸿。闲立庭中,念着她的名字,忆着她的温暖,此时不语却胜过红尘万丈里的千言万语。
曾经,与她在符离怅别,没来得及留下她最灿烂的笑靥,没来得及与她倾诉衷肠,是他终身最大的遗憾。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那个温暖的黄昏,他坐着马车,在杨柳拂面的季节里悄然离去,她则守在茂密的柳枝后哭红了双眼,哭疼了心肺,然后一个忧伤而又华丽的转身,背着他,毅然决然地走向另一个远方,从此与他天涯咫尺,天各一方;而今,他们将她许给他为妻,他又有什么理由继续难过,有什么理由依旧悲怅下去?
望着她,他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极致幸福。有她的世界里,天空涨满蔚蓝,正伸向遥远的边际;大地绿荫覆盖,正泛起层层涟漪;一朵朵细碎的藤花,亦无忧无虑地绽放在寂寞深庭中,任美丽铺张地摇摆在绿色的春海里。湘灵,这是真的吗?我们就要成亲了?在苦等十八年后,你真的就要成为我白家的儿媳了吗?
远处,山坡上一树一树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梨花正次第开放。青山滴翠,百花争艳,绿肥红瘦,移步换景,令他目不暇接,仿佛今夜所有的美丽都是为她而生,为他们即将而至的婚姻生活欣喜若狂。她拥抱着墨绿的麦浪、翠绿的树叶,在一片耀眼的光线里层次分明,漫过初春的草尖,淌过清澈的小溪,带着泥土的芳香,携着桃花、梨花的芳菲,轻轻地来,温顺而柔美,平和又安详,依然是他初见时的温暖。
波光潋滟的池塘里,倒映着她粉红色的身影,微微的春风里流动着她浅浅的暗香,藤蕊上相互追逐的蝴蝶,宛若她的纤指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将四月的帷幕静静开启。湘灵,湘灵,可知你就是我那人间的四月天?
他轻轻地笑,与她相依相偎,舞文弄墨,把酒吟诗,醉在了她的明眸皓齿间;她则羞涩了面庞,继续在清风明月间轻舞飞扬,那满藤的花开,那满庭的芳香,都是她绽放的微笑,是她送来的希望,是这人世间最妩媚的底蕴。
湘灵。不,娘子!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唤她,带着无限深情,唯愿这隽美的月夜永远留下她的微笑,留下她倩丽的身姿,留下她粉红的记忆,留下他们曾经的美好,在他心间徜徉、缱绻。却不知,亦是在这清芬的夜里,有一个叫作青萍的女子正偎着绣楼的轩窗,绯红着双颊将怅立庭中的他望了又望,思了又思。
他在想些什么?她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轻轻皱了起来。为什么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走在寂寂的深院里默默发呆?难道,难道他是在思慕远方的故人?唉,她轻轻地叹息,想这么多做什么?他想什么人与她何干?于是,她轻轻缩回身,伸出手,纤指轻轻一点,便将整个窗户紧紧阖上了。
Tips:
元和元年(806年),白居易已经三十五岁,却因为坚守对湘灵不离不弃的诺言,始终未娶。母亲陈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四处托人为儿子说媒,这时白居易的挚友元稹为其作伐,欲说其娶同僚杨汝士的妹妹为妻。《宿杨家》即为这段时期创作的诗作。具体作诗时间应在元和元年至元和二年间,本文将其归为元和二年创作。
杨汝士,字慕巢,虢州弘农人,生卒年均不详。白居易妻杨氏兄。元和四年登进士第,牛僧孺、李宗闵待之善,引为中书舍人。开成元年(836年)由兵部侍郎出镇东川,后入为吏部侍郎,终刑部尚书。汝士善诗,裴度居守东都,夜宴,半酣,与诸客联句。时元稹、白居易均在座,有得色。依次至汝士,汝士句云:“昔日兰亭无艳质,此时金谷有高人。”居易知不能复加,遽裂之,曰:“笙歌鼎沸,勿作冷淡生活!”稹顾居易曰:“乐天所谓能全其名者!”
杨虞卿,字师皋,虢州弘农人,杨宁之子。白居易妻杨氏从兄。元和五年进士,为校书郎,擢监察御史,与阳城友好。李宗闵甚器重他,历官弘文馆学士、给事中、工部侍郎,官至京兆尹,太和九年(835年)七月一日甲申,贬虔州司马,卒于任上。